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薩沙最后升上了新月的凹曲面,等于登上了這艘銀光之船的甲板,銀亮的月面在他的兩側向上翹起,最后縮成了兩個指向上方的銀尖。
他看到了燒火工,正在那里盤起鯨皮繩,在銀亮月面的襯托下,燒火工瘦長的身軀更黑了,像月亮上的一只大螞蟻。帶上來的貨物堆在一邊。薩沙解開身上的鯨皮繩,試著邁步,他感到身體輕得像羽毛,邁一步能躍出好遠。
“你那個女孩的全名叫什么來著?”燒火工問道,同時翻開了那本大書,書的目錄與字典一樣,可以查找所有的人名,據說活著的和死了的人都在上面。他們先是用筆畫查,后用層次四角查,都沒查到,最后直接按字母順序翻,找到了冰兒的名字所在的那一頁。大書除目錄外的每一頁都是星圖,上面畫著密密麻麻的星座,薩沙完全看不懂,但燒火工只掃了兩眼,就確定了他們要去的方位。
接下來他們把帶上來的兩面帆展開,固定在桅桿上,薩沙發現月牙凹面中央的兩側有兩個小小的槳樁,把帶帆的桅桿拴在上面就成了月牙船的槳,他不知道這兩個小樁是什么人在什么時代建造的。
燒火工和薩沙在月牙的兩側開始劃槳,與薩沙預想的不同,這帆槳劃起來并不費力,兩個舞動的帆與其說是槳,更像是月牙的一對翅膀。月亮緩緩改變了自己的漂移方向,向著屬于冰兒的星星飛去。
這時,薩沙才有閑暇細看周圍,無數的星星緩緩移過,星星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西瓜大,但一般都是蘋果大小, 都發出晶瑩的銀光,有一部分在不停地閃爍著。近處的星星看上去比較稀疏,但到前方漸漸變密,直到無法分辨出單個星體,成發光的霧狀匯成浩瀚的銀河。在星空中能夠看到銀河的全貌,它實際上是一個由巨量星星構成的大旋渦,月牙目前正行駛在這銀光大旋渦的一個旋臂上。星星不時碰到航行中的月亮上,這時它們都發出悠揚清脆的叮鈴聲,像夏日微風中的風鈴。那些碰到月亮的星星被推出一段距離,但在月牙駛過后,它們又在后面漂回原來的位置。燒火工告訴薩沙,這些都是恒星,永遠保持固定的位置。曾經有一次有一顆紅色的亮星從他們頭頂飛過,燒火工說那是一顆叫火星的行星,行星數量極少,只有八顆。
月牙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燒火工停止了劃槳,拿起大書,把那一頁的星座模樣與周圍的對照,然后宣布他們到了。
“冰兒的星星是哪顆?”薩沙急切地問。
燒火工伸手劃了一個范圍:“ 這一片都是, 重名的人很多啊,但我們只需找到星光暗淡的那顆。”
他們在這群屬于冰兒們的星星中尋找著,燒火工首先發現了那顆暗星,在周圍星星的璀璨銀光中,它暗得幾乎看不到,但燒火工的話安慰了薩沙。
“ 我們來得不晚, 她還活著,星星上落了灰塵,擦擦就行了。”
他們劃動月牙駛近,薩沙伸手拿過了那顆暗星,看到確實像燒火工說的那樣,這顆蘋果大小的星星上有一層灰塵。
“星空中怎么會有灰塵?”薩沙問。
“一般來說是附近的一顆星破碎了落上去的。”
“那個人死了嗎?”
“ 是的, 一種非正常的死法。”
薩沙沒有心思再問正常的死法是什么樣子,他看到燒火工拿出一塊柔軟的海綿, 老人很細心,還帶來一小瓶清水,灑了一些到海綿上,然后遞給薩沙。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冰兒的星星,隨著灰塵的拭去,星星迅速亮了起來并開始閃爍,薩沙沐浴在她的銀光中。他發現這是一顆很美麗的星星,六角形,結構對稱而精致, 像一片晶瑩剔透的水晶雪花。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已經很干凈的星星,星星在他手中發出仙樂般的風鈴聲,與閃爍的銀光一起,如夢似幻,如果不是燒火工催促,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放手。
“行了行了,已經擦好了,放回去吧。”
薩沙戀戀不舍地松開手,冰兒的星星閃爍著,發著悠揚的叮鈴聲,輕盈地飄回她在星空中的位置。
“你放心,那女孩的病明天就會好的。”燒火工說著操起了帆槳,“該回去了,還有活兒要干,誤了燒火可是大事。”
回程與月亮自然漂行的方向一致,所以速度很快,劃槳只需調整方向就可以了。
“每顆暗了的星星都可以這樣修好嗎?”看著月牙兩側掠過的群星,薩沙問。
“當然不行,比如這顆。”燒火工指著一顆近處移過的暗星說,那個星體不再晶瑩透明,而是呈現煙熏般的暗黃色,從里面透出的星光暗淡無力,像風中的蠟燭般搖曳不定。
“這人老了。”燒火工說。
“你見過自己的星星嗎?”薩沙指指那本大書問。
老燒火工搖搖頭:“從來沒有,有什么好看的?現在它和這一顆一個樣子了。”
他們沉默地看著燦爛的星河,燒火工突然指向一個方向:“看!”薩沙看到了一道弧光劃過星空,那是一顆流星,“那就是一般人的死法,他們的星星化成流星, 大部分在落地前就燒光了, 有些剩下的部分落到地上,也不過是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
月牙回到了極東島上空,這之前燒火工從來沒說過他們怎么下去,其實方法十分簡單。他們首先把桅桿和繩盤等帶上來的貨物向島上拋下去,只剩下兩面帆和兩根短鯨皮繩,他們把繩子系在腰間,把長出來的繩的兩頭分別系牢在帆的兩端,然后從月亮上跳下去,帆在下落中展開,成了兩個降落傘。他們在夜空中盤旋著下落,燒火工準確地落在極東島的海灘上,薩沙則落到了海中,好在離岸不遠,燒火工用小船把他從海中接回來。
以后的日子里,薩沙只有等待,等待從大洋那邊傳來冰兒的消息。他每天都幫燒火工干活,他們一起獵鯨、采煤和煉鯨油,但燒火工仍然一次也沒有帶薩沙去燒火。
時間一天天過去,薩沙平靜下來的心又漸漸焦慮起來,他開始懷疑他們那夜在星空中所做的事是否真的有用,后來他甚至懷疑冰兒是否還活在人世,他沒有心思再干活了,每天看著大海發呆,盼望著天邊的帆影。
四十天后,終于有一艘帆船經過極東島,艦長給薩沙捎來了一封信,那信像小太陽一樣使薩沙的世界由陰轉晴,那是冰兒的信,說她的病在一夜間突然就好了,之后虛弱了一段時間就完全恢復健康,現在又像以前那樣美麗而充滿活力,她盼著他回去。
燒火工疲憊地坐在旁邊鐵銹色的島巖上,他已經猜到了信的內容, 無力地對薩沙揮揮手:“走吧,回去吧,我知道會這樣的,以前都這樣。”
“不,我發過誓,我要接你的班。”薩沙說,小心地把信疊好裝起來。
大胡子船長把薩沙拉到一邊低聲說:“你犯什么傻?我見過那個女孩,你要是失去她那可是太悲慘了,更悲慘的是你要在這里勞苦一輩子,你知道燒火工是什么樣的苦力活兒,沒人愿意干的,你跟我們回去,這老頭拿你沒辦法的。”
“不,我發過誓。”薩沙堅定地說, 送走了搖頭嘆息的艦長,和燒火工一起看著帆船消失在海天連線處。
“ 呵呵, 我知道你會留下的, 所以才費那么大勁兒去登天。”燒火工說,有些狡猾地笑了起來。
“我是個守信的人。”
“ 不不, 這和信用沒關系,”老燒火工臉上現出神秘的莊重,“你懂愛。”
“那今天夜里……”
“孩子,今天后半夜里我帶你去燒火。”
這天夜里沒有月亮,在后半夜微弱的星光下,燒火工和薩沙把兩大木桶鯨油搬到小船上,然后揚帆出海。
海面上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浪沫的白色。燒火工點燃了一支鯨油火炬,黃藍相間的火焰照亮了周圍的一小圈海面, 薩沙這才看出船在快速行駛。燒火工拿出一本書和一座銅鐘,那書的外表很像他們登天帶的那本,但很薄。燒火工翻開厚厚的書皮,借著火光,薩沙看到翻開的書頁上有一張表格。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燒火的時間是不同的,我都能記住,但你需要查這張表,以后也能記住的。每天一定要準時燒火,不要早亦不要晚,否則會亂了時令的。”燒火工指著書和銅鐘說。
一個多小時后,燒火工降下了小船的帆,船停了下來,在海浪中不安地上下起伏著。
“日出點到了,那里。”燒火工指指前方的海面說。
“太陽就要出來了嗎?”薩沙緊張地問。
“馬上,其實日出的時間你不用卡得太準,關鍵是燒火的時間。”
薩沙盯著前方的海面看,發現有大量水泡冒出,然后海面鼓起了一個大水包,讓他想起大鯨在海面上推起的水包,但這個水包并不移動。那個海水的小山丘越升越高,最后在一片水聲中從中間破裂了,海水退去,那片海面上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小島,這突現的小島推開的海水把小船也向后推去,燒火工趕緊用力劃槳向島靠近。震驚中的薩沙忘了劃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島,他完全看不清島上的細節,因為島本身太黑了,這可能是薩沙見到過的最黑的東西,像一大塊吸光的黑海綿,把照在它上面的火炬的光線全部吸收了, 與之相比,已經很黑的海面和天空這時倒顯得有些光亮。借著海空的背景,薩沙看出島的形狀是一個弧形,那弧形十分完美,像一口倒扣的大鍋,薩沙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個巨球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
不用問了,他知道這就是太陽。
小船輕輕地靠上了太陽,燒火工先跳下海, 然后再爬上太陽,他曾經囑咐過薩沙,燒火前一定要先把自己在海中浸濕。薩沙把船上的兩桶鯨油遞給太陽上的燒火工,然后自己也從船邊下海浸濕后游到太陽邊,即使在這樣近的距離,太陽表面仍看不清任何細節,薩沙感覺自己面對著不見底的黑色深淵,一陣眩暈,但他的手觸到了太陽表面,感覺有些粗糙,摸著像潮濕的礁石表面。兩人提著鯨油桶,很快登到太陽的頂端。
“它還會繼續向上浮嗎?”薩沙摸著腳下漆黑粗糙的太陽表面問。
“不會,如果不點燃,它會一直這樣浮在海面,就露出這么一點。是火的熱力讓它升起來的,至于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許和熱氣球的道理差不多……好了,撒油!”
他們把兩桶油均勻地撒在太陽表面。
兩人在撒上鯨油的太陽頂端休息了一會兒,薩沙想坐下,但燒火工不讓,他說身上不能沾上鯨油,否則燒火時很危險。他們就沉默地站在這熄滅的太陽上,海風中充滿了鯨油的味道,遠處的海面上,小船上的火炬仍在燃燒,腳下的太陽漆黑一片,像夜的精華。
“燒火的時間到了。”燒火工說,帶著薩沙走下太陽,登上小船。
燒火工從船上取下燃燒的火炬,猶豫了一下,把火炬遞給薩沙,薩沙把火炬扔向太陽,火炬在空中翻滾著,火焰在海風中嗚嗚作響,然后落在那漆黑的表面上。點燃了鯨油,黑色球面上騰起一片藍色的火焰。
“不要傻看,快走!你想被烤焦嗎?”燒火工對薩沙大喊,兩人操起船槳拼命劃起來……
小船劃出一段距離后,太陽被點燃了,海面上出現了一團金光。
薩沙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力,他和燒火工繼續用力劃船。
太陽開始升起,隨后升出海面的部分立刻被點燃,那個光芒四射的弧形漸漸擴大,太陽周圍的海水沸騰著,涌出大片蒸汽,使那片海如云海一般。
世界上大部分人看不到這里海面的情景,他們只看到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
天空由漆黑變成瓦藍,白云變成金色的朝霞,周圍的一切在朝陽中清晰起來:大海,還有遠處的極東島。
小船劃到了安全的距離,這時薩沙才發現他們的濕衣服都早冒出了蒸汽,向回看,太陽已經完全升出了海面,新的一天開始了。
燒火工指著初升太陽說:“它升到高空,被那里的強風向西吹,到西邊后風小了,太陽就降到海里,被水浸滅了,然后被海下的暗流帶向東方,凌晨時到達這里并浮起來, 我們再點燃它。這就是燒火工的工作,要有責任心,不能出差錯,每天凌晨如果我們不燒火,黑夜就不會結束。”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從黑夜中復蘇,海面上有飛魚騰起,一群雪白的海鷗向日出的地方飛去。薩沙,年輕的燒火工,伸出雙手撫弄著陽光。
讓他最感欣慰的是,這陽光也有冰兒一份。
//摘自未來事務管理局出品《燒火工》,供圖/未來事務管理局《燒火工》繪本,BUTU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