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文平,范夢園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0)
美國戲劇在20世紀初正式融入美國文學大家族,于21世紀彰顯出新的創作主題和藝術特點。20世紀的戲劇文本創作以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寫作手法為主。劇作家圍繞金錢、權力、家庭等題材,“淋漓盡致地揭露了美國夢、家庭矛盾、道德淪喪以及資本主義大工業所帶來的社會矛盾、人的異化、孤獨等問題”[1]。阿瑟·密勒、田納西·威廉斯、尤金·奧尼爾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代表人物。與20世紀的美國戲劇相比,21世紀的美國劇作呈現如下特點:在創作手法上,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手法交叉并行;在題材上,同性戀、少數族裔、“911”恐怖襲擊事件等成為主要的書寫對象;在主題上,對社會道德腐敗的諷刺,對個人身份的追尋成為主旨和核心。特雷西·萊茲、薩拉·魯爾、托尼·庫什納等劇作家是這一時期的杰出代表。總體來說,“國內現有的專著和散論中,集中介紹與討論20世紀早中期戲劇作家和作品的數量較多”,[2]而對20世紀末和21世紀的美國戲劇探討較少。
托尼·庫什納是當代美國劇壇的標志性人物之一。與同時期的劇作家不同,他側重于書寫同性戀、種族歧視、政治腐敗等“禁忌”題材,直抒對美國政治與社會的深刻洞見。寫作手法上,“他以現實、幻覺和想象的雜糅,把美國多元化社會呈現成一個現在、過去與未來交匯的舞臺,展現了一種大膽的新戲劇風格”。[3]迄今為止,庫什納的劇作共計二十余部。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兩部曲史詩劇《天使在美國》。與20世紀的戲劇相比,《天使在美國》在題材上大膽涉足艾滋病、政治腐敗等“禁忌”話題。在主題上,它將“酷兒”身份追尋、個人與社會的統一等融入到美國國內外政治的宏大語境中,影射出現實社會的諸多弊病,因而成為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戲劇之一。
目前國內外學者都從主題和寫作技巧兩個方面入手剖析該劇本。這些主題包括艾滋病危機、國別及政治主題、身份主題等[4]34;寫作技巧包括文本的互文性和戲劇空間安排等。但國外學者對劇中人物關注較多。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曾經指出:“在《天使在美國》中,除了惡魔羅伊·科恩以外,真正推動劇情發展的其實是所謂的精靈世界;在這方面,作者展現了非凡的創造力”。[5]“精靈”即指庫什納筆下的天使。由此可見,劇中的“天使”形象書寫既是作者非凡想象力的具現,又是讀者把握文本主題和脈絡的核心,具有重要研究意義,但是布魯姆對此語焉不詳。國內尚未出現關于“天使”形象的研究成果。本文聚焦《天使在美國》中虛弱且保守的“美國天使”、無能的“天堂天使”,以及象征希望與進步的人間“畢士大天使”三種天使形象,多維度剖析“天使”形象的特征及啟示意義,為讀者解讀該劇以及為研究21世紀美國戲劇提供新路徑。
20世紀,美國戲劇中的“天使”大部分都是具有傳統“天使”特征的正面形象。例如在林小琴的《紙天使》中,“天使”隱指三位具有“耐心、溫柔、忠誠、賢惠”等傳統美德的華裔女性。然而庫什納筆下的“天使”被賦予了新的形象特征。第一個天使形象是虛弱且保守的“美國天使”。
“美國天使”居于天堂,本應無堅不摧,但卻表現出生理和精神上的極度虛弱。首先,“美國天使”羸弱的體質是其生理虛弱的體現。天使與凡人普萊爾的殊死搏斗是最為典型的一個例證。天使逼迫普萊爾接受“死亡之書”,并與之展開搏斗:“他(普萊爾)展開雙臂環住天使的腰。它(美國天使)發出一聲驚恐的、令人戰栗的巨響,如同鷹唳……它(美國天使)再次發出尖銳的叫聲,因為無法擺脫普萊爾,它展開雙翅,使勁地拍打著普萊爾……無助的天使用盡全力張開雙翼,再次發出鷹唳一般的驚叫聲,隨即它放棄了搏斗”。[6]260天使的對手只是一個備受病痛折磨的病患,然而它卻驚叫連連,“鷹唳”般的悲鳴聲里充斥著天使的無助與恐懼,透露出天使所處的劣勢地位,暗示其體質遠不及病榻上的凡人。其次,“美國天使”精神上的虛弱表現在它極度脆弱的內心世界。上帝逃離天堂后,天使的腦海里充斥著上帝燃燒、世界毀滅的恐怖畫面。盡管這一切只是它毫無依據的悲觀臆想,它卻沉浸其中,情緒失控,甚至“無法言語”,這一細節表明天使的精神世界不堪一擊。
“美國天使”的另一個特征是思想極度保守,這主要表現在它對待人類進步的消極態度上。當天使降臨人間,它怒斥人們對進步的追尋:“進步!進步!正是因為你們不斷地追求進步,所以‘時代的病毒’開始肆虐美國。你們思考,你們想象!遷徙!探索……你們必須停止運動!既不要混合也不要通婚,就讓深根生長;如果你們不‘混合’,進步就會停止。不要試圖去充分理解這個世界和精密的粒子邏輯:你們理解不了,你們只會破壞,你們不是在‘前進’,你們只是在踐踏”。[6]172天使的話語蘊含三重意義。第一,“時代的病毒”隱指艾滋病問題。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艾滋病患者以幾倍甚至幾十倍的速度增加,在患者數量上居各國之首。天使將“時代病毒”的爆發歸咎于美國群眾對進步的探尋,這是一種主觀且缺乏理性的判斷。第二,“通婚”指不同種族或民族之間的聯姻。天使認為白人種族的優越性會因通婚遭到破壞,傳統的種族觀念無法“扎根生長”。天使的觀點與17世紀美國各州成立的“禁止通婚”法案相呼應。然而在1967年,美國最高法院宣布“禁止通婚”法案違反了憲法,解除了對不同種族通婚的禁令。[7]由此可見,“禁止通婚”這一陳舊觀念早已被當代美國社會所摒棄與否定。第三,“精密的粒子邏輯”指物質的構成規律。人類對“粒子邏輯”的探尋實則喻指對科學進步的追求。人類在科學之路上的不懈追求促使美國躍升為世界大國。然而天使全面否定了“進步”的積極作用。“不要、必須”等表示否定、命令的詞語反復出現,將天使對進步的抗拒展現得淋漓盡致。“美國天使”的細節刻畫是對傳統天使形象的徹底顛覆,這一保守的天使形象將異族通婚、同性戀、艾滋病等一系列社會現實問題暴露在大眾眼前,進而為讀者和群眾撕開了里根政府保守主義的黑面紗。
劇本的時空隨著情節發展從人間轉移到天堂。六位天堂天使是劇本書寫的第二種“天使”。作者充分發揮想象,將其重塑成無法解決人間重大問題和疾病的無能形象。此外,天使賴以生存的天堂世界也被刻畫成一座類似舊金山的城市,隱射了天堂與美國城市之間的相似性。
第一,“天堂天使”的無能,體現在他們無法解決人間的重大問題上。面對人類的重大災難,他們只是在口頭上表示了一種虛偽的同情心,實際上卻無能為力,甚至幸災樂禍。例如,“天堂天使”預知到人間的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件,并得知數百萬人將會傷亡,人間的河流土壤將會被污染。在聽到預告的瞬間,他們的反應是“驚駭的”“恐懼的”“極度悲傷的”,“他們陷入沉默,互相以眼神安慰對方”。[6]272“天堂天使”都認為這場災難“恐怖”,甚至流露出悲傷的情緒,似乎表明他們對人類的不幸事件表示同情。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們為此暗地高興。天使們對這場災難的談論只有短短五句話:“成百上千的人會死亡;真恐怖,成千上萬的人會死亡;是數百萬人,管他呢,不計其數的人。真可怕。這是他們(人類)一手造成的,我很高興能目睹這慘狀;我們只能在天堂沉默”。[6]273“天堂天使”談論的重心在具體的死亡人數上,他們只在意這場災難的結果,并沒有試圖用行動阻止災難的發生,他們都是冷漠的旁觀者。同時,天使主觀地將災難歸咎于人類本身,并對人類的苦難幸災樂禍。在人類重大災難面前,天使富有同情心的假面被拆穿,其無能的形象展露無遺。
第二,“天堂天使”無能的表征是他們無法解決人類的重大疾病。當面對普萊爾“消滅艾滋病”的請求時,他們提供的唯一建議是讓普萊爾立刻飲下“死亡”之水。“天堂天使”無法治愈人類,也無法提供正面的建議,只會以“死亡”這種消極逃避的方式解決問題。由此可見,“天堂天使”的辦法是讓病患人群的生命消失,這是對人類不負責任的不道德行為,也是對天使形象的諷刺。然而在美國現實社會中,抗艾滋藥物AZT已經被科學家研發出來,這是人類在醫學領域積極探索的成果。“天堂天使”的消極無能與人類的積極探索形成強烈反差。
除了“天堂天使”,劇作家還顛覆了天堂的傳統刻畫,將其與舊金山相關聯,闡明了天使無能的原因,進一步凸顯了庫什納對美國社會的關注。美國戲劇作品中涉及城市書寫的案例很多,劇中的城市書寫在不同時代背景下被賦予不同含義。在《天使在美國》中,庫什納也將美國城市與虛構的文本交織,將天使所居住的天堂與舊金山進行比照,表達了他對里根時期美國社會的關注與反思。其一,天堂與舊金山相關聯,揭示了“天堂天使”無能的原因。劇中的“天堂”不再是充滿生機的樂園,而是一個地震頻發、破碎凋零的地獄。“天堂就像大地震之后的舊金山:荒廢的街道、廢墟里的建筑、垂落的電線、倒塌的電線桿、四處散落的瓦礫”。[6]262作為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地震,舊金山大地震對大眾的生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作者將天堂比喻為大地震后的舊金山,既刻畫了天堂的破碎衰敗,也暗示出天堂環境的惡化對“天堂天使”造成的惡劣影響。其二,“天堂”陳舊不堪,沒有新事物的產生,影射了陳舊落后的美國社會。在天堂的會議室里陳列著“一面以17世紀的世界地圖為背景圖案的掛毯,還有種種老舊的天文、數學、航海儀器,裂開的泥版、鈍的筆尖、干涸的墨水瓶、廢棄的鵝毛筆、瓦解的數疊羊皮紙、荒廢的打印機等物件”。[6]262天堂目光所及之處皆為數世紀前的破舊之物。這一細節充分表明天堂是一個陳舊而且缺乏生命力的世界。作者以美國城市喻指天堂世界,揭示了里根政府時期的舊金山乃至整個美國呈現一派陳舊保守、落后破敗的景象。
庫什納將“天堂天使”的書寫和社會歷史事件深度融合,“幾乎把虛構和歷史人物都置于世界歷史的環境中”,[8]既針砭了天使的無能,也引發了讀者對這些社會事件的關注,傳達出深厚的人文關懷。同時,作者揭示天堂與舊金山的相似性,借此闡明天使無能的原因,并暗諷了美國城市的負面形象。
最后,劇本刻畫了人間天使——畢士大天使。這一形象取材于圣經故事。“據《新約·約翰福音》記載,在耶路撒冷有一個叫畢士大的水池,旁邊有五條走廊,里面躺著很多病人,據說天使按時下池子攪動池水,水動之后,搶先跳下去的人就能被治愈”。[9]美國戲劇中援引圣經故事的劇作較多。例如《創世紀及其他》“重述《創世紀》的故事,探討善與惡的永恒話題”。[10]在《天使在美國》中,作家援引圣經故事,塑造了一個由負面轉向正面的天使形象,即從一個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天使,到一個播撒希望的天使。
最初,劇中的畢士大天使是一個高高在上、無法真實了解社會現實的負面天使。在美國群眾眼中,佇立在廣場中央的畢士大天使“遠離地面,高高在上,無法了解細節”。[6]230不過,這種現象得到了徹底的改觀。隨著劇情的推進,劇本的時間背景從1986年轉換至1990年。劇中人物漢娜向眾人揭示了畢士大天使腳下的泉水治愈百病的神力,使之成為傳遞希望的正面天使。
畢士大天使昭示著生命延續和精神復蘇的雙重希望。其一,畢士大天使腳下的泉水具有神奇的治愈能力,重燃普萊爾新生之火。普萊爾感嘆:“畢士大天使是我最愛的天使。我最愛他靜止時的樣子。他紀念死亡,卻意味著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6]289“最愛”體現了天使在普萊爾心中的崇高地位。即使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普萊爾仍然心存希冀,堅信凍結的泉水將會再次迸發,他將在泉水中沐浴新生。其二,畢士大天使的翅膀被作者賦予精神涵義,為人物的精神世界注入無限希望。“他(畢士大天使)由世界上最沉重的材料——石和鐵鑄成,他體重數噸,但卻背負雙翼,這是天使飛行的引擎和工具”。[6]289畢士大天使是佇立在廣場上的一座天使雕像。在普萊爾眼中,雖然畢士大天使重量驚人,這似乎使得天使的飛行化為泡影,但背后的雙翼卻打破了重量的壁壘,使其負重飛翔。“千百年來,天使的共同藝術特征已經定型,其有翅膀的外表具有很大的象征涵義。天使的身體特征都被賦予了精神涵義”。[11]在結尾,作家為人間天使重新注入這一精神內涵,實現了傳統天使形象的回歸,寄托了對未來的美好向往。
劇中人物對畢士大天使的評價發生轉變,這一過程折射出美國群眾思想上的進步和時代的進步,即對陳舊觀念和事物的拋棄,以及對美好新鮮事物的期待與擁抱。其一,以路易斯為代表的美國群眾對美國的態度發生逆轉。最初,路易斯對美國持消極態度:“美國沒有上帝,沒有神靈,沒有天使,沒有神圣的過去,沒有種族的過往,只有政治家和那些不可避免的政治斗爭中的誘騙與手段”。[6]96路易斯是一名美國猶太后裔,在猶太教義中上帝是最高信仰,因此路易斯對上帝的否定揭示了他對宗教的否定態度。同時,五個連續的否定詞“沒有”表現了他對充斥在美國的政治誘騙和卑劣的政治手段的質疑。隨后,天使形象轉向正面,路易斯的態度也發生轉變。路易斯坦言:“世界不斷向前,奇跡只會在政治里發生”。[6]288“政治奇跡”與四年前路易斯口中的“政治誘騙”和“政治手段”形成鮮明對比,充分表現了他對美國政治的肯定與期待,凸顯了人物的積極思想態度。
其二,畢士大天使形象的正面化預示著時代的進步。首先,時代的進步表現在美國實現了從保守主義時期到新自由主義時期的歷史跨越。“新自由主義的核心訴求是在政治上反對絕對主義,爭取個人自由和權利,建立民主國家,在經濟上提倡自由市場、最小政府”。[12]作者借普萊爾之口表明了美國新自由主義時代的蒞臨。“世界只會滾滾向前。我們都會是公民。時代已經到來”。[6]290“公民”是指在社會中擁有平等權利與義務的個體,這一概念消除了個體在性別、種族、國別等方面的差異性。因而“公民”一詞的出現體現了擁有同性戀和艾滋病患者雙重身份的普萊爾對個人權利的追尋。“時代已經到來”則暗示了提倡自由以及人權的新自由主義時代的來臨。其次,時代的進步體現在世界格局的改變。路易斯感嘆道:“四年前我們覺得世界陷入停滯了,然而在俄羅斯!看!重建!冷戰結束了!整個世界一夜之間改變了!”。[6]287“四年”指的是1986年到1990年這一時間段。“重建”既指俄羅斯經濟等方面的重建,也指世界局勢從單極化向多極化發展,即從“停滯”走向“進步”。綜上所述,畢士大天使形象蛻變背后隱藏著美國群眾思想上的轉變和世界格局的嬗變,昭示著美國新時代的來臨。
人間天使不僅賦予人們重生的希望和精神上的鼓勵,還與美國融為一體,見證了美國從里根時期到新自由主義時代的歷史跨越,記錄了美國打破保守停滯、煥然新生的巨大進步。庫什納以圣經故事為藍本,借“天使”的形象轉變彰顯了對世界格局的考量,傳達了對美國未來美好愿景的無限憧憬,意圖喚醒美國民眾的變革意識。
《天使在美國》在繼承20世紀末期與21世紀美國戲劇創作特點的基礎上,將美國戲劇推向新高潮,因而被譽為“美國戲劇和美國文學的轉折點”[13]。劇本通過時空轉換和虛實結合的寫作方式,書寫了天堂的神話人物和人間的普通人物,并將神話歷史與美國社會歷史有機結合,展現了廣闊的思維空間,表達了作者鮮明的批評立場和烏托邦式的美好期待。因此,本文有助于讀者較好地把握20世紀美國戲劇傳統與21世紀美國戲劇創作的基本脈絡,并窺見其大致走向。從這個意義上講,細細品讀這部世紀之交的巨著,對我們把握新世紀美國戲劇和美國文學,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