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尉繚子》具有卓越的軍事與政治思想,但是在先秦諸子中長期被忽略以至于在書本身和作者各方面都存在很大爭議和很多分歧意見。實際上它典型地反映了戰國末期至秦統一六國開始這一歷史階段中個別有政治遠見的士人思想轉變的過程,反映出他們由希望振興自己的國家、使人民安居樂業、維護自己國家的安全,轉到在觀念與實踐上都促進全國統一的過程。這部書雖是同一作者之作,卻包括戰國末期和秦統一六國軍事行動這兩個時期的著述。書中有些地方思想不完全一致,反映出作者在政治、軍事策略和立場上的轉變,但聯系具體的歷史環境來看,同樣顯示著作者不凡的政治與軍事才能,而且有的觀念是前后貫穿,只是措詞和論述角度不同,如民本思想、仁政思想和任用賢能的思想等。全書不是孤立地論軍事,而是將軍事同政治結合起來,軍事上認為“兵勝于朝廷”(戰爭的目的性與戰略決定戰爭的勝負)。
這部書前一時期的篇章中強調“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反對侵略,軍紀上嚴禁濫殺無辜,對軍事活動的定義是“夫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全書在吏治上強調“內有其賢”“舉賢任能”,政治上主張“明法審令”,反對酷刑逼供,又強調“貴功養勞”,具有突出的法制觀念;又提出“親民”“任地”,具有明確的民本思想。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反對政治軍事活動中看重“天官時日、陰陽向背”,否定卜筮的作用,具有唯物主義思想因素。比起先秦其他幾部軍事著作來,思想開闊,顯示出一種進步的軍事觀念和政治觀念,有些論述在今日仍閃耀著思想的光輝。
這部書后期的著作順應當時統一戰略中面對的現實,自然在思想觀念上有所調整。孟子說“春秋無義戰”,而至戰國之時各國間的戰爭更頻繁。所以孟子提出“一天下”的主張。統一全國并施行“仁政”可以說是徹底消除戰亂使社會趨于安定、能夠正常發展、老百姓獲得安樂的唯一道路。但是,各國都希望自己的國家能保留下來,尤其處于七雄東、西、南三個周邊地帶有較寬發展余地的齊、秦、楚三國都希望由自己的國家統一天下。除了如蘇秦、張儀等朝秦暮楚的縱橫之士以外,一些有思想,也有所堅守的士人,既希望天下盡快統一,而面對故國的消亡又有一種不舍的傷感,在思想觀念和情感上有一個調整的過程。尉繚看到魏國衰亡之象和秦之統一天下已成定勢,便到了秦國,他應該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他對秦國商鞅以來所實行的伍什相保制度加以肯定,提出“殄怪禁淫”和臣下“守法稽斷”,主上“明法稽驗”,“明賞賚,嚴誅責”。尤其可貴的是他提出“夫謂治者,使民無私也”?!懊駸o私則天下為一家,而無私耕私織,共寒其寒,共饑其饑。故如有子十人,不加一飯;有子一人,不損一飯,焉有喧呼酖酒以敗善者乎?”(《治本》)這不已體現著如《禮記·禮運》所載孔子所說“大同”社會轉變的思想嗎?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享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幼有所長……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1]658-659二者之間,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孔子把它看作是已經過去的一種理想社會,而尉繚把它看作是將來的一種發展目標。當然,尉繚的思想也是一種空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建不成這樣的社會的。但他將這種社會看作九州統一后的發展目標,是十分了不起的。他不愧為我國兩千多年前歷史上一位卓越的思想家。
遺憾的是從漢代至本世紀初,關于尉繚其人與《尉繚子》其書,各種文獻中記載歧異,學者們的看法分歧之大,在先秦諸子之中無有過之者。首先,關于尉繚是什么時候的人,是戰國中期的,還是戰國末期的?是哪一國人,以及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是否如有的學者所說為司馬錯?或宋钘?或尹文、或尹文弟子?他的生平大體怎樣?這些都有種種說法。其次,關于其書,是一部書還是兩部書,今存《尉繚子》究竟是《漢書·藝文志》中所說兵書?還是雜家之書?還是“合編本”?如是兩部,為一個人所著?還是分別為兩個人所著?對其人最突出的懷疑說法,是本無其人;對其書最突出的懷疑說法,是后人擬作的偽書。
1972年山東銀雀山西漢初年墓中出土了《尉繚子》的殘簡六篇,“偽書說”銷聲匿跡了,被一些人疑為虛無的尉繚其人也復活了。只是關于作者生活年代及生平方面仍不清楚,關于其人、其書看法上的不少分歧還在。
然而當我們對有關材料進行認真研究,對相關歷史文獻進行徹底的清理比較,將從古代到近代并不矛盾的諸多說法聯系起來作整體分析,就會發現:尉繚這個人是六國之末一位有思想、有政治遠見的杰出人物,他本名頓繚,為西周時封國頓國舊貴族之后,頓國于春秋末年(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496年)為楚所滅,除王族被迫南遷外,其他同姓旁族成為魏人,以“頓”為氏。頓繚生活于魏昭王、安釐王、景湣王(即秦王政前期)時代。其晚年入秦以后秦始皇任命他為國尉,后人遂稱之為“尉繚”,《尉繚子》一書是尉繚不同時期著作的結集。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秦始皇十年免呂不韋相國之職以后說:
大索,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罅喝宋究潄?,說秦王曰:“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亡也。愿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王從其計。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澰唬骸扒赝踔疄槿耍錅?,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乃亡去。秦王覺,固止,以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而李斯用事。[2]293-294
我以為《尉繚子》一書的作者即此尉繚,戰國末年人。
同時,我以為尉繚即《戰國策》中說的頓弱。《戰國策·秦策四·秦王欲見頓弱》云:
秦王欲見頓弱,頓弱曰:“臣之義不參拜,王能使臣無拜,即可矣。不,即不見也?!鼻赝踉S之。于是頓子曰:“……”秦王悖然而怒。
頓弱曰:“山東戰國有六,威不掩于山東,而掩于母,臣竊為大王不取也?!鼻赝踉唬骸吧綎|之戰國可兼與?”頓子曰:“韓,天下之咽喉;魏,天下之胸腹。王資臣萬金而游,聽之韓、魏,入其社稷之臣于秦,即韓、魏從。韓、魏從,而天下可圖也?!鼻赝踉唬骸肮讶酥畤殻植荒芙o也?!鳖D子曰:“天下未嘗無事也,非從即橫也。橫成,則秦帝;從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養;楚王,即王雖萬金,弗得私也?!鼻赝踉唬骸吧??!蹦速Y萬金,使東游韓、魏,入其將相。北游于燕、趙,而殺李牧。齊王入朝,四國必從,頓子之說也。[3]54
讀之即知兩書所記為同一事:
第一,《戰國策》中所記頓弱要求見秦王時不參拜,秦王許之,正是《秦始皇本紀》中所寫秦王“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的根源,也因此才有尉繚怕被殺而逃走之事。
第二,兩書所載向秦王陳辭,雖詳略不同,但可看出其相同點:《秦始皇本紀》言“愿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秦策》中言“資臣萬金而游,聽之韓、魏,入其社稷之臣于秦”。兩篇之異只在詳略不同,各有側重而已。
第三,頓弱同尉繚之別,“頓”為姓氏,“尉”為官名。因秦以其為國尉,是頓繚最后之職務,故秦人稱之尉繚,漢以后人亦因此而稱之“尉繚”,猶衛鞅之稱作商鞅(秦封之為商君)。
第四,“繚”字在先秦之時與“弱”音相近,故有的文獻中寫作“弱”。二字先秦古韻中均屬宵部。其聲母“繚”在來母,“弱”在日母,來母之字與日母之字通借之例古多有之。如《山海經·海外北經》“柔利國”,一云“留利之國”[4]232;《尚書·盤庚上》“無弱孤有幼”[5]234;《漢石經》“弱”作“流”;《戰國策·魏策三》“秦繞舞陽之北”[3]14,漢帛書本“繞”作“繚”?!傲簟薄傲鳌薄翱潯迸c“弱”“柔”“繞”通借,說明當時某些方音中“繚”與“弱”同音,則“頓弱”即“頓繚”。
我們弄清楚了尉繚在上古文獻中的另一寫法,將他見于先秦史料的時間提前,而且對他生平的考察可以有更寬的范圍,對他的身世可以有更多的了解,而且進一步證明:尉繚是戰國末年人。其實清代學者沈欽韓在其《漢書疏證》中已言:“頓弱與尉繚乃一人,記異耳。”[6]唯缺乏嚴密的論證而已。
《尉繚子》第一篇《天官》開頭即為梁王問尉繚子,“尉繚子對曰”之語,《史記·秦始皇本紀》也明言“大梁人尉繚”,其為魏人無疑。《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秋,楚得臣帥師伐陳,遂取焦夷,城頓而還?!保?]402又《春秋》僖公二十五年:“秋,楚人圍陳,納頓子于頓?!保?]429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引或曰:“頓國本在今縣北三十里,頓子迫于陳而奔楚,自頓南徙,故曰南頓。”[7]402頓國之地本在今河南省東北部,當濮陽以北?!对娊洝ばl風·氓》:“送子涉淇,至于頓丘。”頓丘即頓國所在地。因黃河下游常有水患,城邑多建于山丘,如商丘、帝丘等名皆由此而來。
頓繚之生,上距頓國之亡不足二百年。從家庭傳統來說,他具有回顧歷史,從政治、軍事等方面考慮如何強國的意識與條件,這同其關注政治、研究軍事、成就了一部在思想上超越前代的軍事著作的經歷相符。
戰國之時一般游說之士也有出身低微者,但究心于兵法者多為舊貴族出身。因為無論怎樣,舊貴族總希望自己的國家長存,祖宗之禋祀不絕,形成了一種傳統的觀念?!妒酚洝分休d:“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商君者,衛之諸庶孽子也?!奔雌淅?。
因尉繚之“尉”為秦官名,本名繚,其姓氏被淡忘,故早期文獻中有作“繚子”者,又同音誤為“料子”?!妒印V澤》篇說:“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雹馘叮瑢捯?,引申為寬泛無別?!皠e宥”即言要明確地區分辨別事情的各方面,要有正誤、善惡、是非及其程度之分?!秴问洗呵铩とュ镀吩疲骸胺蛉擞兴墩撸桃詴優榛?,以白為黑,以堯為桀。宥之為敗亦大矣……故凡人必別宥然后知,別宥則能全其天矣?!保?]27此“宥”即指不辨晝夜,顛倒黑白,不分善惡,混淆是非。這是從哲學、邏輯學的角度提出一種政治觀念,體現出法治、禮制思想?!傲献印奔础翱澴印?,也即尉繚子。梁啟超疑料子即尹文或其弟子,顧實以為是宋钘,均非是。楊樹達《漢書管窺》引梁玉繩之說:“尉繚子即《尸子》所謂‘料子貴別’者也?!保?]237“貴別”“貴別宥”意思相同,都體現著法家思想,這與尉繚子的思想一致。
由上面的論述已知尉繚為戰國末年人。史書中言“六國時人”,實指戰國之末,因為至戰國中期大小諸侯國尚有十多個,且秦滅六國也用了十個年頭,而將最后一國——齊國滅后十五年,秦國也就亡了。故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即包括秦在內。
筆者考尉繚生于魏襄王十八年(公元前301年)前后,卒于秦王政十三年(公元前234年)以后的數年間,大約就在魏景湣王去世(公元前228年)前后。因為尉繚在秦王政十年入秦,得為國尉,此后幾年中秦魏間無事,秦王政十二年秦還助魏攻楚。但至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魏向秦獻麗邑,韓向秦獻南陽,似尉繚已不能完全保護魏國的利益。不過,此后五年秦亦未攻魏,而至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王賁攻大梁,決河水灌大梁城,魏王假出降,魏亡。此時可能尉繚已卒,如未卒,已至76 歲上下,也會因故國之亡而亡。
關于學者們都提到的《尉繚子》一書開頭“梁惠王問尉繚”一句的問題,全書提到“梁惠王”只此一處。我以為原文本作“梁王”,是后人誤加了“惠”字。
首先,古代文獻在印刷術發明之前長期傳抄,誤增“惠”字的可能性很大。《孟子》為儒家重要的經典,人皆熟讀之,其第一篇開頭即作“孟子見梁惠王,王曰”云云,《尉繚子》開頭的行文方式同此完全一樣,而且《孟子》中此篇的篇名也叫“梁惠王”,分兩卷:“梁惠王上”,“梁惠王下”。人們常讀、常說“梁惠王”,無形中抄為“梁惠王”的可能性存在;或者有人以為魏國只有梁惠王親近文士,文人多向他進言,以為原文缺“惠”字而補上的可能性也有。
其次,《戰國策》中只有魏惠王稱作“梁王”,也可能是有的學者依《戰國策》之例補“惠”字。但他并沒有注意到,《史記》中是只有魏安釐王才稱“梁王”,其他如魏惠王作“梁惠王”,魏襄王作“梁襄王”,謚號是不省的?!段究澴印芬粫幎☉谖鳚h時,其義例應與《史記》相同,“梁王”是指梁安釐王。這當是有自認為博學者依《戰國策》之例而妄加了“惠”字。
最后,從社會環境的方面來說,尉繚也不可能是魏惠王之時人。魏惠王雄才大略,是魏國在魏文侯之后最有作為的君主。魏惠王在魏文侯之后進一步實行改革,國力也進一步強大。楊寬《戰國史》列出其重要舉措:(一)興修水利,開發川澤;(二)開創選拔“武卒制度”;(三)加強防備和控制交通[10]368-369。魏國都城原在安邑,地處河東,受秦、趙、韓三國包圍,只有上黨山區有一線地可以和河內交通,如果趙、韓聯合切斷上黨的交通線,加上秦的進攻,形勢就岌岌可危。魏惠王繼位之第九年將都城由安邑遷于大梁,又與韓、趙二國調整交換土地,使魏在中原的土地連成一塊,造成有利的形勢。惠王在位三十六年,只有兩次戰敗。魯、宋、衛、韓之國君都曾入魏朝見魏惠王,魏惠王也曾分別同韓、趙、齊、宋、燕、秦之君相會。如果尉繚生活于惠王之時,不至于不被重用,并且很少見于史書記載。只因生活于昭王之后,當魏之晚期,才未能充分發揮其才略。
總之《尉繚子》開頭本作“梁王”,尉繚子非梁惠王時人。很多學者只糾結于這一個字,或堅持為“魏惠王時人”“戰國中期人”,或言有兩個尉繚,都是膠柱鼓瑟。由于一個字,在尉繚和《尉繚子》一書的研究中形成如此多的混亂,一兩千年中無法解脫,真是令人嘆息!
《尉繚子》一書中前面關于軍事的十篇(前九篇和第十二篇),主要成于魏安釐王中期以前,即尉繚的年齡約在25 歲至55 歲時。這些篇章是根據魏國的現實狀況,對安釐王進行勸導與建議,也是對昭王、安釐王時期政治、軍事各方面教訓的反省。七雄之中,除處于四邊的秦、楚、齊、燕少腹背受敵之危險外,中原幾國中,魏最強大,這同魏文侯任用李悝最早實行變法改革有關,也同魏惠王的一系列舉措有關。《尉繚子》書中所表現“車不發軔,甲不出櫜而威治天下”,“舉賢任能,不時日而事利”,“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等等,應都是對魏惠王時一些政治、軍事活動的總結與理論化;其中有些論述,也寫進針對昭王、安釐王的一些做法和由國家衰敗之勢而想到的舉措中。
《尉繚子》中在魏國時的論著,不是短期內完成的。僅就軍事部分的主要內容而言,也應經過了較長時間?!段究澴印芬粫?,其內容以兵家為主,但它是聯系到國家的政治、經濟、民生來談的,既體現出儒家仁義的思想,也體現出法治思想,這些都同尉繚所處的社會環境、他的經歷及他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有關?!稘h書·藝文志》中分列兩處,而且卷數不一,說明秦漢之時并非同一抄本,且各有側重。
聯系全書看尉繚的生平,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魏昭王(公元前295年—公元前277年)時代,即從其幼兒時至25 歲前后。魏昭王在位十九年,其中十四年魏國有大的戰爭,最慘重的一次是與韓軍同秦作戰,被秦共斬二十四萬兵將,魏犧牲兵將應在十二萬上下,失敗是十分慘重的。其失地最突出的一次,被秦軍攻下六十一城,已去亡國不遠。這期間主要是魏同秦的戰爭,齊、韓、魏也曾聯合攻秦,至函谷關,秦歸還韓、魏之地求和;趙、齊、楚、魏、韓五國也曾聯合攻秦,使秦歸還趙、魏之地以求和。然而趙、魏之間也幾次開戰,后來趙決河水以淹魏都。這種混戰的情形在戰國之時普遍存在。魏國在不斷受到打擊的情況下,首先有一個自存問題。尉繚處于如此社會環境之中,無論是聽人講述,還是親眼所見,總會留下難以忘卻的記憶。這應是舊貴族出身的頓繚學習兵法的動因。
魏國地處中原,人才眾多,但文侯之后的國君,鮮有善于用人者,即魏惠王時也流失了一些有為之人。衛鞅為魏人,曾事魏相公叔痤為中庶子,未得大用,聞秦孝公求賢而至秦,在秦實行變法,奠定秦統一六國的基礎;公孫衍(犀首)為魏人,至秦,“佩五國之相印,為約長”[2]2784;范雎是魏國人,“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魏昭王時曾隨從須賈使齊,齊襄王聞其口才,賜金十斤及牛酒,雎辭謝未受。即如此,回國后須賈將此告知魏相,魏相使人笞擊范雎,使折脅摺齒。雎詐死,被置之廁中得免一死,以計出,化名張祿至秦。秦昭王“乃拜范雎為客卿,謀兵事。卒聽范雎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后二歲,拔邢丘”[2]2901,2910。魏之能人對魏有如此大的怨恨,是魏國的用人環境所造成的。
尉繚作為沒落貴族之后,20 歲行冠禮之后,應該有過一段從事低級官吏以見習政事的經歷。在戰國時代,純粹的文人學士,一天只知讀書吟詩者是沒有的。但魏昭王是晦而不昭,尉繚即使出仕,也未必能得到重用。
第二個階段是安釐王元年(公元前276年)至二十六年(公元前251年)。在尉繚約26 歲時,昭王卒,安釐王繼位。一般來說,新君繼位總會起用一些新人,這就會給尉繚帶來一點機會。《史記·魏公子列傳》言:“是時范雎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保?]2875安釐王繼位后封其異母弟無忌為信陵君。信陵君招賢納士以求安國之方,尉繚作為一個有思想、有學養的人,毫無疑問會與信陵君往來以求能發揮作用。
筆者以為尉繚之開始著兵書,是在這一時期。安釐王有時也還能任用賢能,如其初期對信陵君的充分信任,及在其三十年之時雖然信陵有竊符救趙之事,但也能迎之以歸,請其主軍。《戰國策·魏策》中也反映出他對一些臣僚名士的咨詢事例。從《尉繚子》中《天官》《制談》《武議》《將理》幾篇的行文語氣看,當是尉繚向魏安釐王面陳有關政治、軍事問題的文字。就信陵君無忌而言,在這段時間也是比較如意的。后來由于安釐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在這種情況下,尉繚以其身份及政治、軍事上的水平,得到安釐王重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這一階段是尉繚著述時間最長的一段。尉繚總結魏國的歷史經驗教訓,根據當時魏國的形勢,論國家安全守衛的一些篇章應完成于這一時期。這是《尉繚子》一書中的主要內容。其時尉繚的年齡約在26 歲至54 歲之間。
這個階段中,安釐王能力不強,信陵君在開頭一段手下能人少,作用有限;后來能發揮較大作用了,又因威信過高而不再被委以軍事重任;后又因竊符救趙之事而移居于趙,故魏國兵敗九次,失去與獻出至少十五城,秦軍后兵至大梁及圍大梁共兩次,均是魏向秦獻城得解。從《尉繚子》前九篇中多能看出魏國這一段的影子?!侗劇菲裕骸案恢握?,民不發軔,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于朝廷。”②《制談》篇言:“損敵一人,而損我百人,此資敵而傷我甚焉?!弊髡呦M苊獾倪@種狀況,正反映出安釐王時的現實?!段渥h》又云:“夫提鼓揮枹,接兵角刃,君以武事成功者,臣以為非難也?!薄耙暭獌矗^星辰風云之變,欲以成勝立功,臣以為難?!边@些不僅完全是對國君言說的語氣,內容上也同《天官》等明確為魏國時篇章一致。安釐王三年秦拔四城,斬首四萬,秦破魏、韓之軍十五萬人。魏將段干子請王說:“以地事秦,譬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卑册嵧醯幕卮鹗牵骸笆莿t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彼皇菑脑鯓佑萌?、怎樣調動國內力量方面考慮,而是無奈地接受每一件走向滅亡的事實。
《尉繚子》中占主體的前九篇即《天官》《兵談》《制談》《戰威》《政權》《守權》《十二陵》《武議》《將理》和第十二篇《戰權》,這些都非單純談戰略、戰術、領兵治軍、設計殲敵,而是聯系如何治國言之,而且更側重于如何穩定自身、取信于民,特別強調國家“內有其賢”的思想。《制談》中說:“不能內有其賢,而欲有天下,必覆軍殺將。如此類,戰勝而國益弱,得地而國益貧,由國中之制弊矣?!薄稇鹜氛f:“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倉府,所謂上滿下漏,患無所救。故曰:‘舉賢任能,不時日而事利;明法審令,不卜筮而事吉;貴功養勞,不禱祠而得福。’”《兵談》主要是談建城治兵、用兵的問題,但其精神實質在于談內政,談治國、民政,有“民本”思想。其中說:“民流者親之,地不任者任之?!保ā叭巍敝搁_發利用)幾處都反映出以民為本的治國理念。作者認為只有民親國富,才能“威制天下”?!妒辍窞樵谖徽哂萌颂幨碌母裱?,前十二句為正面言之,后十二句從反面言之。后十句可以說是準確指出了魏國晚期高層存在的弊端。如說:“悔在于任疑。孽在于屠戮。偏在于多私,不祥在于惡聞己過。不度在于竭民財。不明在于受間。不實在于輕發。固陋在于離賢。禍在于好利。害在于親小人。”針對性十分明顯。
《將理》雖言將之理刑,反映出當時普遍存在的逼供現象,尤其是嚴刑酷法。治軍、治民都存在如何使政治清明的問題。其中說:“笞人之背、灼人之脅、束人之指,而訊囚之情,雖國士有不勝其酷而自誣矣?!闭摷啊皣俊保置饕焉婕败婈犚酝?。所以說,《尉繚子》雖然全篇從治軍出發言之,而處處及于整個治國中的問題,表現出作者對于國事的深切關懷?!稇鹜分v:“因民所生而制之,因民所營而顯之,田祿之實,飲食之親,鄉里相助,死生相救,兵役相從,此民之所勵也。使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止如堵墻,動如風雨,車不結轍,士不旋踵,此本戰之道也?!倍际怯芍诬姷脑掝},來給一個不懂如何治國的君主講如何才能使國家安寧,不受侵犯的道理。
《尉繚子》多篇中體現出以仁為本的道德觀念,也將增強兵將的持久戰斗力同用兵者的誠信觀念結合起來。《戰威》中說:“未有不信其心,而能得其力者;未有不得其力,而能致其死戰者也。故國必有禮[信]親愛之義③,則可以饑易飽;國必有孝慈廉恥之俗,則可以死易生?!边@將儒家的仁、義、慈、孝觀念引入其中,而且作為一切的思想基礎。至于法家嚴于治眾的法制觀念,在書中也有充分地體現,只是在至秦國后所著各篇中更為嚴厲。
《尉繚子》前半部的很多篇是針對當時魏國現狀所寫解決問題的辦法,非泛泛而論,這是研究《尉繚子》必須明白的。
尉繚生平的第三個階段為信陵君返魏合五國之軍伐秦,至信陵君、安釐王先后死去這一年,即由安釐王三十年(公元前247年)至三十四年(公元前243年)。這段時間雖短,卻是尉繚得到軍事實踐的時期。信陵君由趙返魏后的前一二年,應該是尉繚在軍事實踐上大展宏才的時期。不然,書中所收的八篇令文便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令文只能是在軍中任職時所作,如未任高級將官之職,則唯有行令之責,無發令之權。先秦兵書《孫子兵法》《吳子》《司馬法》《孫臏兵法》《六韜》等書中,只有《尉繚子》中有令文。因為以上幾種書產生時間較早,可能在流傳中將一些應用性文獻分類編為論文的形式,而《尉繚子》一些文字形成不久秦亡,漢人收集其原始文本,照原文編成。從內容看,這八篇令文的前四篇是尉繚在秦國任國尉時期所作,后四篇《經卒令》《勒卒令》《將令》《踵軍令》是信陵君合縱伐秦時所作。信陵君率五國之兵破秦之時,如果尉繚未擔任軍隊高級將官,即使擬過軍令,也應該是以信陵君的名義發布的。
后四篇令文思想觀念上與前四篇不同。前四篇不提賞,只言罰,而且罰得極重,達到十分殘酷的程度,而后四篇則有賞有罰,其懲罰也有一定限度。如《經卒令》中說:“鼓行交斗,則前行進為犯難,后行退為辱眾④。逾五行而前者有賞,逾五行而后者有誅。所以知進退先后,吏卒之功也?!标P于本書中的“誅”字之義,有的注本解釋、翻譯為“懲罰”,有的注本解釋、翻譯為“殺”“斬首”,均較隨意。筆者以為凡“有誅”這種表述方式,往往同“有賞”對舉,應為懲罰之義。而“犯者誅”“誅之”這種表述方式,則是斬殺之義。而且,八篇兵令中的后四篇不僅是講對士兵的要求,也提出對將領的要求。如《勒卒令》云:“夫蚤決先定。若計不先定,慮不蚤決,則進退不定,疑生必敗。”言決策之事。《將令》開頭也說:“將軍受命,君必先謀于廟,行令于廷。”將作戰之前君王應怎樣慎重謀慮的事也講到了?!鄂嘬娏睢穭t是講領軍者應知之理。這都與令文的前四篇和全書的第十、第十一篇不同,而與書的前九篇及第十二篇一致。
令文的后四篇在一些具體制度上也同令文前四篇和《兵教》《兵令》相沖突,如《經卒令》說到對軍士佩徽章的要求,同《兵教上》所規定完全不同。如果是同一國之軍隊,關于旗幟、徽章佩帶的要求不可能不一致。所以說后四篇是信陵君合縱伐秦之時所作,而前四篇是入秦為國尉時所作??磥碓谛帕昃邉澛摵细鲊デ刂顒又?,尉繚是起到大的作用的。當時在信陵君周圍一定還有一大批各方面能人提出各種建議、參與各種活動,但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只有《尉繚子》這部書。
《尉繚子》一書中作于安釐王后期的篇章同作于安釐王前期的在思想內容上的不同處在于:后期的直接論軍隊組織、管理、行軍、作戰、獎懲,一般不涉及治國治民問題。同時,如《戰威》所言:“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币膊粫窃谇貒蟮脑捳Z。因為秦要掃平六國,在當時而言并沒有什么“道”不“道”的問題,就是以力取勝。
《史記·魏世家》載安釐王因與齊楚相約而攻韓時,秦救之之故,欲親秦而伐韓。信陵君無忌有一篇很長的說辭呈于安釐王,其中所反映思想與《尉繚子》中十分相近(此事當在安釐王十一年之后的幾年中,因文中言“秦因有懷、茅、邢丘”。而秦取魏之懷在安釐王九年,取邢丘在安釐王十一年)。此篇說辭中指責秦國“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不顧親戚兄弟”,“非有所施厚積德”,同《尉繚子》中《戰威》《武議》所表現仁德、誠信思想一致。對于當時各國形勢的分析,也十分透辟。這篇上書是否是由尉繚子代筆,難以肯定,但所表現出的思想與思維方法與《尉繚子》中前九篇、第十二篇《戰權》及八篇令文中的后四篇一致。又《魏公子列傳》中載有信陵君聽侯嬴之計矯魏王令代晉鄙統領其軍之后有一令如下:“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2]2879十萬之軍,選定八萬人擊秦軍。這也完全同《尉繚子》中作于安釐王時的十四篇反映的治軍思想一致。這十四篇中強調在位者要重農、任地,使百姓安寧、老有所養,使軍隊無后顧之憂,而有亡國之懼,能夠死戰,與此是相同的。筆者以為這些對于我們認識尉繚的經歷與思想也是有意義的。
秦國因魏信陵君率五國之兵逐秦軍至函谷關,大傷秦之銳氣,乃行萬金,求晉鄙之舊門客在魏王前多次詆毀信陵君,言“諸侯徒聞公子,不聞魏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2]2882等,秦國并派人賀信陵君已立為魏王。信陵君遂稱病不朝,四年后因自頹飲酒過度而亡。于是秦攻魏,拔二十城。同年安釐王亦卒。其子景湣王立。
尉繚生平的第四階段是從魏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至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前后。景湣王在位十五年。其后的魏王假至第三年便亡國。值得注意的是景湣王二年魏參與趙國龐煖所率五國攻秦的軍事舉動,尉繚是否在這個軍事行動中起了作用不得而知。或者秦國也同樣會用離間之計使魏王對尉繚失去信任。此時尉繚實際上也應看到魏國已無回升之可能,且秦國的統一為大勢所趨,故景湣王六年,即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在呂不韋被免相之后,尉繚到了秦國。
尉繚在秦有論著是毫無疑問的,不然,書名不會叫“尉繚子”,而是叫“頓繚”“魏繚子”。他是因在任秦之國尉而名留青史,才使人們忘卻了他的姓氏。
筆者以為《尉繚子》一書中的《原官》《治本》兩篇,《重刑令》《伍制令》《分塞令》《束伍令》四篇令文和《兵教》(上、下)、《兵令》(上、下)共十篇為到秦國之后及任秦國尉時所著。
《原官》為到秦國之后的著作,證據有四:(一)強調君主與臣下職責之異,幾次提到“主上”“主”“臣主”;強調“守法稽斷,臣下之節”,“明法稽驗,主上之操”;強調“審開塞,守一道,為政之要”,“下達上通,至聰之聽”,明顯具有君主集權的思想,正是國家統一過程中要不斷加強的治國方針。(二)其中說:“俎、豆同制,天子之會也。游說間諜無自入,正議之術也。諸侯有謹天子之禮,君臣繼世,承王之命也?!碑敃r周天子早已不存,這里的“天子”自然是適應秦王政的思想而言;“諸侯”是因當時六國尚存,借以指天下統一之后天子之下主管一方之大臣;“游說間諜無自入”,與后來秦國的焚書坑儒之舉雖有差異,而精神實質一致。(三)其中“官無事治”同前所舉前九篇和第十二篇中主強官勤于民事的思想不一致。其原因是在大一統之下,強調服從君王,服從朝廷。不是不干事,而是層層官吏政策上不能自作主張。(四)“國無商賈”之語,與成于魏安釐王時之作明顯沖突?!段渥h》有“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夫出不足戰,入不足守者,治之以市。市者,所以給戰守也。萬乘無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視無見,聽無聞,由國無市也。夫市也者,百貨之官也”。兩相比較,相互抵牾甚明。所提出的主張及論說方式均與《天官》等十篇不同,且有四點相沖突,而與秦始皇初年政治、形勢相較,則完全契合。由以上四點可以肯定《原官》為到秦國之后所作。又《原官》篇的末尾說:“明舉上達,在王垂聽也?!焙芸赡艽似俏究澇踔燎氐纳锨赝鯐!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言:“大梁人尉繚來,說秦王曰:……”一個客卿想見國王,除有人引見之外,便是上書。秦魏對立,尉繚之謀見秦王,以先上書的可能性為大。
《治本》為到秦國之后的著作,理由有三:(一)末尾一段說:“所謂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洪淑,四曰無敵。此天子之事也?!鼻懊嬉颜f過,周天子早就不存在,這里言天子的不同于常人,正是迎合正懷一氣掃六合的秦王而言。(二)文中說:“民無私則天下為一家?!毖浴疤煜聻橐患摇?,只可能是在秦始皇時代。又說:“夫謂治者,使民無私也?!笨辞懊妗稇鹜匪v“國必有禮信親愛之義”“死喪之享”及“使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將理》所講:“所聯之者,親戚兄弟也,其次婚姻也,其次知識故人也?!倍咚枷雰A向完全不同。彼在強調親情關系,此在強調“天下無私”。(三)篇中言“非五谷無以充腹,非絲麻無以蓋形”,強調耕織與反對奢侈,是解決結束戰爭后如何安定老百姓,使天下如何避免騷亂的最普遍、最重要的一個策略。由此三點看,《治本》為尉繚到秦之后的著作。
《治本》開頭是:“凡治人者何?曰……”這同《天官》的開頭一樣,是由問題引起下文?!短旃佟烽_頭是“梁王問尉繚子曰”,此則只有問題,而未點明問者之身份。我以為原文當為“秦王問尉繚曰”。因從秦國滅亡之后,秦始皇在各種史書、論著中都變為暴君,連秦王朝也成了歷史上最暴虐而短命的王朝,編此書者為淡化其為秦國、為秦王政出謀劃策之嫌而刪去“秦王問”三字。秦王統一天下,首要的是“治人”的問題,故秦王政見尉繚之后首先是問“凡治人者何”。
尉繚如果希望在秦王政的統一活動中發揮自己的能力,并盡可能減少魏國和其他幾國老百姓的災難,首先要秦王政對他的上書、談論認可、感興趣。所以,有一個對秦國的政治、軍事和對秦王政的政治作風和思想觀念了解的問題。當然,尉繚能見到秦王政而答其問,應同他的第一篇上書已引起秦王的興趣有關。
下面再說八篇令文中的前四篇。這四篇是尉繚任秦的國尉之職后的令文。
《重刑令》其中說對于敗降之人“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如果在安釐王前期,他不會提出這樣殘暴的作法。這只能是在秦國任國尉之后所寫。理由有二:(一)是商鞅變法以后秦國形成的法治傳統,也與秦王政所主張的嚴刑酷法一致。(二)身為國尉,職責在主管軍隊,不如此不能整頓軍風軍紀,也顯不出他所統領軍隊的新風紀。這就是說在其位者與旁觀者看問題的角度往往不同。
《伍制令》也是任國尉以后的令文。理由有二:(一)“軍中之制,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五十人為屬,屬相保也;百人為閭,閭相保也”。無論伍、什、屬、閭之中哪一個層,“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如“知而弗揭”,上一層官員亦有罪。這實際上是將秦國自商鞅開始實行的“伍什相?!边B坐法用于治軍。(二)“父不得以私其子,兄不得以私其弟”之類,同樣與其前期著作中所體現的仁愛思想相抵牾,而同秦始皇時秦國的政策一致。
《分塞令》也明顯表現出嚴令重罰的思想。“非其百人而入者,伯誅之;伯不誅,與之同罪”。前面說過,“誅之”即“殺之”之義。前《伍制令》中說到“百人為閭”(其長即伯)。“吏自什以上,至左右將,上下皆相保也”,“夫什伍相結,上下相聯,無有不得之奸,無有不揭之罪”,均反映了這種情況。
《束伍令》言戰斗中獎罰之法,同樣十分嚴峻兇殘?!巴鑫椴坏梦?,身死家殘”(死傷一伍而不能消滅敵人一伍,將吏要遭身死家殘之刑罰),“亡長不得長,身死家殘”。這都是由秦國的嚴刑酷法而來。
總之,《重刑令》《伍制令》《分塞令》《束伍令》四篇令文為尉繚在秦王政十年任秦國尉以后所作,可以肯定。
最后,列在卷五的《兵教》《兵令》也應是這一時期的著作?!侗躺稀氛f的“開疆土”“成武德”,《兵教下》說的“并兼廣大以一其制度”“威加天下”之類,明顯是根據統一天下的思想論事,戰國時向其他任何一個國君論事,不會有這樣的觀念。
《兵令上》云:“戰國則以立威抗敵相圖,而不能廢兵也?!币彩钦滩⑻煜碌那赝醭瘜㈩I的口氣。這里附帶談一個問題,就是對《兵令下》末尾一段的理解。這段文字為:
臣聞古之善用兵者,能殺卒之半,其次殺卒之十三,其下殺其十一。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故曰百萬之眾不用命,不如萬人之斗也。萬人之斗[不用命]⑤不如百人之奮也。
這是《尉繚子》一書中最受詬病的一段文字。學者們也常因這段話而否定全書。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于《尉繚子》條引此文,說:“教人以殺,垂之于書,尤堪痛恨;必焚其書然后可也。”[11]20張之洞《書目答問》中說:“《鬻子》《子華子》皆偽書?!段究澴印酚戎嚕讳??!保?2]146這里未言“偽”而言“尤謬”,也應是因該書中關于“殺士”的這段論述。
筆者以為這是一個誤解。這里的“能殺卒之半”是言能使一半士卒在戰場上忘死、拼死?!段究澴印芬粫翘貏e重視激發士卒的戰斗精神的?!吨普劇罚骸懊穹菢匪蓝鴲荷?。號令明,法制審,故能使之前?!薄奥牫贾g,足使三軍之眾為一死賊?!比纭稇鹜罚骸拔从胁恍牌湫亩艿闷淞φ?;未有不得其力,而能致其死戰者也。”《兵教下》云:“兵有五致: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庇蛇@些看,其所說“殺卒之半”是言能使軍中一半人抱“必死”之心“死戰”,成一“死賊”。將領抱著死一半之心,士卒抱必死之想去戰斗。善用兵者不可能以死士卒之半為目標。
《漢書·藝文志》中所著錄雜家二十九篇本與兵形勢三十一篇本,應為不同匯編本,內容上、思想上應各有側重??磥怼段究澴印芬粫谖鳚h末年《七略》成書之時,篇數至少在三十二篇以上,也有可能在四十篇以上。
據以上的論述可知,此書各篇雖未完全按時間排序,但同一時期的著作大體在一起。今本《尉繚子》前十二篇為一輯,因為都是論文的形式,只有第十二篇《戰權》本應在第十《原官》、第十一《治本》之前,而被置于《治本》之后。八篇令為一輯,前四篇和后四篇從時間上來說顛倒了,但每組中令文并未散亂??磥?,今本《尉繚子》一書曾經重編,但大體在原來基礎上進行刪減,并未完全散亂。
《尉繚子》作于前期各篇中所體現的以出師正義作為投入戰爭的前提,以保衛國家、抗擊侵略為領兵者的主要職責,體現出中國古代軍事思想的基本精神?!段渥h》中說:
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
《戰威》又說:“地所以養民也,城所以守地也,戰所以守城也?!笨梢姳緯皇侵恢v如何勝人、打勝仗,它還有一個大前提?!皯稹敝皇怯糜谑兀糜诳箵羟致?,而不是無故侵犯他人、他國。
《尉繚子》在秦國時所寫成各篇,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來看,強調統一,強調在統一國家中一切服從中央,反對各級官吏的任意妄為,也是有一定意義的??梢哉f,在秦王朝統一的過程中,在軍事作為與思想文化建設中除了韓非、李斯之外,尉繚也是作出了貢獻的人物。他同韓非一樣,是戰國末年杰出的思想家,應該對其著作、其思想作深入的研究。
注釋
①《尸子》,《四部備要》(第五三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 頁。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以來多將“囿”字屬下讀,誤。《莊子·天下》中述宋钘、尹文語有“蓋萬物以別宥為始”之語。②引《尉繚子》原文皆據張元濟輯《續古逸叢書》影印宋《武經七書》本,下同?!凹住痹鳌败嚒保瑩挛摹安槐┘锥鴦僬撸鲃僖病?,當作“甲”。清光緒年湖北崇文書局《子書百家》本作“甲”,今據改。③“信”字原脫,據湖北崇文書局《子書百家》本補。④后行退,“退”原作“進”,涉上句而誤也。看下文“逾五行而前者有賞,逾五行而后者有誅”及“進退先后,吏卒之功也”,當作“退”。湖北崇文書局《子書百家》本作“退”,今據改。⑤原本脫,據清代湖北崇文書局《尉繚子》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