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提起筆寫作的契機,應當是源于我初中的獨立生活。那時候我踉蹌地從農村進入了都市,首次開始思考和踐行屬于自己的人生定位。
我們總是會在人流當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有的鮮花陳設在高檔的柜臺,有的則爛漫在遼遠的野疆。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對目標和未來也都是一頭霧水。當時升上初中沒多久,班級里同學們的成績參差不齊,我由于基礎差,很不幸地落入了掉隊的行列里。
我當時的班主任,是一位相當有風韻的中年女性,幾乎從不生氣,也沒打罵過我們。據她本人所說,她相信語言和文字的能量要勝過暴力,她教我們的課程也是語文,這一點我覺得相當合適。
班主任姓鄒,我們私下里叫她老鄒,但是明面上從不敢那么稱呼。鄒老師在我們的印象中一直很端莊、知性,聲音也相當溫柔,朗讀的時候全班都沉浸其中,能一下就抓住我們所有人的心。
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是她帶我們賞析了鄭愁予的一首現代詩《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朗誦停止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被這文字揪住了。這是我人生中喜歡的第一首詩,其中也有賴于鄒老師的朗誦。
那一刻我就相信了她說過的話,語言和文字的能量確實相當有分量。抱著對它的憧憬,我也開始模仿著寫一些文章和詩詞,這便是我寫作的契機。
當我捧著自己的文章給鄒老師看的時候,她也總是中肯地給我一些鼓勵和批評,盡管我的成績僅在班級的倒數之列。
在她的指導下,我一次次地將作品修改完善,最后那篇文章被校刊錄用,對于當時急需得到認可的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鼓勵。當時的我甚至還有些得意忘形,總是拿著拙劣的作品去煩擾她。
或許是出于鼓勵的心態,鄒老師并沒有打擊我,反而是一直溫和地引導我。
然而事態并沒有順從美好的想象一般發展。被幼稚的虛榮和自尊沖昏頭腦的我,在寫作這件事上的追求有些舍本逐末,將所有的時間投入到寫作當中,跟風了當時的“網絡文學”。
沉迷其中后,無論是上課還是午休,我都埋著頭致力于寫小說當中,而且還帶動了同班同學一起寫小說。當然放到今日,已經是相當令我羞恥的回憶了,不過當時的我們都相當熱衷。
對于不斷變本加厲的我們,鄒老師第一次發了脾氣,將我從不著邊際的幻想里拉回了現實。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發火,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說話比任何時候都要大聲,在教室里當著所有人的面斥責我這個始作俑者。
“怎么說你都不聽,從今天起不要來學校了!”
她將我的課本全都拍在講臺上面,怒氣沖沖地從后門走出去了。我當時被嚇得愣在原地,不敢上去拿我的書,也不敢去找她解釋辯駁。
我一直以為,鄒老師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端莊地如一潭清水,真看到她發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么嚴重的錯誤。
原本我寫小說,鄒老師和我妥協的條件便是“課余時間”,可惜我沒能遵守約定。我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是我不敢承認,因為我怕她真的趕我走,把我趕回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里去。
在那之后的午休時間,我們幾個人一起去鄒老師的辦公室檢討。她看到我們個個站得筆直,又轉頭忙自己的工作。她不說話,我們也就在那兒乖乖罰站,直到午休鈴聲響了,才擺擺手讓我們去上課。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說:“你們敢來承擔責任,我很高興,但這不代表我就輕易原諒你們了。”
“永遠,不要心存僥幸。”
鄒老師的這句話,在我后來的生活中,每次想要隱瞞什么事情的時候,總會跳出來敲打我的內心。
那次以后,鄒老師還單獨約談了所有的同學。學習的短板、未來的困惑,她都給我們一一解答。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生氣有勝過那一天的情形,我再也不敢做讓她生氣的事情。
我后來才知道,那時候鄒老師的女兒在準備高考了。身為班主任的她,沒有在那個時刻放任我們,反而一個一個解開我們的心結,這讓我有種無法言說的愧疚感。
如果我們是熙攘的雛菊,鄒老師就是清晨的風、熹微的暖陽、柔和的甘霖。那次偶然的嚴厲,也只是冬日里的一場大雪,讓我看清自己,然后盛放。
(作者單位:江西省九江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