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
爐火通紅,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鐵鍋里,金黃的米粒“咕嘟咕嘟”地翻滾著。一會兒工夫,灶屋里就彌漫起一陣陣糯甜的清香。
在我的山區老家,煮粥不說“煮”,而說“熬”。在冬日的慢時光里,我們會搲半瓢粒粒滾圓的小米,給它水和溫度,用文火細細地煨著。我們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在鄉親們的眼里,鍋里熬著的是貧弱的時光,也是一種對生活的平和與耐心。粥熬好后,用粗瓷大碗盛著,然后再切一盤芥菜疙瘩,呼嚕呼嚕能喝三大碗。
在我的印象中,谷子的生長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每年六月,收過麥子后,就開始種谷子。種谷子不能點種,而要用耬耩。一場細雨之后,谷苗就挨挨擠擠地長出來了。這時候,就需要剔去瘦苗和弱苗,留下壯苗。間苗是個技術活兒,鄉親們蹲在田里,眼到手到。不消半個時辰,就會汗濕衣衫。間苗之后,還需要鋤兩三次,據說鋤的次數越多,谷粒就會越飽滿,糠皮就越薄。谷田鋤草大多選在中午,因為中午日頭毒,鋤掉的雜草不易存活。
秋天,谷子成熟了。谷葉由綠變黃,谷穗垂下沉甸甸的頭顱。一陣風來,谷葉沙沙作響,如同奏響一曲豐收大合唱。成群的麻雀從四面八方趕來,也來分享農家金黃的喜悅。收割谷子,最稱手的農具還是鐮刀。暮秋的原野,鐮刀的銀光快速閃過,谷子們紛紛倒地,然后它們被捆成捆兒,裝上牛車,拉到場院里堆成谷垛,也堆成一幅幅質感厚重的油畫。村莊的打谷場上,到處都是陽光的色澤,到處都彌漫著隨風飄送的谷香。“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是谷子的高光時刻,也是農家無比幸福的時光。
谷子脫了殼,就有了乳名:小米。新碾的小米,圓潤光滑,黃中透白,有如金砂。在我的山區老家,香噴噴的小米粥被稱作“參湯”,女人坐月子,要喝小米粥;老人孩子牙口不好,要喝小米粥;誰大病初愈,要用小米粥將養;腸胃不好的人,一年四季更得喝溫性的小米粥。幾年下來,原本憔悴的面容,就被小米滋潤得滿面紅光。秋天的傍晚,家里要是來了客人,主人也會熬一鍋小米粥待客,雞窩里摸幾個溫熱的柴雞蛋炒了,菜園里的青頭蘿卜薅兩只切絲涼拌,藤上的老南瓜擰下來清燉,三菜一湯,配上一筐蔥絲油饃,簡單家常。大家圍坐在一起,吃得熱鬧,吃得舒心。后來,我在一本古書看到了有關小米的介紹。原來,谷物中,要數谷子的生命力最強。它得天地之靈氣,聚土地之精華,有著極強的生發力量。小米粥熬好后,表面會凝結一層米油。米油越厚,說明小米的能量越足。許多農村的孩子喝著小米粥長大,不需要吃營養品,卻也長得很高大結實,便是這個道理。
在所有的秋莊稼中,谷子是品性最好的一個。它穩重、內斂、謙虛、忠實、頑強,宛如一個乖巧的孩子,一直皮皮實實地生長著,謙卑而韌性,靦腆而上進。即便是到了籽粒豐碩的時節,它也無意炫耀自己的功績。因此,每次站在故鄉的山梁上,谷子的豐盈和謙遜,都讓心浮氣躁的我汗顏;而谷子的襟懷和修為,也讓自愧不如的我尊重和仰視。
行文至此,妻子熬好的小米粥已經端上了餐桌。熱氣彌漫中,小米的芬芳穿越千年的時空,直抵心肺……
(編輯??余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