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寶
兩漢以來學官長期依附于禮職,“凡國學諸官,自漢以下,并屬太常”。(1)杜佑:《通典》卷二十七“職官九·諸卿下”,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764頁。這種情況至北齊皇建元年(560)八月發生改變。高演下詔國子改“學”為“寺”,不僅首次以詔書的形式確立了“國子寺”的官方稱謂,還允許國子寺與九卿一樣也配備功曹、五官、主簿、錄事員等吏員,“備立官屬,依舊置生,講習經典,歲時考試”;同時,“外州大學亦仰典司勤加督課”,(2)李延壽:《北史》卷七《齊本紀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69頁。從而將國子學變為兼具教學育才與教務管理的雙重職能機構,也強化了國子寺、州郡太學的二級教育行政體系。迄至隋開皇十三年(593),國子寺又改寺為學,正式“罷隸太?!?;大業三年(607),則以國子學改學為監,最終在隋唐“九寺”“五監”的行政框架內確立了學官、禮職分立的格局。(3)魏征等:《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93頁。事實上,高演改立國子寺與尚藥典御脫離太常寺太醫署而成立尚藥局相似,均旨在以專署、專職、專員的形式提升行政效能,以實現高演“于時國富兵強,將雪神武遺恨”的目標。(4)李百藥:《北齊書》卷六《孝昭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5、86頁。不過,在高齊“帝圖雜霸,儒風未純”的政治環境下,(5)《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第597頁。國子學官寒儒化的趨向明顯,國子寺的教育、銓選功能也大打折扣。對于太常寺而言,雖然經過機構精簡能夠更集中地發揮總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等方面的職能,但“學術之士蓋寡,故曲學末伎,咸見引納”的弊端也變得突出。(6)《北史》卷八十二《儒林傳下》,第2750頁。尤其太樂、鼓吹所轄吹笛、彈琵琶、五弦等胡戎樂及歌舞之伎,自高澄以來即被賞用,高湛河清以后大加傳習,高緯一朝則盛極一時。這一時期的文人不能免俗,祖瑩、祖珽父子將西涼鼙舞、清樂、龜茲等雜樂納入宮廷雅樂,為北齊后期精通胡樂雜伎的“西域胡化恩倖集團”的崛起埋下了伏筆;(7)有關西域胡化恩倖集團的考論,許福謙:《東魏北齊胡漢之爭新說》,《文史哲》1993年第3期。胡戎樂以“繁手淫聲,爭新哀怨”為特色,(8)《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第331頁。又對魏齊文風由典正雅麗轉向俗艷尚新產生直接影響。總之,北齊學官、禮職分立,不僅催動了國學、太常兩大官系的政治生態演變,也對具有兩大官系背景的文士的文風遷化產生潛在作用。
高歡在六鎮起義、爾朱榮之亂的變局中乘勢而起,雖主要依賴作為賬內、親信的代北胡人武裝,也離不開高、封、李、盧等“趙魏之豪”的支持。(9)侯旭東:《地方豪右與魏齊政治》,《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4期。在此期間,高歡諸子相繼進入學齡階段,優撫趙魏世族的政治需要與“橫經受業之侶,遍于鄉邑;……燕、趙之俗,此眾尤甚”的文教基礎,(10)《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序》,第582-583頁。正與高府諸子的教育需求相合,廣泛選召燕趙名儒充任府內教職也就成為應有之義。其實,王公相府乃至豪富之家開設邸學或私館以延聘儒士教授諸子、家奴的現象,自北魏以來已屢見不鮮。高歡于普泰元年(531)自信都起義,因推奉元朗為帝而封渤海王。高澄時年十一歲,開始向杜詢問學,“敏悟過人,詢甚嘆服”(11)《北齊書》卷三《文襄紀》,第31頁。。杜詢作為高府最早一批的授業人員而聲名不顯,說明高歡當時尚未將名儒作為高府教職的首要征召對象。隨著蕭梁、西魏等域外政權的軍事、文教競爭加劇,高歡意識到:“督將盡投黑獺,士子悉奔蕭衍,則人物流散,何以為國?”(12)《北齊書》卷二十四《杜弼傳》,第347-348頁。高歡于晉陽相府設東館招納名儒出任王世子師友,即是從治國安邦的戰略性高度看待“士子”價值的體現。
盧景裕應征入館后,制定了東館館客制的主要模式:首先,館主主持制。盡管張雕武、刁柔、石曜、陽絢、王晞、崔瞻、宋欽道及工書人韓毅、張景仁、張買奴等燕趙名儒先后入東館教授高氏諸子,但其身份為館客,與盧景裕、李同軌、李鉉先后主持館務的館主地位不能相比。后三者館務銜接的時間線索也清晰可查:興和中盧景裕卒于晉陽,高歡“引(李)同軌在館教諸公子,甚加禮之。每旦入授,日暮始歸”;(13)《北史》卷三十三《李同軌傳》,第1241頁。武定四年(546)李同軌去世,高歡“令文襄在京妙簡碩學,以教諸子。文襄以(李)鉉應旨,徵詣晉陽”。(14)《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26頁。這種制度還移植到齊末文林館的建制中。高緯召蕭放、王孝式、蕭慤、顏之推詩畫俱佳之士“同入撰次,猶依霸朝,謂之館客”,(15)《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序》,第604頁。隨之祖珽奏立文林館,由張景仁“總制館事”,顏之推“掌知館事,判署文書”。(16)分見《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張景仁傳》,第591頁;《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顏之推傳》,第617-618頁。可見,雖然文林館以南朝國家文館為模板,卻也吸收了東館館主運作的方式。迄至唐崇文館學士稱為“館主”,(17)李林甫:《唐六典》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55頁。亦似受到東館館客制的間接影響。
其次,國子學教學模式。盧景裕、李同軌、李鉉均曾出任國子博士,決定了東館師資與國子學具有同源性。至于東館教休安排、教務分工、講座辯難、學術撰著等方面,亦與國子學頗為接近。東館采取師生辯難的探究式教學,十日為一教學周期;館主主講一經,館客分講諸經,講授以儒家經典為主,兼及《老子》,精于書法者則教授字學、書寫;同時,館主、館客教務之余亦在館中從事經學著述。據北齊國子學制:“學生每十日給假,皆以丙日放之?!?18)《隋書》卷九《禮儀志四》,第181頁。則東館顯然沿用了這種休沐制度。此外,高洋建齊后,東館教職潛在升格為皇子師友,齊制規定皇子常侍與太學博士、太常博士、國子助教同為從七品,皇子友與國子博士同為第五品,即從制度層面明確了東館館客、諸王師友向國子學官對等遷轉的關系。史載:“及天保、大寧、武平之朝,亦引進名儒,授皇太子、諸王經術?!?19)《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序》,第582頁。所謂“名儒”,就多以東館館客及世子師友為主。(20)如張買奴入齊為太學博士、國子助教,李鉉于天保初兼國子博士,并為太子高殷侍講;張雕武乾明初除國子博士,因入授高緯經書,歷官國子祭酒、侍中,等等。
盡管不少洛陽舊官如刁柔、孫靈暉等選擇歸附高齊政權,但與高氏集團相左者也不在少數。單憑殺戮壓制,其效難久,如何涵容東館館客與元魏國學舊官的共存關系,也成為高氏進行官方思想、學術治理的棘手問題。李業興與盧景裕國子教席之爭就是這方面的顯例。李業興曾于永熙三年出任元修侍讀,于武定元年(543)除國子祭酒、侍讀。李業興師從徐遵明,后者寄心王室,在永安二年(529)元顥入洛之際,聯合任城太守李湛起事勤王,死于亂兵之中。李業興于永熙二年(533)上表為其請謚,并稱頌其死難為“確然守志,忠潔不渝”,(21)魏收:《魏書》卷八十四《儒林·徐遵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6頁。這顯然觸犯了高歡的大忌,故不了了之。當然,這同樣也造成李業興與高氏集團之間的隔膜。高澄為了抬升東館學術在中央教育體系中的地位,特意“集朝士,命盧景裕講《易》”。李業興不甘教席旁落,輔助其只有十一歲的兒子李崇祖,“論難往復,景裕憚之……至于忿鬩”。高澄以東館館客統領國子學官群體的企圖大受挫敗,更是“色甚不平”。不過,李業興精通圖緯、風角、天文、占候等算歷之學,常隨軍為高歡、高澄預測戰果,故高氏父子一度優容待之。只是李業興一味輕浮自炫:“彼若告勝,自然賞吾;彼若兇敗,安能罪吾?”“彼”“吾”的口吻,充分體現了其對高氏父子的輕慢姿態。武定七年(549),高澄獲長社大捷。李業興事先預測高澄“往必克,克后兇”,高澄則借口以李業興“當兇”而殺之。(22)《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25頁。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以強力手段清除了李業興這個不利高氏掌控國子教席的障礙。
除此之外,東魏國子學還興起青齊、關洛籍學官與燕趙、遼隴籍學官關于《左傳》杜預、服虔注的教席之爭。(23)莊蕓:《論青齊學術在北朝的興衰》,《江海學刊》2018年第6期。此次論爭始于國子博士衛冀隆發難杜預《春秋》注六十三事,而侍講賈思同反駁前者乖錯十余條,魏孝靜帝于是“詔下國學,集諸儒考之”。不久,賈思同、衛冀隆相繼去世,姚文安、秦道靜力主賈思同之說,而劉休和則維護衛冀隆之論,“竟未能裁正”。(24)《北史》卷四十七《賈思伯傳》,第1733-1734頁。其實,北魏“自國學之建,諸博士率不講說,其朝夕教授,唯(李)郁而已”。(25)《北史》卷三十三《李郁傳》,第1232頁。李郁于魏末官至國子祭酒,且卒于永熙三年??梢?,魏孝靜帝命國子諸儒集體討論服、杜優劣在北魏國子學史上亦屬罕見,其背后正體現了皇廷與高氏父子角逐學術、思想話語權的動機。有意思的是,李崇祖為了捍衛徐遵明、李興業世傳服虔《左傳》學在國子學中的地位,專門針對姚文安《服虔〈左傳解〉駁妄》而作《釋謬》。盡管《釋謬》申明了燕趙學者的立場,也符合高氏集團扶植燕趙一派的政治傾向,但考慮到李業興、李崇祖父子本為高澄所排斥,高澄自不會偏私李崇祖,反而造成雙方勢均力敵而“竟未能裁正”的微妙結局。隨著天保年間李崇祖被殺,國子學原本兩派爭鳴的熱鬧場景也在高氏強權控御之下歸于沉寂。
總起來說,北齊中央官學興辦不力,“唯國子一學,生徒數十人”,以通經入仕的世族子弟只有崔彭與宋游卿。(26)《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第582頁。雖然天保以來燕趙籍學官逐漸占據國子教席,但多數“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27)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三“勉學”,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83-184頁。自然缺乏有教無類、博通淵厚的學術氣象。(28)如徐遵明、劉獻之、張吾貴等河北大儒公然向生徒索取絲粟等“影質”,毫不掩飾以教育牟利的用心;加之見聞不博,所據經典多有傳抄訛誤而曲為之說,從而貽笑大方。上述三位“海內莫不宗仰”的大儒尚且如此,(《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20頁),經其訓導的燕趙儒者更是鄶下無譏。另外,燕趙學者拘泥經業章句之學,往往難以兼顧子史、文集,從而導致其言辭修養普遍不高。針對燕趙儒者多喜讎校的學風,邢邵認為“誤書思之,更是一適”“若思不能得,便不勞讀書”(29)《北齊書》卷三十六《邢邵傳》,第479頁。,顯然提倡博覽審思的文人讀法而非饾饤考校的俗儒讀法。至如石曜《石子》“言甚淺俗”,劉晝行文“言甚古拙”(30)《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19、2729頁。,均代表了北齊儒者學術文風的普遍特征。庾信除了認可溫子昇、薛道衡、盧思道外,徑稱:“自余驢鳴犬吠,聒耳而已?!?31)張鷟:《朝野僉載》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0頁。亦可謂對北齊淺拙文風的誅心之談。
隨著東魏遷都鄴城,洛陽改洛州,河北取代河南、青齊成為新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定州、冀州、瀛洲、懷州以及冀州下轄的廣平、渤海二郡,均成為北齊孝秀貢舉的重點區域。高澄曾于武定六年(548)下薦才令:“其稱事六品、散官五品以上,朝廷所悉,不在舉限。其稱事七品、散官六品以下,并及州、郡、縣雜白身,不限在官、解職,并任舉之,隨才進擢?!?32)《北史》卷六《齊本紀上》,第234頁。按照齊制,諸宮教博士、太學助教(從九品)、四門博士、大理律博士(九品)、國子助教、太學博士、太常博士(從七品)、國子博士(五品)均在五品及以下,自然成為大批燕趙名儒應薦入選或通過孝秀策試后的目標職位。不過,除李鉉、馬敬德、張雕武等少數名儒秩位通顯外,多數燕趙寒儒位至太學博士或國子博士已屬難得。如《北齊書·儒林·李鉉傳》附載楊元懿、宗惠振“官亦俱至國子博士”數語,當屬“名宦不達,縱能名家,又闕其由來及所出郡國,并略存其姓名”的寒儒之例。(33)《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第584、585頁。國子博士且籍貫、仕歷不詳,自不必論其他品級更低的學官。另外,“博士”稱謂還泛指為“師傅”“學究”“館客”,(34)唐長孺:《讀史釋詞·博士》,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5月,第276-279頁。失去了專經教授之學官的專稱意味,也代表了北齊“博士”群體形象與社會地位的沉降。
高澄薦才令和高演推動國子改“學”為“寺”,都強化州郡太學的教育行政屬性,更利于改善地方文教的發展狀況,也提升了地方官、私兩學對各級官員系統的仕前培育、儲備與輸送的能力。北齊繼承北魏州郡官學的模式,設立州郡博士、助教,規定生員從世族及豪富子弟中征選;郡博士、助教、本郡及外郡游學生員若精通儒典,則擇優薦拔為州郡孝廉。加上州郡刺史、王公藩府優先薦拔府僚、館客或地方名儒參選孝秀,都促使大量寒儒以經業才學而入仕,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沖擊了北魏太和以來以世族閥閱為主導的中央文官體系。這種沖擊至少體現在三方面:其一,中央學官群體寒儒化,“博士”稱謂鄙薄化;其二,中央文官體系以五品為界的身份固化特征鮮明,寒儒因鄉品、門資的天然缺陷難以逾越這一界限,即使偶有突破之例,也會招致門品更高的朝官的譏訕、排擠;其三,名族京官對于寒族學官的排斥不僅導致“漢兒文官”群體內部的割裂,(35)《北齊書》卷三十九《崔季舒傳》,第513頁。也促使后者與同樣出身寒微的恩倖集團結盟,從而又使寒族學官呈現恩倖化的趨向。
原本來說,漢魏以來博士學官作為參議禮律、顧問咨政的智囊之職,素為士林所重。如魏孝文帝時國子博士崔逸經明行修,“每有公事,逸常被詔獨進,博士特命自逸始”。(36)《北史》卷三十二《崔逸傳》,第1163頁。至于國子祭酒,南北朝均將其視為“國師”“帝師”而倍加推崇。(37)分見《通典》卷二十七“職官九·諸卿下”,第764頁;《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35頁。然而,高齊始終對儒術教化持戒惕與抗拒心態。高歡雖延聘名儒教導諸子,卻告誡七子高渙說:“人不可無學,但要不為博士耳?!逼湮遄痈邲聊陜H八歲就不服韓毅管教說:“凡人唯論才具何如,豈必動夸筆跡?博士當今能者,何為不作三公?”(38)《北齊書》卷十《高祖十一王傳》,第133-134頁。高殷因愛好儒典反而遭高洋斥責:“太子得漢家性質,不似我!”(39)《北史》卷七《齊本紀中》,第263頁。這種鄙薄“博士”的傾向源自高齊排斥漢化的本能。因此,盡管高演將國子學建制為國子寺,師資卻未加強,“齊氏司存,或失其守,師、保、疑、丞皆賞勛舊,國學博士徒有虛名”。(40)《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序》,第582頁。不僅如此,北齊文官群體內部也存在崇文而賤經的趨向。尤其隨著國子改學為寺,像天保年間邢邵以太常卿、中書監攝國子祭酒而“頓居三職,并是文學之首,當世榮之”的情況已很難再現;(41)《北齊書》卷三十六《邢邵傳》,第478頁。同時,國子祭酒一般在國子寺體系內部遷轉產生,其教育、學術職能被進一步強化,但文事職能卻逐步減弱,最終導致類似崔光、劉芳、邢邵等兼以學府、文宗號召士林的影響力不復存在。至于“博士”升遷渠道日趨專職化、狹窄化乃至封閉化,自然更容易引發其身份焦慮。
如何擺脫或避免這種身份焦慮,也成為眾多寒儒仕前規劃的核心關切。雖然孝秀薦選是寒儒入仕的關鍵途徑,但選擇策秀還是策孝,其對應的仕途前景大有不同。自北魏以來,“秀、孝殊問,經權異策”。(42)《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傳》,第1438頁。齊承魏制,秀才注重考察文辭,而孝廉則重考核章句。這也意味著舉秀才多出任文書秘職,而一旦以經業舉孝廉,則仕歷將很難超出職輕位冷的學官系統。鑒于“儒者勞而寡功”,(43)《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29頁。學有余力的寒儒自然以舉秀才為貴。如河間名儒馬敬德拒不甘“舉秀才例取文士,州將以其純儒,無意推薦”,(44)《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第590頁。經過爭取而由州舉秀才至京參加策秀,卻僅得中第,反而策試經業十條而全通,是以擢授國子助教。馬敬德歷遷太學博士、國子博士、國子祭酒,因曾作高緯師傅而封廣漢郡王,可謂北齊學官由寒微至顯貴的典型。不過,其最初抵觸舉孝廉無疑代表了不少寒儒不愿只是“端坐讀書作老博士”的政治野心。(45)《北齊書》卷二十一《高昂傳》,第293頁。
馬敬德門生劉晝正是如此。魏收為與溫子昇、邢邵爭名而拋出“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的論調,(46)《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92頁。在高氏政權的扶植下,該論調迅速政治化、標準化,楊愔掌選期間強調以文筆辭藻、容止風流而選材,即部分遵循了這種說法。受其影響,劉晝未通過秀才考試,“乃恨不學屬文,方復緝綴辭藻”,并撰制《六合賦》先后向魏收、邢邵投送邀譽。該賦“言甚古拙”,當未脫去辨經析義、探賾索隱的儒生習氣。邢邵所言“似疥駱駝,伏而無嫵媚”,亦是指其文學性不足。經歷“求秀才,十年不得”的挫敗,劉晝才以《高才不遇傳》三篇得到冀州刺史酈伯偉的秀才舉薦。高演誅滅楊愔等漢官集團而即位,劉晝認為以文藻取士的潮流已過,自稱:“董仲舒、公孫弘可以出矣。”(47)《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29、2730頁。其在皇建、大寧年間頻繁上書論政,后又將其匯編為《帝言》,并另撰《金箱璧言》。他宣稱:“使我數十卷書行于后世,不易齊景之千駟也。”(48)《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第590頁。以政論求仕,說明劉晝已發生了思維方式的轉變,而將魏收“作賦,始成大才士”置換為“著述,始成‘高才’”。這一轉變,不僅代表著北齊寒儒群體以原所擅長的經、子著述的方式重塑自身“大才士”的愿景,也擺脫了盲從“作賦”世風而陷入“吟嘯談謔,諷詠辭賦……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的窘境。(49)《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三“勉學”,第166頁。
事實上,“作賦,始成大才士”的論調對寒儒群體也頗具欺騙性。如曾被楊愔譽為“文章成就,莫過樊孝謙”的樊遜,一生三次應舉秀才,兩次考策第一,直至天保八年(557)才被楊愔辟為從八品的員外將軍。因父祖籍籍無名,樊遜仍不得不辭讓:“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員外司馬督?!眴T外司馬督僅為從九品,亦低于秀才以九品起家的規定。即使楊愔回復“才高不依常例”而“特奏用之”,(50)《北史》卷八十三《文苑傳》,第2788-2790頁。樊遜終其一生也不過官居八品的主書??梢?,門第而非“作賦”才是成就“大才士”的總前提。有鑒于此,劉晝放棄作賦而轉向著書立說以彰顯“高才”,也是回歸漢晉以來以治國經邦作為“大才士”的認定標準。如李渾參訂《麟趾格》期間,不客氣地對魏收說:“雕蟲小技,我不如卿;國典朝章,卿不如我。”(51)《北史》卷三十三《李渾傳》,第1206頁。羊深也強調專經之才勝過筆札文才說:“刀筆小用,計日而期榮;專經大才,甘心于陋巷。然治之為本,所貴得賢,茍值其人,豈拘常檢?”(52)《魏書》卷七十七《羊深傳》,第1704頁。以上均申明了經明用世、修禮定律、燮理綱常方為“大才士”的儒家價值觀。不寧唯是,魏收晚年也意識到自身“大才士”論的缺失,其《誡子書》就說:“雅道之士,游遨經術,厭飫文史。筆有奇鋒,談有勝理。”(53)《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3頁。因此,某種程度上說,劉晝“言甚古拙”的《六合賦》《高才不遇傳》以及其他“伏而無嫵媚”的撰述,重新復歸了經、子著述模式,也開啟北周蘇綽“大誥”體,乃至隋李諤反對“以緣情為勛績,以儒素為古拙,以詞賦為君子”而興起的公文改革運動的先聲。(54)《隋書》卷六十六《李諤傳》,第1544-1545頁。從這個角度來看,劉晝已為北齊寒儒擺脫“博士”的身份焦慮找到了合乎這一群體實際的“自證”之路。
太常卿為九卿上卿,齊梁“舊用列曹尚書,好遷選曹尚書領護”。(55)《通典》卷二十五“職官七·諸卿上”,第692頁。北齊列曹尚書與太常卿同居三品,亦多見遷轉之例。如天保初辛術由殿中尚書,領太常卿,后遷吏部尚書。太常少卿與吏部郎中同居從四品,也多互轉。(56)如崔瞻太寧初除衛尉少卿,兼散騎常侍,陳朝使還而除太常少卿,轉尚書吏部郎中;袁聿修歷任兼尚書度支郎、五兵左民郎中、太常少卿,天保八年(557)轉大司農少卿,又除太常少卿,后除吏部郎中,等等。雖然北齊太常下設太樂署、鼓吹署,掌習音樂與管理樂人簿籍,但伎樂人選由中書舉薦。這與高澄愛好伎樂有關。高澄自天平中任中書監,“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又(崔)季舒善音樂,故內伎亦通隸焉,內伎屬中書,自季舒始也”。(57)《北齊書》卷三十九《崔季舒傳》,第508頁。加之太常卿與中書令同品,北齊太常卿與中書省遷轉任職的情況也頗為常見。最典型的例子當屬李元忠。其勸說高歡信都起事,以咨議參謀之功累遷太常卿、侍中、中書令,“后自中書令復求為太常卿,以其有音樂而多美酒故”。(58)《北史》卷三十三《李元忠傳》,第1204頁?!耙魳贰奔粗柑珮?、鼓吹所掌樂伎,“美酒”則指太祝、太卜用以祭祀的醴酒??傊?,太常卿與中書令同為三品,且職屬存在交叉,兩者之間自然具備了互轉關聯。
不止如此,太常寺除了管理關乎君主日常娛樂的內伎事宜,還下轄維護君主健康的太醫署,太常寺官自然多由君主信重的東宮三孤、侍中或精于醫術的近侍之臣出任。如徐之才最初借天文圖讖之說推戴高洋即位,“非唯醫術自進,亦為首唱禪代,又戲謔滑稽,言無不至,于是大被狎昵”。此后,即使徐之才獲得外任,因君主及后宮醫療的需要,“不獲述職,猶為弄臣”的情況時常發生。(59)《北齊書》卷三十三《徐之才傳》,第445頁。祖珽的發跡也與其太常寺背景有關。祖珽之父祖瑩在北魏官至太常卿,祖珽“凡諸伎藝,莫不措懷,文章之外,又善音律,解四夷語及陰陽占候,醫藥之術尤是所長”。天保中祖珽由尚藥丞遷尚藥典御,為了迎合高洋建立新朝而制禮作樂的需要,以醫官履樂職,在祖瑩改制苻秦“秦漢樂”的基礎上,進一步雜取西涼樂曲而正定為北齊官方所用的“洛陽舊樂”。(60)《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第314、331頁。高洋“愛其才伎,令直中書省,掌詔誥”,(61)《北齊書》卷三十九《祖珽傳》,第516頁。正體現了“北齊中書省管司王言,并司進御之樂及清商、龜茲諸部伶官”的多重職能。(62)《通典》卷二十一“職官三·中書省”,第559-560頁。高演、高湛、高緯相繼即位后,不僅繼續肅清東魏宗室及楊愔等宗奉傳統士族價值的門閥勢力,還不惜發動“家庭之變”“宮闈之丑”進行高氏內部清洗。(63)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五“魏齊周隋書并北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16、321頁。高度的集權化統治,又使和士開、何洪珍、陸令萱及其子穆提婆、馮子琮等為高氏皇權狎弄的權幸聲勢大張。加之高湛、高緯對于胡戎樂的特殊愛好,胡戶、雜戶、歌舞人“以音樂至大官者”至眾。雖然“西域胡化恩倖集團”大多“眼鼻深險,一無可用,非理愛好,排突朝貴,尤為人士之所疾惡”,(64)《北史》卷九十二《恩幸傳》,第3055頁。但徐之才、祖珽、張雕武、魏收、張景仁等士林領袖卻降格諂附以換取政治回報。至于赫連子悅“既無學術,又闕風儀”而遷太常卿,(65)《北齊書》卷四十《赫連子悅傳》,第530頁。更成為北齊后期太常寺系統已喪失引領朝望功能的標志。
高齊太常寺希意承旨而強化胡戎伎樂,也成為文風畸變的風向標。大致體現在以下兩方面:其一,在北齊崇賦尚樂的文化氛圍中,樂律、音韻之學大興,繼而使魏晉基于玄學思辨的名士嘲戲之風演變為基于聲韻之學的學者嘲戲之風。前者集中體現在《世說新語》“言語”“品藻”“排調”“輕詆”“捷悟”“賞譽”“簡傲”等篇中,而后者則離不開高齊對于胡戎樂及聲韻學的提倡。高澄天平以來揀選精于聲韻之學的名族子弟充任交聘專使,(66)有關北朝音韻學發展與外交關系的考論,史睿:《北朝士族音韻之學與南北交聘》,《文史》2016年第4輯。高洋、高演、高緯大力提倡胡戎樂,這些都激發了北地學者“凡有文藻,即須明聲韻”的學術自覺。(67)嚴可均:《全隋文》卷二十七·陸法言《切韻序》,《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4180上b。此外,北齊門閥世族領袖的引領作用也不容忽視。如楊愔掌選期間取材兼重“文藻”與談辯,封孝琰“文筆不高,但以風流自立,善于談謔,威儀閑雅,容止進退,人皆慕之”,(68)《北齊書》卷二十一《封隆之傳》,第308頁。邢卲、魏收、陽休之、崔劼、徐之才等人“或談說經史,或吟詠詩賦,更相嘲戲,欣笑滿堂”,作為例外的許惇,因“不解劇談,又無學術”而“深為勝流所輕”。(69)《北齊書》卷四十三《許惇傳》,第574頁。在上述“勝流”的倡導下,摛藻、談辯已成為北齊士林的文化標志。(70)如太學博士孫靈暉之子孫萬壽“博涉經史,善屬文,美譚笑”,(《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第2719頁),劉芳之孫劉逖“愛交游,善戲謔……亦留心文藻,頗工詩詠”(《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劉逖傳》,第615頁),均是儒素文士摛藻、談辯并重的例子。正史中亦不乏魏收、邢邵、陽休之、杜臺卿、李概、盧思道、陽玠等北士互嘲或謔人的記載,而戲謔主要展現士人基于字音詞義的組織、創造能力。像陽休之著《韻略》、李概著《音譜》《音韻決疑》、杜臺卿著《韻略》,均說明文人戲謔離不開音韻、文字之學的基礎。由南降北的徐之才因發揮永明聲律學的聲韻技巧,“尤好劇談體語,公私言聚,多相嘲戲”,(71)《北齊書》卷三十三《徐之才傳》,第447頁。堪稱特色獨具。所謂“體語”,即反切隱語。唐人封演說:“周颙好為體語,因此切字皆有紐,紐有平、上、去、入之異?!?72)封演:《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3頁??芍?,徐之才“體語”正自永明律家周颙而來。其通過拆字、組詞、諧音、犯諱、歧義、曲解、反諷、拼典等手法,對鄭道育、王昕、盧元明、李諧、高德政、唐邕、白建、元文遙等人大加嘲戲,雅正不足而新奇有余。無獨有偶,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均“頗事言詞,少為切正”。(73)《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七《音辭》,第530頁。所謂“切正”,即漢末以來孫炎、鄭玄、服虔、應劭等人所推廣的反切正音之法。崔瞻運用音韻學技巧,又形成“氣調清新”的詩風而得“詩人之冠”之譽。(74)《北齊書》卷二十三《崔瞻傳》,第336頁。另外,北齊嘲戲風習促進了齊隋俳諧文學的發展,如魏澹“專精好學,博涉經史,善屬文,詞采贍逸”,(75)《隋書》卷五十八《魏澹傳》,第1416頁。入隋撰《笑苑》《詞林集》,陽玠入隋著《八代談藪》《解頤》,均為其證。
其二,哀感、淫靡、清奇文風興起。因高澄對胡戎俗樂的倡導,士族文士也開始從事俗艷歌辭的寫作。如陽休之之弟陽俊之,“當文襄時,多作六言歌辭,淫蕩而拙,世俗流傳,名為《陽五伴侶》,寫而賣之,在市不絕。俊之嘗過市,取而改之,言其字誤。賣書者曰:‘陽五古之賢人,作此《伴侶》,君何所知,輕敢議論!’俊之大喜。后待詔文林館,自言:‘有文集十卷,家兄亦不知吾是才士也。’”(76)《北史》卷四十七《陽休之傳》,第1728-1729頁。“賣書者”以《陽五伴侶》為古賢經典,羊俊之暗用《世說新語·賞譽》王濟贊嘆王湛“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用以自夸,均可看出“淫蕩而拙”的俗辭在東魏、北齊大行其道。高緯一朝,則是這種文風發展的頂峰。高緯精于胡戎曲的編創,自作《無愁曲》,“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人間謂之‘無愁天子’”。(77)《北齊書》卷八《后主紀》,第112、115頁。這一曲式相對“洛陽舊樂”而言屬于“繁手淫聲,爭新哀怨”的“新聲”,其特點在于:“音韻窈窕,極于哀思,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莫不殞涕。雖行幸道路,或時馬上奏之,樂往哀來,竟以亡國?!?78)《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第331頁。如果按照《文心雕龍·樂府》評價三曹《北上》《秋風辭》等樂府詩的標準,《無愁曲》亦當屬于“艷歌”“怨詩”“淫辭”的范疇,且“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於哀思”。同時,這類作品盡管與“務塞淫濫”“必歌九德”的樂教原則背道而馳,卻能通過改換音韻辭藻以營造奇變新異的趣味,而喚起“俗聽飛馳,職競新異”“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的感官愉悅。(79)詹瑛:《文心雕龍義證》卷二“樂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29、243頁。在北齊好俗淫縱的社會文化氛圍中,也促生了以李概為代表的“身泰養情”“身否養識”的生命觀與功利觀。李概為邢邵內弟,早年出任高澄大將軍府行參軍,曾假托“富春公主”之名進獻《側集》。所謂“側”,即瑰奇新異之義,亦如《文心雕龍·體性》總結“八體”說:“新奇,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80)《文心雕龍義證》卷六“體性”,第1015頁。另外,“側”亦有不正求奇之義。《文心雕龍·定勢》說:“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81)《文心雕龍義證》卷六“定勢”,第1134-1136頁??傊?,《側集》當與《陽五伴侶》相近,為迎合高澄“淫蕩而拙”的審美趣味之作。李概精通音韻之學,自選詩賦二十四首命名《達生丈人集》。其引入佛教神識概念以調和儒道情性之辯,針對人生“身、性、情、欲、識”的五要素展開思考。其認為:情制于身,欲生于情,情源自于性,性本自神識;情、欲、性的現實基礎是身,精神基礎則是神識;若身所處境遇榮樂安泰,則可“均齊死生,塵垢名利,縱酒恣色,所以養情”;若身所處境遇困厄艱難,則“屏除愛著,擯落枝體,收神反聽,所以養識”,最終達到“或出人間,或棲物表,逍遙寄托”的境地。(82)《北史》卷三十三《李概傳》,第1212頁。事實上,上述觀念的關鍵不在于如何近于老生常談式的坐忘“養識”,而在于李概對于縱欲“養情”合理性的論證,即“身泰”就是“均齊死生,塵垢名利,縱酒恣色”的充分條件。這種觀念不同于西晉太康士人身名俱泰的功利理想,卻近似于元康名士張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的末世心態。(83)房玄齡等:《晉書》卷九十二《文苑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84頁。只是李概以佛教神識觀統攝身、性、情、欲等形而下的訴求,與元康名士依賴玄學理論工具有所不同。相反,王晞不愛“熱官”,“良辰美景,嘯詠遨游,登臨山水,以談燕為事,人士謂之‘物外司馬’”。(84)《北齊書》卷三十一《王晞傳》,第422頁。其在山水場域中調和李概“養情”“養識”說,則避免了后者倡導縱欲合理性的極端立場,這亦是反思胡戎風習淫縱奔放之弊的體現。
《周禮·天官·小宰》所載官府“六職”中已包含“教職”與“禮職”,前者“以安邦國,以寧萬民,以懷賓客”,后者“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事鬼神”,(85)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63頁。足見“教、禮”有別而職屬不同。高演使國子寺與太常寺分立,改變了“教、禮”二職長期合二為一的局面,是為北朝官制史上的重要事件。不過,學官、禮職分立并非著眼推進北魏太和以來的漢化進程,而是高齊加強吏治乃至極權統治的結果。隨著東魏王室“諸元”、楊愔為代表的世族門閥勢力、高歡父子宗藩及親舊集團相繼被血洗,北齊政權結構呈現君主高度集權的扁平化特征。同時,佞幸近習深度介入這一時期的皇權爭奪、運作,繼而恃寵濫權,排斥朝官政治,并引發胡漢之間在權力分配、行政運行、官場分化等方面的激烈對抗。至于國子學官鄙儒化、太常官系日趨“才伎化”、弄臣化,均是這一時期重伎輕德、“政體隳壞”的時勢塑造下的必然產物。(86)《北齊書》卷三十九《祖珽傳》,第520頁。當然,在“武職疾文人”的共同壓力下,(87)《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顏之推傳》,第624頁。以文林館的成立為契機,國子寺與太常寺頗有合流的趨向。這集中體現在文林館監撰及撰書的官員配置方面,文林館大量吸納國子祭酒、太常卿、東宮師傅等學官禮職,以增加該機構的學術性與正統性,從而構成了世族漢官的文化及政治聯盟。尤其魏收、崔劼、徐之才、祖珽、陽休之、張雕武、崔季舒等宰輔重臣經理文林館事務,已然樹立起齊末世族文化、士大夫風雅文學的標桿,并與高齊宮廷倡導的胡戎文學形成鮮明的分野。
高歡招納東館館客,正是高齊改造元魏中央學官體系而開啟本朝國子教育的開端。東館館客與東魏國子博士教席之爭,本質上是高齊集團與元魏皇權爭奪文教治理權的體現。盡管高氏政權逐步從一味“誅其貳”的敵視態度改為優撫儒士的人才策略,(88)《北齊書》卷二《神武紀下》,第17頁。但始終無法改變“鮮卑共輕中華朝士”的政治傾向。(89)《北齊書》卷二十一《高昂傳》,第295頁。北齊中央官學先天不足,自高湛統治以降,更是“雅道陵遲,昭、襄之風,漼焉已墜。洎乎后主,外內崩離”。(90)《北齊書》卷八《后主紀論》,第115頁。加之鮮卑勛貴與“漢兒文官”的矛盾日趨激化,(91)《北齊書》卷三十九《崔季舒傳》,第512頁。北齊政權終以“內外離心,衣冠解體”收場。(92)《北齊書》卷十三《清河王岳傳》,第177頁。不過,燕趙私學的發展以及日漸完善的孝秀選拔制度,促使大量燕趙寒儒進入中央文官體系。只是其普遍視野偏狹,以“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93)《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三“勉學”,第183-184頁。而割裂看待經、集關系;加之其吏能缺乏,且升遷渠道固化在學官系統,進而導致儒生以舉秀才為貴、朝野以博士為賤的反?,F象。以劉晝、石曜為代表的儒士突破“作賦,始成大才士”觀,而致力于子書撰述,雖文風淺白古拙,卻開始向漢晉以來以經業政術作為“大才士”核心能力的傳統觀念復歸。這與北周、隋相繼展開綺靡文風批判而倡導恢復《尚書》筆體及儒家文藝精神如出一轍,并頗有道夫先路之功。
高齊鮮卑淫縱的政治文化環境,誘導了文林放浪形骸的士習。諸如爾朱文略“彈琵琶,吹橫笛,謠詠,倦極便臥唱挽歌”,(94)《北齊書》卷四十八《外戚·爾朱文略傳》,第667頁。祖珽“自解彈琵琶,能為新曲,招城市年少,歌舞為娛,游集諸倡家,與陳元康、穆子容、任胄、元士亮等為聲色之游”,(95)《北史》卷四十七《祖珽傳》,第1736頁??芍^例不煩舉。反映在創作層面,就出現了陽俊之《陽五伴侶》、李概《側集》《達人先生集》等“淫蕩而拙”或“危側趣詭”的作品。另外,北齊上層愛好胡戎樂引導了士林音律學的發展,繼而又對以戲謔劇談為主的俳諧文學和以辨音析字為重的詩賦吟詠產生助推作用。從制禮作樂的政治層面來看,北齊華戎并糅的宮廷樂成為隋朝改革的對象。開皇二年(582),顏之推以“今太常雅樂,并用胡聲”,(96)《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第345頁。要求以蕭梁雅樂為準加以釐改;柳彧則上書禁絕角抵戲與胡樂,認為“倡優雜技,詭狀異形。以穢嫚為歡娛,用鄙褻為笑樂?!弱陵?,絲竹繁會?!且嬗诨瑢崜p于民”。(97)《隋書》卷六十二《柳彧傳》,第1483-1484頁。從文學題材與風格的發展角度,除了魏澹、陽玠入隋后的俳諧作品外,柳入隋為楊廣東宮學士,“每召入臥內,與之宴謔。……性嗜酒,言雜誹諧。由是彌為太子所親狎”,(98)《北史》卷八十三《文苑傳》,第2800頁。則可謂北齊俳諧之風的延續;高齊胡戎樂尚奇趨新的藝術導向與聲韻之學的興盛,也推動齊隋文壇以清新為標準的審美取向。(99)如諸如荀士遜“為文清典”、顏之推“文致清遠”(《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第616、618頁);李百藥“詞藻清贍”(《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第1207頁);盧思道《聽蟬鳴篇》“詞意清切,為時人所重”(《隋書》卷五十七《盧思道傳》,第1398頁);由柳謇之讀太廟祝文“音韻清雅”(《隋書》卷四十七《柳機傳》,第1275頁);宇文弼“與博士論議,詞致清遠,觀者屬目”(《隋書》卷五十六《宇文弼傳》,第1390頁);元善“風流醞藉,俯仰可觀,音韻清朗,聽者忘倦”(《隋書》卷七十五《儒林傳》,第1708頁)來看,“清典”“清遠”“清雅”等均包含音韻清晰明暢之義。魏征歸納南北文風差異時指出:“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裟芏薇饲逡簦喥澙劬?,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100)《隋書》卷七十六《文學傳序》,第1730頁。其實,以顏之推、盧思道、荀士遜、李百藥等為代表的北齊文士入隋后既有“清音”之長,又發揮“詞義貞剛”的優勢,已然呈現出魏征理想的文質兼美模式。這對唐代文壇兼重“宮商”聲律與“詞義”內涵的集大成式的發展也不無奠基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