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晨
(南昌工學院 教育學院, 江西 南昌 330108)
官場陋規古已有之。隨著官僚政治的不斷發展,逐步從人情饋贈演變為辦理公務時不得不遵循的潛在規矩,暴露出賄賂的本質。在俸祿普遍偏低的明清時期,陋規費用是官吏的一項重要收入補充,上下往來間饋送規費成為官場的默認成規。“在外文武官員,尚有因循陋習,借名令節生辰,剝削兵民,饋送督撫提鎮司道等官,復苛索屬員,饋送在京部院大臣、科道等官,在京官員亦交饋送”[1]。上級官吏所得陋規規費,表面上來自下級官員饋送,但他們不會自己掏腰包,規費從地方州縣到督撫再到中央,在向上逐級流動的過程中,通過互相贈予,私人侵吞,被層層瓜分,其最初的源頭已漸模糊,很難具體說明來自何處、何人。梳理一下,不外乎有以下幾種:
雍正元年(1723年)二月初六日,給事中崔致遠:“部費陋規由來已久,人共知聞,大約部員取之于缺主,缺主取之于督撫藩司,督撫藩司取之于州縣,州縣取之于火耗”[2]87。雍正三年(1725年),總兵丁士杰:“督撫提鎮布按兩司,看屬員之大小,俱有一定之科派,每年湊解部費,積習已久……但思此項銀兩雖出于屬下,而究其實,則文官未免不設法取于里下百姓”[2]189。從兩段引言可知,部費陋規最終來源于底層士農工商。其中向百姓收取的最主要的部分,就是地方官征收田賦時附加的火耗,因全國田賦的基數很大,火耗本身也成為了最大的一項陋規。
耗羨銀是部費的重要來源,在辦理錢糧奏銷,應對部駁時用途極為重要。如浙江布政使佟圖吉:“火耗雖非正項,然公事所資,勢所不免。不免要在酌其輕重,隨時隨地而增損之,庶幾上不誤公,下不病民,于事而有濟也”。而浙江省“歲解部費約有二萬余兩,皆當取之火耗,悉力完辦”[2]263,張集馨提及籌措奏銷部費的情況,“將來造銷,部費無出,曾去首府商量,每石另加五十制文,以為部費,免其將來苛駁”[3]211。雍正七年(1729年)十一月初十日,廣東布政使王士俊:“又如粵省錢糧火耗往年名為加一五六,實有加一七八,仍于火耗之外,事事派累里民。彼時同城武弁得以私派重耗,挾制文員以致武員說情受賄,文員勉強聽從,今歲火耗已經奏明每兩錢糧加耗一錢六分,奏銷刑、名二項部費,另加耗九厘,此外并無絲毫雜派”。乾隆二年(1737年),廣東省“耗銀為一百七十四兩零,內派九分為各官養廉,四分為公用火耗,三分為院司養廉,九厘為部費飯銀”[4]。
另一大來源是地方官員挪用的正項錢糧。清朝財政由國家統一管理,地方上征收的賦稅大部分都要解送到中央,能夠留存在地方的部分比例很小,因此地方經費時常處于緊張狀態,而進京辦事的打點費用,致送各級官吏的各色禮金又是不可缺少,因此,州縣官只得動用庫存經費,如“除照例抽儲庫款外,余須盡收盡解,有成有限,不準多羈時日之缺絲毫。而外此事之擬派也,衙署之用度也,上司節壽門包,寅好往來投報也,合四季之所需,動至萬金及數千金”[5]。馮桂芬言:“國家之帑藏居其三,吾民之脂膏居其七”[6]。
向百姓征收的錢糧耗羨不僅用作部費,也是漕運陋規的來源之一。陸世儀:“朝廷雖漕江南四百萬石,而江南則歲出一千四百萬石,四百萬石未必盡歸朝廷,而一千萬石常供官、旗及諸色之蠹惡之口腹”[7]。況元禮條陳:“上官執定例,以訛索漕規……究其所訛之規,所攬之利,要皆出小民之脂膏”[8]。乾隆十七年(1752年)六月,巡漕給事中范廷楷查知江西、浙江幫船“自領運起至抵通之日,銀兩、土儀等陋規,每幫費至銀五百兩”[9],河南每年運送顏料、布匹、牛筋、黃蠟的幫費平均須約五千三百兩。
武官不同于地方文官,可以在征收錢糧時私征加派,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武官的陋規主要來自下屬兵丁。例如:雍正元年(1723年)六月,云南驛鹽道李衛:“如楚姚鎮總兵劉俊杰不肅官箴……開錢鋪,以扣餉,兵民怨騰”。
雍正三年(1725年)五月初二日,貴州大定總兵丁士杰:“此項銀兩(部費)雖出于屬下,而究其實,則文官未免不設法取于里下百姓,武官則科派隊伍兵丁”。
雍正三年(1725年)七月二十九日,江西南贛總兵官石云倬,奏稱查出總兵黃起憲吃空額并勒索各營兵丁節禮銀,副將王用侵蝕各營兵餉,還向下屬勒索財物等,“細查營中積弊,有前鎮黃起憲,共食空糧二百三十五分,空糧之外又勒索各營四節規禮,每節或六十兩或四十兩不等……更有甚者,現任九江協副將王用身為大員,婪贓無厭,于六月二十四日署理贛鎮印務起,至七月十二日止。勒索上任規禮,并侵蝕各營餉米銀四百六十五兩。又拔補把總馬成功,逼取部費銀二百兩。又拔補把總謝晉,因伊赤貧,勒索紬縀等物。種種貪污有乖行止,經訪查確實”。
雍正四年(1726年)四月十七日,湖廣提督趙坤查得長沙協副將李登云,借部費為名勒索下屬士兵,“竊訪得長沙協副將李登云,聲名不好,藉藉人口,昔任岳州參將時,曾被守備謝尚遵揭告。近任長沙協副將,又被前任都司韓公遠揭告,又且指稱部費勒索銀兩,徇庇員弁,一味存私,因事屬已往故,未糾參然”。
雍正八年(1730年)三月二十四日,上諭興漢一地奏銷部費等銀,每年由兵丁共湊銀兩,可知其他各省情況大致相同,“朕訪聞得陜西興漢鎮,有加米部費一項。毎年兵丁公湊銀三百兩,同奏銷銀兩一并交送部科,名曰部費。又如慶賀表箋,毎年給陋規銀四十兩,赍送冊籍毎年給陋規銀二十四兩,興漢一處如此,則各省與此相類者不少矣”。
這項陋規主要來自印結銀,清代各省士人赴京會試、捐官、或辦理升遷轉任手續,都要提交由本省籍京官出具的蓋有官署印章的文書,證明其履歷屬實及身世清白,以便報部與府縣所出憑證核對。因為有此項規定,給許多京官開辟了一條新的收入來源,因“部曹俸薄,賴以為津貼,各省通例也”。各省籍京官會同組成該省印結局,專事辦理印結,需要的人繳納一筆費用,即可領到[10]。凡是加入印結局的京官,幾乎每個月都能分到十幾兩到幾十兩不等的費用,各部“同鄉有印之京官,均分之,各省一律”。同、光年間,一般司官每人每年可分到二、三百兩,甚至四、五百兩,要比其官俸高出一倍以上。據李慈銘:“印結銀一項在京官收入中最重要”[11]。不過“各省豐嗇不同,直隸貧瘠,捐官者少,而在部當差者又多,每年所得只有三四十金。尋常省份,每年有二三百兩,例如福建年約二百兩左右,若是川粵江浙等富饒的省份,一年能有逾千金者”[12]。
這部分主要來自捐監銀,清代允許童生通過捐納錢糧的方式獲取國子監監生的資格,也稱作捐監。凡廩生、附生未經考選報捐成為國子監貢生的,稱作例貢生,童生捐納成為監生的,稱為例監生。捐監收入不可小覷,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進項,幾乎占到捐監銀的三分之一。晚清薛福成:“乾隆年間,常例每歲捐監、捐封、捐級等項,收銀約三百萬”。對普通士民來說這是一條獲得出仕機會的捷徑,而承理捐納事宜的戶部和地方州縣衙門則視其為財路,種種勒索情形不一而足。例如乾隆九年(1744年)十月,御史李清芳:“福建減數收捐監生一事,興化、漳州、延平三府,龍巖、永春二州,閩縣、侯官等四十一縣,經收各員于部定倉費、飯食之外,每名索取規禮二三十兩至四五十兩不等。查每名監生統計捐費不過百余金,而索規禮至二三十兩、四五十兩不等,是每名監生公家收其二,而官吏取其一”[13]。再如甘肅省,乾隆三十九年,布政使王亶望:“現在收捐之安西州、肅州及口外各屬,扣至九月底,共捐監一萬九千十七名,收各色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余石”,對于甘肅這樣相對收入較少的省份來說,這個數字實在非常可觀。
一是來自鹽商致送的鹽務規禮銀。雍正二年(1724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浙江按察使甘國奎奏稱,浙江省按察司衙門的節禮、刑名部費銀都來自鹽規,“查浙江按察司衙門,向有各屬四季節禮,連隨封共銀一萬七千七百四十兩零,鹽務規禮連隨封共銀四千四百兩,刑名部費四季共銀四千五百三十七兩零……因浙省公事繁多火耗輕少,恐各屬借口虧那,是以全不收受,只收鹽規一項以為日用”。《長蘆鹽法志》里還提到對鹽務陋規銀的各項使用分配,供給“又批解戶部山東司飯銀二千二百兩,又提塘邸報銀一百八十兩,又領引、繳引、部費銀六百三十五兩九錢五分,架閣庫書吏赴部時支領。又津鎮書吏飯銀三百六十兩。又巡鹽御史,運司兩分司,經歷、知事、庫官批驗所各衙門書役工食紙張等銀,九千八百七十八兩六錢一分八厘,俱四季請領……”[14]。
二是向行商征收的厘金。張集馨:“曾滌生五月來江,聞厘金暢旺,九年通計入數有一百六七十萬,又將牙帖一款并歸厘局,徑交糧臺解歸大營,自以為每年可得二百萬兩足敷大營軍餉”3]320。曾國藩在與其弟曾國荃的家書中也談及,欲用厘金收入充作軍費奏銷的部費,“余所奏報銷大概規模一折,奉朱批‘該部議奏’……至將來需用部費,不下數萬……余偶言可從此項下設法籌出部費,貞階力贊其議。想楊、彭亦必允從。此款有著,則余心又少一牽掛矣”[15]。
三是在解送物料的過程中虛報物品損失,將截留下來的部分充當部費,“京銅舊例,瀘州申報船名夾私,漢陽申報船名川槳。漢陽換載例限四十日,以原舟堅弗易也,修艌豎桅并載而已,故事運員竊官銅,多或至報沈失二三萬斤,部費私橐皆出此”[16]。
由前所知,部費是清代地方官員為辦理公務而致送中央各部門的賄賂費用。清代部費陋規來源主要有三:一是地丁耗羨銀及正供;二是兵丁、舉人及候補官員;三是童生和商人。這項陋規侵蝕吏治、敗壞官風、為害民生,對國家政治、經濟及社會造成惡劣影響,是封建王朝難以革除的弊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