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年約五六十的母親走到冷清而破舊的藥店。天很冷,她無可奈何地裹了裹棉衣,凍得發紅的鼻尖留下了些晶瑩,她不得不拿出一張在早餐店拿的紙擦拭,佝僂的身軀和襤褸的衣衫無不令人懷疑她是個來乞討的。
她步履蹣跚,仿佛挪動一般走到櫥柜,干得開裂的嘴唇張開,顫巍巍地吐出一個個字:“姑娘嘞,來拿瓶眼藥水。”絲毫沒有摻雜方言的普通話倒是令人意外。藥店的服務小姐也很驚訝,她柔夷纖細,手指靈巧,先是脫了手套,從柜子里拿出一支護手霜,往那上一抹,再推開,來回抹了好個許久,給了母親一個不屑的白眼,丹唇輕啟,微微一指:“那兒呢,最上頭是五十的,最下頭是二十的,你自個兒挑。”
母親倒是毫不在乎她的態度,連聲道著謝,還呢喃著:“差點兒耽誤了事兒,我兒子還等著我回去補衣服呢!”“你這兒子也有二三十了吧?還沒討著媳婦兒?還怕是長得不行吧。”那姑娘鄙夷地接了句,不甚唏噓。
“什么二三十?我兒子才九歲哩!他長得好著呢。”老太太爭辯著,語氣也多了幾分怨,趕忙拿了一瓶最貴的眼藥水,扔向那姑娘結賬。姑娘倒也覺著老人神經質,沒再搭理。
老太太一路上緊趕慢趕,回到了小區,單元樓的拍手燈忽明忽暗,比那不靠譜的藥店更甚一籌的破舊迎面襲來。老太太摸了一把衣兜,薅出一串鑰匙,臥室的、書房的、廁所的……纏到一起,恍惚的燈光下,她瞪著眼睛瞧了好久,急得直跺腳,才終于找到了鐵銹的鑰匙。屋子隔音不好,里頭只有老人正聽著戲曲。老太太開了門,自顧自地進了房門。
她細致地拆開包裝,擰開蓋子,滴了兩滴眼藥水,又眨了幾下眼睛。一個約莫八九歲大的小男孩兒跑來,吵嚷著喊媽媽。她驚訝一笑,眼里是止不住的欣喜,眼淚都跟著滾滾而落,連著削了兩個橙子,裝在瓷盤里,端著向那個仍舊嶄新的房間走去。她一忙放下果盤,又勸著兒子,少玩手機,以后不要在路上亂跑,要聽話。卻不同于其他父母,她只是嗔怪幾聲便停下了。她轉身打理著床鋪,盡管那已經整齊到極致了。
“乖乖寶貝,咱們拍張照好不好?”母親拿起老式手機,遲鈍地按起拍照功能,與兒子合拍著。兒子十分配合,無論怎樣都是笑著的,比起曾經,不知好了多少。
老頭突然闖了進來,比起他的妻子,這位父親顯然更加體面。他卻一把拽住母親的衣襟,“瘋婆子,”毫不知溫柔地沖著母親怒吼一聲,“兒子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又發什么瘋!”他狂躁地喊著。“我沒瘋!是真的!咱兒子回來了,你……你看,滴了這個眼藥水兒,就能看到兒子了!我們還拍了照!你看!”老太太摔在床上,抽噎著,慌忙地拿出眼藥水和手機,溫熱的淚水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順著思念,勾住過往。
她生疏地點開相冊,一張一張翻著相片,可是分明那只有一個人微笑的事實令她晃了神,她雙手放松,沒有征兆地垂了下來,卡殼的老手機從她蒼老如枯樹枝一般瘦削的手上滑落。她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可置信。她只是回憶起了那些時候,兒子九歲,他們一家在大院里嬉鬧,如果沒有前些年的車禍,如果兒子沒有亂跑,一切都會是最好的安排。她只是不舍,她只是在這殘酷的命運之中掙扎。而老頭卻只是隨口安慰幾句:“兒子走了十幾年啦,都過去了,你這病啥時候得治啊,沒事啊,沒事啊。”
老頭把老太太扶進房里休息,偷偷地留下了那瓶眼藥水。
第二日,老太太仿佛忘卻了一切,獨自樂呵著出門買菜,逢人便夸自家兒子長得好。父親看著報,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那瓶看著挺新的眼藥水,往干澀的眼里滴了兩滴。他沒有看見別的什么,只是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子,手里搖著紙飛機,嘴里呢喃地喊著:“爸爸”……
【教師點評】一瓶眼藥水,一段難忘的記憶。小說從平凡的細節入手,卻又伏筆懸念。人物刻畫精細,兩位老人的心理把握恰到好處。對兒子的思念在眼藥水的幻覺里涌出,結構緊湊,生動塑造出在流年世事中與眼藥水相伴,與思念相伴的飽滿人物形象。(指導教師:宋"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