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杰
(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46)
《柏油娃娃》是美國黑人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獲獎者托妮·莫里森的長篇小說,主要講述在美國后殖民主義時期,黑人文化遭受的民族、身份認同等危機與歧視。《柏油娃娃》于1981問世,但是卻遭受諸多爭議。與她前幾部作品相比,有人批評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設計、人物性格塑造等環節都遜色不少,因為作者沒有道出書中人物明確的選擇,同時也因為太過真實地反映生活,導致讀者們很難從閱讀的過程中判斷是非曲直。然而在莫里森的創作中,《柏油娃娃》是連接她前后期創作的關鍵一步。作為過渡時期的一部長篇小說,《柏油娃娃》占據了托妮·莫里森創作體系不可或缺的—份子。王守仁和吳新云在《性別·種族·文化》中把《柏油娃娃》歸類于“填補文化的缺失”的主題范圍,[1]101正是因為《柏油娃娃》揭示了非洲裔美國人的真實生活,這也成為莫里森寫作的一個關注點。
在本文論述中,我們把作品主題暫且拋開不談。將著重研究作者的寫作技巧,單憑這一點,就足以窺探作者的構思之巧妙。然而這種構思用二十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者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概念來分析最為恰當不過。“陌生化”強調作家在作品創作過程中,運用奇特的手法使常見的事物帶給讀者以新鮮感。通過分析《柏油娃娃》中的陌生化的敘述者、陌生化的意象以及陌生化的結局,我們可以感知莫里森《柏油娃娃》中對“陌生化”技巧的運用,也能夠深刻體會作者留下開放式結局的原因。
“陌生化”概念最早由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并首次在其作品《作為程序的藝術》中詳細闡述,最終形成系統的概念表達。什克洛夫斯基認為人們的日常行為活動、言談經過多次反復后,在人們的經驗中就會變成無意識的東西,因而難以引起人們特別的感受。[2]11所謂“陌生化”是指讓人們對生活中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產生距離感,從而達到吸引人們注意,引發人們思考的目的。[3]28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被人們稱作藝術的東西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要重新體驗生活和感覺事物。事物的“反常化”程序,增加了感覺的難度,同時也添加了確定感知范圍的程序,這是因為藝術中的接受過程是具有自我目的,而且是必須被強化的。藝術是一種體驗人造物的方式,而在藝術里所完成的東西并非最重要的。在他看來,重要的是人們對文學這一藝術作品的感受過程,而不是僅僅看到形成某部文學作品這樣一個結果。因而,為了延長感受的過程,必須增加感受的難度,通過增加難度來引起人們的注意,而要達到這一效果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使作品中的事物“陌生化”。
“陌生化”傳承于西方詩學的另一重要傳統——“新奇”。從亞里士多德開始,馬佐尼、黑格爾、浪漫主義詩人等對“新奇”做了不同程度的論述。黑格爾認為客觀事物對人既有吸引力,又有抗拒力。正是在克服這一矛盾的努力中所獲得的對矛盾的認識才產生了驚奇感。[4]150人對事物的驚奇感是藝術產生和發展的源泉,反之藝術又不斷維持著這種驚奇感。莫里森通過對全知敘述者的范圍拓展和意象的重新解釋,營造了《柏油娃娃》在形式與內容上的陌生感,從而使讀者對其主題思想的印象更為深刻和全面。
莫里森的《柏油娃娃》揭示了后殖民主義時期美國黑人在尋求文化歸屬、身份認同的過程中面臨的窘境與掙扎,而這也是后殖民主義文學批評的主要研究對象。后殖民主義文學的主題通常圍繞被殖民國家人民在取得民族和國家獨立后如何面對曾經被殖民和奴役的歷史,如何重新塑造本民族的文化符號與傳統,如何找尋本民族人民的身份認同與定位等。但是,這類文學作品如果采用尋常的具象化手段來創作的話,難免落入俗套,無法在人們心中產生共鳴,尤其是那些正在為自身文化歸屬與身份認同所困擾的人們。因此,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采用“陌生化”的創作手法,再現了主人公內心的掙扎與糾結,引起了以黑人吉丁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時代人們對本民族文化重塑和身份認同的重新思考。
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通過塑造白人主人和黑人仆人,代表不同文化價值觀念的黑人之間這兩組主要矛盾,折射出現代黑人與白人以及黑人內部之間所達到的地位平等局面。然而,這種平等是表面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在于現代美國黑人承受的文化思想沖擊,讓他們在美國文化與非洲傳統文化兩端左右為難。20世紀初,杜波伊斯在《黑人的靈魂》中就對美國黑人的“雙重意識”問題提出了思考,這種“雙重意識”是由其雙重身份認同來左右的。《黑人的靈魂》發表八十年后,莫里森回應了杜波伊斯對美國黑人思想的關注,并在《柏油娃娃》中留下開放式結局供人們思考不得不面對的種族和階級問題。
對全知敘述者的范圍拓展主要體現在小說的敘述者在刻畫小說主人公的心理發展路程的同時,借助動植物來說明其心理活動,從而達到超越傳統白人小說全知姿態的目的。黑人與白人價值觀念的分歧源于他們對自然的不同看法,反過來人類對自然的掠奪和征服,與黑人所遭受的文化壓迫建立關聯,恰好與《柏油娃娃》所揭示的主題遙相呼應。
然而,就對待自然的態度分歧而言,莫里森則在《柏油娃娃》的創作中巧妙使用類比,將山川、湖河、白云、蜜蜂等自然界的存在,通過擬人的修辭手段來記錄事實,評價人物。正如什克絡夫斯基舉例托爾斯泰的《霍爾斯托密爾》中以馬作為敘述者一樣,從馬的角度來揭露私有制的荒唐和不合理來闡明“陌生化”的體現。再如莫里森“云朵聚集在一起,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河流急匆匆地繞過林地……直到精疲力竭,病得悲悲切切。”“云朵相互望著,然后不知所措地分開。”[5]75這樣通過擬人化手法,河流和云朵在作者眼中被賦予了生命的張力,站在自然界的角度審視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和自然界被扭曲的苦痛模樣。以這樣一種陌生角度、陌生氛圍的營造,讓讀者切身感受到人類試圖改變自然、馴服自然的愚蠢而荒唐的想法和行徑,最終才會引起后人足夠而深刻的反思。而自然界中被賦予人類情感的自然意象,在莫里森的作品中卻映射了非洲的文明與傳統正在被自詡為先進文明的代表“美國白人”所破壞和擠壓。
但是,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對山川湖河、花草樹木注入了人類的感情,表面上似乎是為了反映自然界在受到外來壓迫時而不情愿的做出的應對和改變,然而實際上也是折射出人們對待自然的不同態度,從而上升到人與人之間差異化的表達。
如果我們仔細揣摩莫里森的作品,就不難發現其中所流露出來的人物性格沖突、內心活動對立,這都得益于作者能夠周全地把握和選擇各個不同人物的角色和身份,進而映射到現實社會中美國白人和黑人之間,以及黑人與黑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從瓦利連堅持選擇到加勒比海上的一座小島去安享晚年生活,到他的妻子卻執意要回到美國繼續生活;從瓦利連表面上需要遵從他叔父的愿望——繼承家族產業,到與自己內心不止一次地發誓要在自己65歲退休時過上屬于自己的全新生活。這些種種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觀念的沖突,以及人們內心深處對新鮮事物,對陌生世界的渴望,都在莫里森的巧妙構思之下躍然于紙上。以致于直到退休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作品中主要人物瓦利連,在面對鮮活的生活時,依然面臨著諸多無奈的選擇。然而令人諷刺的是,瓦利連雖然受到生活壓迫,但是他同時也充當著加害者的角色。這主要體現在瓦利連退休后居住的那座小島上,把他家人看作是他種在自己花園里的花草樹木,強迫他們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又強行把他們移栽到不熟悉的地方。不難察覺,這些花草樹木的無奈和悲哀,恰好呼應了他生活中周圍人的悲哀與敢怒不敢言的境地。
莫里森構思手法的巧妙還體現在對陌生化意象的傳達與刻畫上。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曾多次將現實主義場景描寫與傳說或者神話結合,既有非洲民間傳說,也有來源于《圣經》的神話故事和人物。同時,在基本材料上進行陌生化改寫,使普通的意象具有了特別的涵義。特別是將《圣經》中亞當、夏娃和蛇的故事引入作品創作中,把蘋果當成萬惡之源,視為人類墮落的開端。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巧妙的借助蘋果這一意象催化了所有層面的矛盾,產生了小說情節的激蕩和戲劇沖突加劇的催化效果。
現實自然界中一個普普通通的蘋果,被注入了“禁果”的意象與意義,是陌生化手法的另一種體現。在《柏油娃娃》一個故事場景中,因為黑人吉迪昂和他的姨媽在圣誕節前夜偷吃蘋果,瓦利連因此果斷地把他們趕出家門,且沒有通知西德尼夫婦,這卻直接引發了白人主人和黑人仆人之間的沖突。黑人夫婦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人格上的尊敬,于是在雙方爭執中又引發了吉丁和瑪格麗特爭奪廚房地位的戰爭,同時揭露了瑪格麗特的秘密——由對瓦利連的恨而形成的對兒子邁克爾畸形的愛。諸多的矛盾促使吉丁和她兒子的感情迅速升溫,這又為他們之間的沖突做了鋪墊。瓦利連對“蘋果案”的處理使已經被馴化的西德尼夫婦對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有了重新認識。雖然他們一貫為自己能夠服侍瓦利連這樣開明的白人主子而沾沾自喜,而且依據白人的眼睛看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黑人同族,將自己與他們區別,然而對于白人主子來說,所有黑人的地位并沒有本質的區別。
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碰撞出了人與人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與矛盾,這在作品中吉丁與瓦利連兒子身上被刻畫得淋漓盡致。最初由于好奇、新鮮、探尋而彼此靠近,但是他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正是這兩種完全相悖的思想,才注定了他們無法擺脫矛盾與沖突的桎梏。這也注定成為本部作品中體現主題的證據之一。為此,莫里森在寫作技巧上使用了一種漸進式的敘事方式,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與推進,通過對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展現他們兩人的文化觀念與價值觀念的迥異與截然不同。所以,當作品中的帝王蝶被擬人化處理后,我們從帝王蝶的眼中窺見了吉丁對海豹皮衣的愛不釋手,“九十只小海豹皮天衣無縫地連綴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哪塊原來是護著他們逗人喜愛的小心臟,哪塊又是墊著它們的腦殼。”然而再優美的語言都無法掩蓋血淋淋的現實——人類為了能夠過上奢侈豪華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對海豹們兇殘殺戮的基礎上。而正是這一件豹皮大衣,猶如圣經中的蘋果一樣誘惑著吉丁,使他一步步走向矛盾的深淵。
吉丁在如此扭曲的文化環境中,雙眼不可避免的被蒙蔽,看不清殘忍的真相,對這件大衣背后的代價卻視而不見,這足以折射出一個無法逃避的事實:吉丁所接受的文明和教育是建立在無數黑人付出生命代價的基礎上的。從他目睹的海豹族群被集體屠殺,聯想到了非洲裔黑人被販賣到美國作奴隸的悲慘遭遇。[6]16這樣的不同反應為他們今后持續不斷的沖突埋下了伏筆。然而吉丁無法看透黑人文化與黑人身份,除了經受白人肉體奴役之外,更可怕的是無法掙脫白人社會主流價值觀念對黑人文化蠶食的現實,然而這樣的精神奴役比任何苦難都難以撫平和忘卻。吉丁除了黑皮膚之外,已經沒有任何黑人的傳統特征,而兒子卻固守著綿延亙古的黑人文化,因此他們之間的文化之戰在所難免。
在作者采用陌生化的敘述者娓娓道來小說中人物種種心理活動基礎之上,借助于陌生化的神話或者民間傳說來表達作品的主題和立意,彰顯了莫里森創作手法的高妙,使讀者不由得與小說中主人公的命運緊密連接在一起,感同身受的同時,也期待每一個人物都有應得的歸宿和結局。然而莫里森卻反其道而行之,并沒有明確交代人物的結局,故事結尾以莫里森尋找吉丁的下落而落幕。這種意猶未盡、戛然而止的小說結局,在當時的創作時代與環境中顯得非常大膽和獨特,讓人讀完整個故事后有種淡淡的陌生感,這是我曾經認識的莫里森嗎?這是莫里森真實的意圖嗎?這是莫里森心中人物真實的歸處嗎?一連串的疑問和陌生感都讓這個作品與眾不同,而正是這種與眾不同的陌生感,才吸引讀者對莫里森這部作品所表達的主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喚起了人們對后殖民主義時代下如何重建并保持本民族文化傳統、如何重塑本民族身份認同的深刻反思。
《柏油娃娃》的文化價值選擇不僅對美國黑人意義深刻,對于任何一個生活在主流文化中的非主流文化族群而言,如亞裔、拉美裔等都具有同樣的意義。不僅如此,文化的沖突體現在各個國家的方方面面,就像莫里森在《天堂》中敘述的小鎮中老一輩和新一代之間的沖突一樣,凡是有文化交流的地方就會有文化觀念的沖突,這是所有人都不可規避的一個現實,而這也是一個沒有解決辦法的問題,這全因文化的沖突和交匯大勢所趨。[7]然而,仔細思考她的情節設置,我們不難發現,莫里森實際上已經給予了這種不可避免的問題的解決方案——白人主子和黑人仆人之間的沖突進入高潮后,是他們之間的交流化解了彼此之間的誤解。兒子和吉丁之間的矛盾也是因為兒子沿著吉丁離開的路徑去追尋吉丁而產生的,這也似乎看到了解決該矛盾的一絲希望。他們之間矛盾的解決無疑都要經歷相互了解和交流,這里也就再次迎合了莫里森所有作品的主題:語言不能流汗。語言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而她的每一部作品都發揮了橋梁的作用。
總而言之,莫里森在《柏油娃娃》中運用“陌生化”手法呈現給我們種種看似無法解決的沖突和矛盾,引發我們對社會現狀的思考,并為我們提供了解決這些矛盾的啟示,從中我們體會到她作為一位作家承擔的社會責任,這或許可以解釋被評為諾貝爾獎得主的原因所在——用語言架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