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珂靜
(浙江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0)
在杰斯敏·沃德的作品中,人與生態環境的界限時常是模糊的,人往往被比作動物或者環境的一部分,而環境與動物也常常被賦予人的特征。主客體界限的模糊,暗喻著文化、權力機構、女性與生態環境的復雜關系。首先,在沃德的作品中,南方生態環境塑造了非裔文化,非裔文化也反映了人們與南方生態環境相互作用的方式,而主流工業文化對南方非裔文化與南方土地的貶低與蠶食也是同步進行的。其次,從生態與權力的角度來看,非裔所處的生態環境和非裔一樣,都是政府、公司等權力機構的犧牲品。最后,在沃德的小說中,生態與女性處于相似的弱勢地位,并且都具有潛在的力量。與生態環境淪為人類征服的對象一樣,女性也處于男性的壓迫之下;然而就像人類無法戰勝自然一樣,男性也無法令女性臣服。
沃德小說通過對比非裔文化與主流文化中,人與生態環境界限的不同,表達了不同文化對生態環境不同的態度和立場,揭露了主流文化的壓迫性質?!妒肮恰?Salvage the Bones)提及的斗狗活動往往被用來抨擊非裔的殘忍與野蠻[1],一些白人以高高在上的眼光審視非裔他者文化,將斗狗活動作為非裔文化是野蠻文化的論據。但在《拾骨》中,沃德通過書寫人與狗之間被弱化的界限或深厚的情感解構了被主流文化建構的“野蠻文化”,并且在《唱吧,未安息的靈魂,唱吧》(Sing, Unburied, Sing,2017)中,沃德揭露了在墨西哥灣石油泄漏事件發生之后,一些受主流文化熏陶的社會精英,在逃避人類責任時,對動物的冷漠態度,以及工業文明對生態平衡造成的嚴重打擊。[2]163通過不同文化中的人物與動物之間的主客體的不同界限,沃德強調了非裔文化中人類主體對動物的包容、理解和愛,為被主流文化曲解的非裔文化正名,同時也批判了奉行叢林法則的主流工業文化對生命的漠視。
生態批評學者普遍認為,文化與環境具有密切的聯系。南方自然環境孕育了非裔文化,而非裔文化反映了美國非裔“與自然環境相互作用的方式”[3]?!冻伞分凶娓赣迷娓競魇诮o他的非裔文化理念教導喬喬(Jojo),還表示自身的力量也許是來自野豬之靈。[2]33沃德在小說中頻繁地打破人類中心主義下人類與環境之間分明的主客體界限,將人的命運與環境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揭示了美國非裔與南方土地的紐帶?!读餮牡胤健非把缘牡谝欢卧捑驼宫F了人與環境的聯結:“這條河年輕且弱小……在河流的盡頭,兩位少年,一對雙胞胎……身下的河水幽深黑暗,水波動蕩”[4]1。兩位年輕的非裔主人公喬舒亞(Joshua)與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如新生的河水那樣弱小,與河水一樣向生命的盡頭流去。他們正面臨高中畢業的人生轉折點,所以他們當下的生活與身下的河水一般動蕩不安,充滿未知。
沃德的小說不僅打破了環境與人的主客體界限,動物與人的主客體關系也被動搖?!读餮牡胤健返唆~與美國非裔的界限??死锼雇懈ハ胂笾切┍会炂饋碇蠓派聂~,它們用舌頭舔舐被魚鉤刺破的傷口,回憶自己在缺水的空氣中短暫地接近死亡,告訴它們的孩子們水中金屬魚鉤的味道和它的危險性。[4]143克里斯托弗的這些想象影射了他自身的經歷。不久之前,克里斯托弗在朋友賈溫(Javon)的慫恿下初次嘗試可卡因,當他把賈溫用來切割可卡因的刀和刀上的可卡因粉末一起送進口中時,鋒利的刀子割傷了他被可卡因麻痹的舌頭。[4]125沒過多久,克里斯托弗又在與父親發生爭執時被鋒利的矩形玻璃碎片刺傷,幾乎丟了性命。[4]135克里斯托弗和魚一樣,雖然此次僥幸逃離了死神,但也許下一次就沒有這么幸運。作者將魚擬人化,書寫了魚和美國南方非裔相似的經歷,強調了他們歷來共同面對的來自其他人類的危險。相比之下,《唱吧》通過賦予主人公喬喬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更為直接地打破了美國非裔與動物群體的界限。[2]15在沃德的小說中,主體性永遠在打破界限,以不同形式輪轉于生態世界的主體和客體之間。這意味著在南方非裔的文化中,人與生態環境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
南方非裔的文化源自于南方土地,南方海灣地區的非裔倚靠海灣和土地獲得食物,受自身文化的熏陶竭力保護地方生態。而北方工業文化的入侵相較于其帶來的便利,更多地給非裔群體的居住環境以及非裔傳統家庭文化帶來了令人無法忽視的破壞。沃德在她收編的散文集《這次的火》(The Fire This Time)中寫道:父親在一座破舊的平房里長大,它建在鐵路沿線,當火車疾馳而過時,它會搖晃;父親的房子不像位于人造海灘半英里左右大圓柱狀的豪宅,房子上裝有陽臺,這樣住在那兒富有的白人家庭就可以從家里欣賞海邊紅樹林被移除后平整的沙灘。[5]133在主流文化的影響下,南方海灣地區的非裔失去了原本遍布海邊的樹林,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他們永遠無法購買的別墅與他們無法欣賞的人造海灘。在《流血的地方》一書中,象征著工業文明的火車也帶走了克里斯托弗與喬舒亞的母親。母親希樂(Cille)拋下年幼的孩子,遠離家鄉到大城市成為一名美容用品批發經理(暗喻希樂受主流審美標準影響)。[4]5她沒有出現在兄弟倆的畢業典禮上,而是花錢給兄弟倆購置了一輛車。喬舒亞知道如果他伸手去觸碰引擎蓋的金屬外殼,在夏日夜里它一定是溫暖的,“但卻不是柔軟的”[4]15。這表明汽車沒有任何生命特征,是資本主義和工業文明的產物。在主流文化影響下,母親熱衷于對物質的追求,忽視了孩子和自身的精神訴求,可見主流文化對非裔的異化。由此可見,沃德通過描寫主體(人)與環境和動物(客體)的界限,揭示非裔文化與地方環境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抨擊主流文化對地方環境與非裔文化生活的侵害。
密歇根大學研究員帕特里夏·耶格爾(Patricia Yaeger)認為,美國南方文學常常描寫錯亂的軀體,特別是那些因種族主義暴力導致的殘缺的人類身體[6]231,而在沃德的小說中,人類與非人類軀體之間的界限被打破,而他們同樣殘缺的軀體以三種方式表明了他們相同的可棄置性。首先,土地時常被比作受傷的人類軀體而擁有一定的主體性。在《拾骨》中,艾什(Esch)一家的房子毀于卡特里娜颶風,即使在颶風之前,好的土地也已經被賣給了白人開發商,運土拖車經過后肥沃的土地變為赤裸的黏土,只剩下一角破碎的山巖和一個被污染的“深坑”(The Pit)。“我們想在海灣中洗澡,但蓄勢待發的颶風將孩子般饑餓、勞累的海灣圈在懷中。當夏天的一場大雨將深坑中的積水涌至坑的邊緣,我們會在其中游泳。那水通常是粉色的,然而現在卻變為渾濁、偏棕的深紅,就像傷疤的顏色”[7]15?!吧羁印奔仁侨藶樗茉煲彩亲匀坏?,它是人們的社交場所,也是垃圾被傾倒之地。[8]積滿雨水的“深坑”本該是蓬勃的生命之源,但被污染的“深坑”就好像是一個饑餓、勞累的孩子,甚至像是一道傷疤。這一幅被剝奪的、受傷的、滴著血的景觀倒映著受傷的非裔,標志著政府已經放棄修繕這片破損的土地,也遺忘了這片土地的居民。
其次,沃德筆下的動物與環境一樣,同樣體現了人的特征,顯示了動物與非裔同樣被棄置的命運。在《唱吧》中,邁克爾告訴喬喬,人類也是動物,也可能會像墨西哥灣漏油事故中的那些動物一樣在頃刻間大量死去。[2]226邁克爾的話反映了非裔的生命和動物一樣,在墨西哥灣石油泄漏事件中被政府機構放任著自生自滅。石油泄漏后,有新聞報道指出大量石油污染物被傾倒至非裔聚居區。[9]《拾骨》和《唱吧》表明,無論是卡特里娜颶風還是墨西哥灣石油泄漏,南方的天災人禍往往使非裔社區承受更大的損失。然而,無論災難是否發生,南方非裔都已經被政府棄置一旁,如亨利·吉諾斯(Henry Giroux)所說,“這個國家不再為貧窮的、生病的、年邁的以及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保障”[10]。對政府而言,非裔的生命與那些動物并無二致,非裔的居住環境和動物的安身之所一樣被污染,成為光鮮亮麗的美利堅背后的垃圾站。
最后,如果說沃德的小說賦予環境與動物一定的人的主體性,那么相反,小說同樣賦予了南方非裔一種生物性,人類和非人類動物同時被剝奪了身體的安定性。在沃德的回憶錄《我們收割的男人》(Men We Reaped)中,她描述了在短短四年時間內,非自然死亡如瘟疫一般接連奪去五個作者熟知的年輕非裔男性的生命,包括她的兄弟喬舒亞。他們一個個像動物一樣死去,沃德寫道“世界似乎陌生又危險;我是一只尋找躲避洞穴的動物”[11]61。沃德通過打破主體(人)與環境和動物(客體)的界限,揭示政府對非裔與其生存環境的棄置,抨擊政府的生命政治,即“一個認為生命可棄置的生命政治學”,也就是“用最好的方式使那些成為美利堅帝國夢阻礙的個人和集體消失或不可視”[10]的政治策略。
沃德的小說中,許多女性與生態環境具有天然的聯系,她們與生態環境一樣處在被邊緣化的境地,就像生態女性主義批評家們認為的那樣,“自然在西方文明發展史中被視為沒有發言權的他者和被征服與統治的對象……而與自然在人類文明社會中的地位相仿,女性代表了父權統治下人類社會中的他者,她們在公共場合中被迫緘默,成為社會的二等公民”[12]。許多學者都認為丑化非裔女性是二十世紀末新自由主義派——主張不受政府調控的全球自由市場——的政治家們縮減扶貧資金的重要手段。新自由主義派的邏輯是青年單身母親是“人生管理不善者”的典型。[10]42如果說青年非裔單身母親是被男權中心主義與種族主義的主流輿論客體化的、失去了主體性的“社會垃圾”,那么作者則通過將女性與環境和動物聯系起來打破主體與客體的界限,刻畫了處在社會邊緣卻蘊藏強大主體性力量的非裔女性。
首先,沃德將女性或母性與環境,尤其與水聯系起來。這一相關性既體現在她們被動與受害的處境上,又體現在她們同樣強大的力量和能動性上。作者用水的隱喻凸顯少女艾什因懷孕產生的無助感。她看著滴了尿液的驗孕棒,“那顏色如同雨簾一般從一頭涌向另一頭”[7]36。《拾骨》中艾什將胎兒形容為“將要爆開的水球”[7]41,而《唱吧》中萊奧妮則同樣將生病的母親的雙腳形容為“將要爆裂的水球”[2]46。新生的胎兒、懷孕的母親、生病衰老的女性都像將要爆裂的水球一樣容易分崩離析。沃德一方面通過將脆弱的女性與水的意象聯系起來,將女性描寫成被動、脆弱的受害者,另一方面也將女性與兇猛的雨水進行類比,塑造了強大甚至殘忍的母親形象??ㄌ乩锬蕊Z風憤怒地將樹像草一樣連根拔起,使它們全都破碎成屑,如同一位“屠殺的母親”[7]224。
其次,沃德通過將女性與雌性動物進行類比,指出就像動物交配時雄性支配雌性一樣,男權社會下女性是被壓迫、被客體化的,但是和竭力反抗的雌性動物一樣,女性也擁有反抗的意識與力量。在《唱吧》中,喬喬觀察到一只灰白色的公羊正欺負一只灰色的小母羊,想要騎到她身上。這幕場景令喬喬聯想到母親萊奧妮和父親邁克爭吵打架的場景。[2]8《拾骨》中同樣有動物交配與人類交配的類比,斗牛犬瓷器“厭惡這個屈服的過程”,她掙扎著將基羅(Kilo)從背上甩下來,但是她流血了,他沒有。[7]86艾什在與曼尼(Manny)發生性行為的過程中,她渴望他親吻她、愛撫她,當她的手觸碰曼尼的身體,曼尼躲開了她的親昵舉動。曼尼從未將艾什當做有情感、有自尊的主體,只是將她當做滿足自身性欲望的、臣服的客體。和雄性動物支配雌性動物一樣,在女性與男性的交往中,女性往往被男性支配,易受傷害而且不被男性視作完整的主體。然而,沃德筆下的女性與雌性動物一樣都不會屈服。當又一次曼尼想要在艾什身上發泄他的欲望時,她“抓住他的臉”,逼迫曼尼“看著她”[7]130。艾什和瓷器一樣將來自男性或雄性動物的暴力還施彼身,反映了女性的反抗力量。
最后,沃德通過賦予自然以及動物一定的主體性,反映女性對男權中心主義以及生態世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擊?!妒肮恰分写善魉阂г噲D吸奶的小狗這一血腥場景,與主人公艾什的父親在為卡特里娜颶風的到來做準備時受傷的血腥一幕形成對比?!按善鞒」窊淙?,對著它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蘭道爾]換擋停車,但當引擎停止運作時,正好停在陡坡上的車徑直向后倒去,車后的父親慘叫道:‘不!’……吼叫聲中,[父親]短袖上的油跡變紅了?!?!’斯奇塔慘叫道。瓷器口中血肉模糊的小狗染上了和父親衣服上的鮮血一樣的顏色……斯奇塔哀嚎著:‘為什么你?’。父親喘息著:‘為什么?’”[7]115這兩條同時進行的敘事線中,其中一條是斯奇塔嘗試逼迫瓷器給小狗喂奶,而另一條是父親嘗試消解卡特里娜颶風的威脅。最后瓷器當著斯奇塔的面咬死了小狗,而父親的手則被拖車壓傷,這是瓷器與颶風的報復。這樣殘忍的結果令艾什不禁要問:“這就是母性嗎?”[7]116艾什的問句將動物與自然和女性聯系起來,賦予了它們一定的女性主體性。斯奇塔的“為什么”以及父親的“為什么”,分別向女性與自然發問,質問她們為何不服從,兩個問句流露了男性對女性力量以及人類對自然力量的震驚。而兩幕血腥場景也說明了女性面對男性的控制,以及自然面對人類的控制能夠爆發出何等驚人的反抗力。
沃德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美國南方非裔作家,著眼現實中南方弱勢群體與南方土地的災難和困境,將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貫穿于她的作品之中?!妒肮恰芬钥ㄌ乩锬蕊Z風為背景,《唱吧》以墨西哥灣石油泄漏事件為背景,《流血的地方》的結尾處也暗示颶風將要襲來。然而比起自然災難,沃德更關注災難背后的人為因素。即使在災難降臨南方之前,白人文化對非裔文化的侵蝕,政府對非裔與其生存環境的棄置,以及人類中心主義與男權中心主義的社會對生態與非裔女性的侵害早已存在。沃德的作品以比喻、類比等修辭方法模糊人與自然的主客體界限,詩意的語言下充滿了現實的批判性。她的作品消解了傳統對邊緣人群的噤聲和曲解,解構了人類中心主義的主流話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揭示了被壓迫的少數群體與被破壞的生態環境共有的反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