玻璃，看不見的鳥類殺手

2020年9月，小桃入職了一家位于北京門頭溝區的公司。

門頭溝在北京城西，地處華北平原向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境內98%都是山地。如果在她公司與天安門間畫條直線，足足有27公里長。在“山里”工作有利有弊，去個像樣的地方吃飯都要坐20分鐘公交，更不用提年輕人比較在乎的娛樂活動了。但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山里環境比市區好”。

看著新公司地址，喜歡動物和大自然的小桃感覺不錯。以前在英國留學時她就經常去山區徒步、觀察動植物，回到國內，也時不時去花鳥魚蟲市場轉轉。九月是候鳥開始遷徙的季節，小桃認為這是個難得的觀鳥機會。入職后她果真見到了很多在市區鮮有的鳥類。激動的同時，一些“怪事情”也引起了她的好奇。

一次下班，她剛踏出辦公樓，險些踩到“一坨東西”，定睛看，是只死麻雀，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小桃把它撿起時，麻雀已經沒了體溫，輕飄飄像個標本。當時她想不明白，“看起來沒有外傷，怎么就莫名其妙死了？”

隨著工作步入正軌，小桃又接連幾次在樓外空地撿到死鳥。由于太頻繁，她一度感覺這個地方仿佛被“詛咒”了。

稍加觀察，死因很快被找到——鳥撞在了辦公樓向南的窗戶和停車樓的玻璃外墻。她先是感嘆幸好不是身邊同事所為，但隨后感覺事情更加復雜。“兇手要是人，還可以將他繩之以法，但罪魁禍首是建筑結構本身，總不能把玻璃外墻拆了重建吧。”

鳥撞玻璃，是一個大家都能理解，卻少有人意識到的問題。由于統計上的難度，即使在西方也沒有一個完美的實驗將其量化。但人們仍能在“支離破碎”的數據中一窺它的嚴重性。分析數據后，一支美國科研隊伍估計，在美國，建筑物外立面玻璃每年會奪走約5.9億只飛鳥的生命，成為了排在“棲息地毀滅”后，第二大導致鳥類死亡的人為原因。

為人們遮風擋雨的玻璃，早已在無形中，成為了嚴重的環境隱患。

飛鳥并不“笨”

線索是自己找上門的。

一天早上，小桃發現辦公室玻璃多了塊白色印痕，稍微走近些，可以清晰地辨別出一只鳥的頭部、圓鼓鼓的肚子，和張開的雙翼。“真是可憐的笨鳥。”她先是在心里惋惜，然后腦海里閃現撿到的第一只死麻雀。“疑惑似乎有了答案，飛鳥兇手八成就是玻璃。”分析經常撿到死鳥的兩處地點后，她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

慘劇繼續發生，每一次都直擊小桃內心。一次，小桃親眼看到一只候鳥幾次沖向玻璃，她意識到，這類慘劇并不是單純因為鳥“笨”。

科普博主、微博“觀鳥”超話主持人刑小天告訴記者，此類悲劇的最根本原因是鳥無法識別出玻璃。有時，玻璃反射出樹木的影像，鳥類誤把倒影當成真的植被，然后不假思索地飛過去。另一種情況是，鳥類以為玻璃是可以穿越的，尤其在晚上，它們會被屋內的光亮吸引。

“鳥類的視力和視覺系統比人發達。”刑小天否認了鳥撞玻璃是由于飛鳥視力欠佳，而是把“事故原因”歸結為鳥不知道玻璃的存在。

“你看我們有時候都會撞玻璃，何況是飛那么快的鳥。”根據資料，城市中鳥類一般飛行速度為50公里每小時，時速與轎車相當。刑小天介紹，人類走得相對較慢，而且還能通過學習總結經驗，知道哪里肯定會有玻璃。鳥類則不同，它們的認知里根本就沒有“玻璃”這個概念，所以毫無防備。“其他動物，比如蜻蜓，有時也會誤把玻璃當水面而在上面產卵。”

一般情況，人撞上玻璃，輕則感到疼痛，重則受些皮外傷，但對鳥類而言，此類事故的代價通常是付出性命。

經過猛烈撞擊，大多數鳥會當場斃命，有時候一些鳥看上去是暈了，然后逐漸恢復意識并飛走，但它們很可能已經出現體內充血、脊柱斷掉等情況。“還有的直接把嘴撞碎了，東西都吃不下，肯定也活不了多久。”刑小天補充說，鳥受撞擊后，飛行技巧和辨別方向上同樣會遇到問題，這使得它們更容易被野貓或猛禽等天敵捕獲。

如此看來，玻璃殺死飛鳥的數據，很可能比統計出來的還要多。

拯救飛鳥

北京地處亞熱帶向亞寒帶的過渡區，是不少候鳥春秋遷徙的必經通道。小桃公司背靠大山，不遠處是永定河三家店蒲草濕地，林鳥、水鳥都能看到。她略懂鳥類，知道天鵝會路過這里，然后飛到鄱陽湖附近。巴掌大的雨燕更是能一路向南，飛到非洲。“本以為候鳥遷徙的最大挑戰是橫跨大洋，沒想到這么多都‘陣亡’在了陸地上。”小桃惋惜道。

刑小天介紹，玻璃對候鳥的殺傷力確實比對留鳥（終年生活在一個地區，不隨季節遷徙的鳥）大。很多候鳥靠天空和星星辨別方向，夜間城市的光芒會擾亂判斷，于是它們飛向城市，同時也進入了殺機四伏的陷阱。“候鳥遷徙不容易，會有些亢奮，休整時看到樹就慌不擇路地沖上去，加上它們比城市留鳥更沒經驗，壓根想不到那可能是玻璃上的反光。”

北京以南1000公里的昆山也坐落在候鳥遷徙通道上。愛鳥者可以用相機捕捉到諸如黑水雞、白頭鵯、烏鶇和翠鳥等鳥類的身影。

昆山杜克大學環境科學教授李彬彬在美國時就開始關注鳥撞問題，回到國內教書后，發現學校里很多建筑都有玻璃幕墻，時常有鳥因此喪命。2018年，以一節課為契機，她重啟了之前在美國做的調查，統計校園中的鳥撞事故，并根據最終數據做出補救措施。截至目前，昆山杜克已經完成兩個完整的秋季鳥撞項目。

以2019年為例，9月25日到11月29日，學生志愿者每兩天一次，在下午3點到5點間沿著固定路線尋找鳥類尸體。“之所以定為兩天一次，是考慮到志愿者的時間。下午3點到5點則是因為這個時段反光強，玻璃給鳥類帶來的影響更大。”李彬彬介紹道，鳥撞項目也獲得了校園運營部門支持，當清潔人員發現鳥類尸體時，會第一時間通知志愿者進行實地勘察。

遇到鳥類尸體，志愿者要記錄鳥撞位置，如果可以接近，最好能從不同角度給尸體拍照，用于物種鑒別。2019年秋季項目中，李彬彬團隊一共記錄到16起鳥撞事故，其中11只是候鳥，還有1只因為墜落在遠離露臺的位置無法判斷具體死因。

“分析數據后，我們對易發生鳥撞的玻璃進行改造，主要是通過粘貼點或線的貼紙。”她介紹道，當空間中出現10×5厘米的空隙時，就有鳥認為自己能夠飛過，因此按照小于這一間距的密度粘貼貼紙，可以降低慘劇數量。

對于作用，李彬彬語氣肯定，“還是非常有效，改造過的地方，今年基本沒有鳥撞發生。”學校后面的二期、三期、四期工程，她也會和建設團隊共同商討，盡量減少玻璃的使用。

從“0”到“0.5”

不謀而合，成都觀鳥會也進行了鳥撞記錄項目。與李彬彬團隊不同，他們是通過微信小程序，在全國范圍內收集事故發生的時間、地點、數量等信息。征集從2019年9月開始，歷時一年，記錄到的死亡數據不能算大，有200余只。

國內“愛鳥圈”并不大，因此當昆山杜克和成都觀鳥會知道彼此在做相似項目后，很快就“接上了頭”。

“李老師團隊有志愿者經過專門培訓去取樣，而我們人手有限，主要依托公民收集。”成都觀鳥會副理事長朱磊坦言這種取樣方式準確性有限，比如今年一季度浙江上報的鳥撞數據最高，但并不能說明浙江更容易發生此類事故，而可能是那里的愛鳥人士意識較強。

對于數據量，朱磊覺得這恰巧反映了在國內不管是公眾層面還是研究層面，都沒有給予鳥撞問題足夠多的重視。

他曾在知網用“鳥類撞擊”和“玻璃”作為關鍵詞搜索，只找到4篇中文文獻，而真正與話題關聯的僅剩1篇。“以前這個領域幾乎是‘0’，但現在起碼是‘1’或‘0.5’了。如果沒有人去收集數據，公眾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嚴重和恐怖，我們意識到了就不能裝瞎，必須要做點什么。”

根據有關調查，早在2012年，中國玻璃幕墻使用量就已經達到5億平方米，占全世界總量的85%。國內每年死于玻璃的飛鳥可能是美國5.9億只的數倍。

雖然數據不夠嚴謹，但朱磊表示該項目主要是為喚醒人們對鳥撞問題的關注。2019年10月，有網友通過小程序報告，太原晉陽湖景區有一處觀景平臺，為了能讓游客透過玻璃看到好風景，樓梯及平臺四周采用了透明玻璃圍欄。這起報告中，網友在觀景平臺下撿到了15具棕頭鴉雀的尸體。棕頭鴉雀喜好群居，繁殖季節過后，更是會以家庭為單位移動，一下撞死15只，其中難免會有整整齊齊的一家子。

視野變好的代價，是給鳥類埋下殺機。“這種只顧美觀大方，不考慮動物的設計和建筑，還有多少呢？”朱磊在自己的公眾號“雅雀有生”問道。所幸，這一事件曝光后，得到了當地媒體關注。現在，這些玻璃護欄已經被貼上磨砂貼紙，變得讓鳥類可見。

“我們也希望像美國一樣，通過科學的統計和推理，估算出中國每年有多少鳥類死于玻璃，最終用數據影響相關部門和建筑行業標準。如果真能走到那一天，我就滿足了。”朱磊暢想道。

補救措施

在北美，鳥撞問題已經引發一定關注。通過美國鳥類協會努力，由美國綠色建筑委員會制定的LEED綠色建筑認汪標準，已經新增“是否對飛鳥友好”的考核。2020年一月，美國國會甚至提交了一項“鳥類安全建筑法案”，要求今后聯邦建筑的設計必須考慮到鳥類安全。

國內并沒有建筑標準將“飛鳥友好”納入考核。“大家雖然開始關注到鳥撞問題，但把它變成建筑設計中必須注意到的事情，還需要時間。”李彬彬介紹，目前國內的環評主要還是停留在排放、節能和對大環境的影響等。

現階段解決鳥撞問題的主力軍是建筑設計方以及民眾個人。像昆山杜克按照一定密度粘貼貼紙外，建筑建造方還可以在設計初就使用帶有條紋，或者增加了一定內容物、看起來不是很透明的玻璃。“在玻璃幕墻外設置屏障和裝飾性幕布也是一種補救方法。”李彬彬介紹，解決方案的關鍵是讓玻璃“對鳥可見”。

對于民居，刑小天建議可以在夜間開燈時拉上窗簾，以免給鳥類能飛進來的錯覺。此外，把窗臺上的綠植移開也有些許幫助，這樣鳥就不會認為這是個避難所或者食物來源。

在北京，小桃發現鳥撞問題后，已經將情況上報給領導。與此同時，昆山杜克大學也將鳥撞記錄變成每年的例行活動，并主要交給學生運營。將來，李彬彬團隊還計劃聯合成都觀鳥會及其他校園聯合記錄鳥撞，希望可以引起更加廣泛的社會關注。

“希望大家多關注、擴散這個問題，并參與到我們以后的調查中來！”朱磊呼吁道。

（熊俊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