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著太陽下落的軌跡,林未在山坡尋找一片橘色的痕跡。他記得在年少時,曾在這里和父親種下過一棵橘子幼苗。
“書記,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窮就窮點吧,活得下去就行了。”老人擺擺手,手上的蒲扇團已經破了幾個洞,懷里的小孩子啃著半塊餅干,茫然地看著林未。
林未只好收起文件夾,放下一袋橘子,訕訕道:“那我下次再來拜訪您。”他轉身離開那座低矮而又年久未修葺的平房。
“林家這小子也是的,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回來這地方做什么呢?”老人看著林未離開時說道。
林未大學畢業回村已經一個月了,在走訪的半個月中,沒有一點收獲。他剛回村就訂下了一倉庫的橘子幼苗,只是沒想到沒有人愿意把幼苗領回去,村里的人似乎都安于現狀。林未坐在他那張破木辦公桌上,面對一沓沓文件,他忽然疲倦了。
真的有意義嗎?林未已經這樣問了自己無數次,他嘆了口氣,吃了一個橘子,繼續辦公。
縣里撥了一筆款,修路用的。錢已經到了,人卻招不到。林未和幾個村干小伙只好頂上去干活。村里的那條山路破敗不堪,坑坑洼洼的,走還是走得了,只是連車都上不來,有點急事便快不了。把路修好,是林未在小時候就想著的。
春季的雨總是綿長的,黃昏的山村也總是最靜謐的。林未還在工地上干活,他帶著頂厚大的草帽,身上的雨衣拖拖沓沓的,行動起來很不方便。他干了一天活了,很累了,卻也很喜歡這樣寧靜的黃昏。透過雨幕,他可以看見山坡上的幾片橘色,溫柔而美好。他想,這些就是意義吧。
只是寧靜從來都是用來被打破的。
老人急匆匆地跑進雨幕中,重重地摔在了泥濘的地上。她懷抱著一個孩子,看見了林未,她爬起來跑向他。她渾身顫抖著,話都已經說不清楚了:“書記……孩子……我的孩子……不知道……暈……暈了……救救……救救……”林未擦了擦眼前的雨水,才看清老人的臉,那是前幾天走訪中的老人。
林未抱過孩子,孩子很安靜,像是睡著了一般。幾點水污在白嫩干凈的臉蛋上分外明顯。這村子里連個可以緊急處理的衛生站都沒有,林未只能跑著去借了牛車,和幾個村干小伙子把孩子送到了鄉里的醫院,孩子病得太重了,只好又轉去了縣里大點的醫院。醫生說,再晚一點點,孩子可能就不在了。
那天晚上,林未很晚才睡著,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父親。夢中父親給年少的他剝了橘子吃,教他如何培土,如何植苗,如何照顧好一棵橘子樹……他又夢見母親無助的吶喊,夢見父親在那條車子無法通過的山路上死去,母親絕望地流淚……
他在日出時驚醒,回憶交織著夢境帶來的虛幻的真實感讓他喘不過氣。那只是個夢,卻也是他真實的過往。他抑制住自己將要流下的淚水,起來辦公。
村里給孩子辦的捐款會上,林未捐出了自己一個月的工資。老人顫抖地握住他的手,似乎想要說句謝謝,只是她連聲音都已經哭不出來了。
林未回握住她的手,問大家:“真的活得下去嗎?”
“每個人都想要過得好,什么都不做,真的可以過得好嗎?路連車都過不了,無助時自己的親人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念不了好的學校,自己得過且過,難道要自己的孩子也過同樣的生活嗎?”
林未有一些哽咽:“什么都不做,真的可以過得好嗎?”
這件事情過后,倉庫里的橘子幼苗很快被領完了,林未請了大學里農學院的朋友來了村里,朋友說:“你可真會想,你們這的環境氣候,這土質,就是該種橘子的。”
林未笑了,他說:“我的父親也是這么說的。”
村里的荒山一點一點被綠色的樹苗填滿,在林未和朋友的幫助下,那些樹苗長得出乎意料的好。再等兩年,等它們結滿果實,路也修好了,大家都能過好日子了,林未這樣想著。
橘子樹將要結果的那年夏季,風雨似乎多了些。林未讓村民們做好了防洪的措施。
只是天總是不如人意的。
十年一遇的洪災,在防洪措施的防護下,村民們的家保住了。但那些剛長成的橘子樹,太過脆弱,根本抗不住山洪。
林未在山坡上呆滯了許久。
他順著山坡一點一點向上爬,他看見曾經一片生機的橘子樹林變得狼藉、不堪。他迷茫了,一陣無力感涌上心頭,他該怎么辦,村民們該怎么辦,這幾年的努力都這么毀了……
不知道在山坡上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了。他看見了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雖然上面的橘子花已經不剩幾朵了,但花瓣還是潔白細長,是這樣好看,這樣可愛。這是一棵生長十幾年的橘子樹,又是這個山頭。回憶涌上心頭,林未小心翼翼地去觸碰樹干,那一瞬,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時,他還只是那個被父親教導種植的男孩,而那棵大樹,只不過是一株脆弱的幼苗。
林未想清楚了,他要繼續,他要讓大家好好活,好好過日子。
他又訂了一倉庫的橘子幼苗,出人意料的是,村民們很快地把樹苗領了回去,重新開始種植,滿懷熱情和希望。
他們說,這幾年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們愿意相信書記,更愿意相信自己。
后來,每個冬春季節的黃昏,村子里的山坡和天空,都涂抹了一片溫柔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