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正平 裴子衛
(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杭州 310058)
桐城派是清代文化史上存續持久、人數眾多且影響頗大的著名文教群體,自創派至消散,前后綿延兩百余年。桐城派以“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歐之間”為指歸(王兆符,2008,第906—907 頁),善以古文闡發儒家倫理,維持了程朱理學在清代的傳承與發展,以自成體系的“義法”指導古文創作,曾贏得世人“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的羨嘆(姚鼐,1991,第87 頁),因此學界歷來將其視為文學流派。其實,自創派之時起桐城派就與教育有著密切的聯系,桐城派學者通過坐館授徒等教育活動安身立命、謀求自身發展,也通過書院講學等教育活動傳播學術主張、培養后繼人才,更試圖通過參與國家上層文教典籍的編纂來影響士風學風,可以說參與教育活動是桐城派學者實現自身價值、學術追求及濟世理想的重要途徑和一以貫之的傳統。進入近代以后,諸多桐城派成員對西學表現出積極的態度,并主動參與了改書院、廢科舉、興學堂、定學制、派留學等一系列教育實踐活動。晚期桐城派代表人物吳汝綸,更由于“學問純粹,時事洞明,淹貫古今,詳悉中外”而被任命為京師大學堂重建之后的首任總教習,其主要成員在京師大學堂和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都曾一展身手(田正平,裴子衛,2019)。近年來,學術界在探討清末民初傳統教育轉型過程中對吳汝綸等人物多有關注,但是,現有的研究大多就人論事,沒能從歷史源頭和學術流派的視角做整體的觀照,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囿于桐城派只是一個文學流派的觀點,因此,考察早期桐城派的教育主張與實踐,不僅有助于豐富對清代教育的全面認識,也有助于從源頭上理清近代以來晚期桐城派在傳統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種種表現的內在邏輯。
桐城派自清康熙中期開始形成,創始人為方苞、劉大櫆與姚鼐,三人均出身安徽桐城,桐城派由此得名,三人亦被尊為“桐城三祖”(《桐城派大辭典》編委會,2019,第83 頁)。
“桐城三祖”均有豐富的教育活動經歷:方苞(1668—1749)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在京師以古文授徒;三十二至三十四年(1693—1695)授經于涿州滕氏館;三十五年(1696)館于京師汪氏;三十六至三十七年(1697—1698)授經于寶應喬氏;四十五年(1706)主講江南義學,五十二年(1713)為王子師。雍正十年(1732)遷翰林院侍講學士;十一年(1733)擢內閣學士,教習庶吉士;乾隆二年(1737)擢禮部右侍郎,教習庶吉士。
劉大櫆(1698—1779)于康熙六十年(1721)授經于張若矩家;六十一年(1722)客方頌椒學舍,雍正元年(1723)歸家課弟侄;三年(1725)館于京師城北;五年(1727)起館工部侍郎吳士玉家近十年;乾隆三年(1738)客桐城方氏館;十五年(1750)留京授徒;二十六年(1761)起任黟縣教諭六年,其間同時主講安慶敬敷書院;三十二年(1767)起主講歙縣問政書院,三十六年(1771)回桐城,繼續于家中講學。
姚鼐(1732—1815)于乾隆十六年(1751)館于桐城左筆泉之家;二十五至二十七年(1760—1762)授經桐城馬氏;四十一至四十三年(1776—1778)主講揚州梅花書院;四十五年(1780)起主安慶敬敷書院八年;五十三至五十四年(1788—1789)主講歙縣紫陽書院;五十五年(1790)起主講鐘山書院十一年;嘉慶六至九年(1801—1804)主講安慶敬敷書院;十年(1805)起復主講鐘山書院十一年。(孟醒仁,2002)
由上可見,方、劉、姚一生中都花了大量的時間從事教育活動,上至庶常館,下至家塾,從官學到書院、私館都能看到他們從教的身影。據考察,“桐城三祖”的教育主張與活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一是參與和主持貫徹國家意志的文教典籍的整理與編纂,二是倡導改革科舉時文,三是主持和參與書院教育。
清代早期,政局漸穩后的清廷逐步重視文化建設,恢復科舉、設學興教,制定了尊孔崇儒的文教政策以控制思想、收攏人心。順治十年(1653),清廷確定了“崇儒重道”的文化國策。康熙中葉,統治者利用政權力量,竭力提倡程朱理學,將崇儒具體化為尊朱,確立了程朱理學的官方學術正統地位。為配合振興文教政策的推行,清廷組織整理、編寫、刊刻了大批文教典籍,以實現引導世風、教化人心的目的。在這個過程中桐城派士人發揮其長于理學、辭章的優勢,參與和主持了朝廷組織的部分文教典籍的編纂工作。與清初避世治學的一批學者不同,桐城派士人表現出積極的入世心態,渴望獲得朝廷的認可與重用。方苞作為桐城派的創始人,力倡理學與古文,創立“義法”說,奠定了桐城派“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歐之間”的理論核心和思想基礎(王兆符,2008,第906—907 頁)。康熙五十年(1711)方苞卷入戴名世《南山集》案,入獄兩年,因其文名學識“天下莫不聞”和清廷重臣李光地的極力維護而得赦,后獲康熙賞識,得以白衣入直南書房,并獲命與諸皇子游為其師(孟醒仁,2002,第37—43 頁)。自此,方苞得到康、雍、乾三朝帝王的青睞與重視,致力于“以經術飾治”(馬其昶,2013,第255 頁)。方苞獲此機遇與他倡導的以“義理、辭章”為核心的桐城派“義法”同清廷推崇程朱理學和恢復科舉八股取士的官方文教政策相契合不無關系①。清朝統治者意識到在嚴苛的文化政策下社會矛盾激化、清廷人才匱乏,而維護當時已名聞天下的方苞及其學說會起到緩和矛盾的作用,若進一步利用其學界影響力和號召力,則可以起到引領學術風向、吸引人才仕清的效果。因此方苞自被留用,主要參與的都是清廷尊經崇儒、引導學風的相關文教活動。
康熙五十二年(1713)方苞入南書房為文學侍應,后直蒙養齋,負責編校樂、律、歷、算的相關典籍。六十一年(1722)充武英殿修書總裁,奉命校勘《御制分類字錦》。雍正七年(1729)參與校訂《御制日講春秋解義》六十四卷,乾隆時刻竣頒布天下。十一年(1733)為翰林院侍講學士,三月奉命約選兩漢、唐宋大家的古文,編成《古文約選》一書,以為天下士人提供一部古文寫作的示范之作;八月,充一統志館總裁,奉命校訂《日講春秋解義》與《一統志》諸稿,作《與一統志館諸翰林書》,提出“簡明”“辭約”的地志寫作要求,指導《一統志》的修改工作。方苞編寫的《古文約選》不僅是桐城“義法”的集中展示,被桐城派學者視為精華瑰寶代代傳承,更是方苞實現自己以文載道、教化風俗理想的重要工具。他在“序例”中闡明了古文“因文見道”的作用,激勵群士“以求六經、《語》《孟》之旨而得其所歸,躬蹈仁義,自勉于忠孝,則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愛育人材之至意者”,明確了其“助流政教”的目的(方苞,1991,第303 頁)。此書編成之后被“刊授成均諸生”,并在乾隆初“詔頒各學官”,成為各級學校的官方指定教材。而方苞所倡導的桐城“義法”,也因此具有了官方認可的權威性,得到了清代士人的普遍關注,影響力得以進一步擴大。
乾隆元年(1736),方苞再入南書房,充三禮義疏館副總裁,上《擬定纂修三禮條例札子》草擬了撰修體例,并分撰了《周官義疏》,纂成后乾隆瀏覽數日,命直接發刻,一無更改,可以說方苞對《三禮義疏》的修撰發揮了重要的影響(張濤,2015,第120 頁)。四年(1739)乾隆詔重刊“十三經”“二十一史”,以方苞充經史館總裁領修書事。十二年(1747)刻竣,乾隆特為序曰:“繼自今津逮既正,于以窮道德之閫奧,嘉與海內學者篤志研經敦崇實學。庶幾經義明而儒術正,儒術正而人才昌。恢先王之道,以贊治化而宏遠猷,有厚望焉!”(《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二百八十六,乾隆十二年三月上)十六年(1751)三月初一日,乾隆帝以“經史,學之根柢也。會城書院聚黌庠之秀而砥礪之,尤宜示之正學”(《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三百八十四,乾隆十六年三月上),命將武英殿新刊“十三經”“二十一史”頒賜江寧鐘山、蘇州紫陽、杭州敷文等江浙諸著名書院,成為書院經學教育的權威材料。
乾隆三十七年(1772)清廷啟動了清代規模最大的文化工程《四庫全書》的編輯整理。“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受劉統勛、朱筠薦入館,充校辦各省送到遺書纂修官。姚鼐治學兼方、劉之長并充實發展之,提出“義理、辭章、考據”并重的主張,他努力在漢學、宋學、辭章學這三種學術主張之中尋找一種新的平衡點,糾正桐城派文論偏重史傳文體和寫作技藝傳授的不足,進一步完善了桐城派的理論體系(孫康宜,宇文所安,2013,第473 頁;關愛和,1999)。在供職四庫館期間,姚鼐共作八十八篇書序論,其中八十三篇被錄入《四庫全書總目》。②三十九年(1774)姚鼐因與館內編撰“尊漢抑宋”的治學取向不合借病辭官。道光十二年(1832)姚鼐從孫姚瑩(1785—1853)認為其所修四庫書序論“言深而不隱,理當而不苛,去繁重,著體要,粹然有劉子政、曾子固之風”,特集其所作全部書序論刻為《惜抱軒書錄》,希望能“示天下后世以醇儒之學”(毛岳生,2006,第549—551 頁)。
以理學之正統性維系其政權之合法性是清廷推行“崇儒尊道”文教政策的目的,所謂“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之七十,康熙十六年十一月至十二月)。而桐城派尊宋學、善辭章的特點使得他們成為清廷推行其文教政策的有力助手。雍正元年(1723)方苞奉恩赦歸原籍。三年(1725)雍正帝召見方苞,以“朕惟以大公之心,循道而行,無非繼述先帝志事,汝老學當知此義。故明告汝,俾汝知朕心,俾天下咸知朕心”諭之(方苞,1991,第251 頁)。清廷顯然是有意借方苞之口向天下士人昭告其文教政策以收服人心,方苞心領神會,積極發揮其善文的優勢,很好地完成了這項任務,以古文闡釋道統維護了清廷政權的正統性(曾光光,2016,第28 頁)。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作為傳統的儒家士人,桐城派學者對理學“道統”的維護絕非只是為了順應時勢、諂媚清廷,他們也有維系儒學正統、傳承程朱理學的使命感,更有教化世風人心、維護社會穩定的責任心與理想。方苞在《送李雨蒼序》中借評述李雨蒼治古文之法表達自己的觀點:“凡無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文雖工弗列也……為天子守大邦……一動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興壞也。一念之不周,一物之不應,則所學為之虧矣。”(方苞,1991,第95 頁)可見方苞將引導“世教”、教化“人心”、服務“政法”作為行文、治學的重要標準。③姚鼐同樣希望借尊理學來弘道義、安天下,曾說“當明佚君亂政屢作,士大夫維持綱紀,明守節義,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論學之效哉”(姚鼐,1991,第84 頁),可見他也將程朱理學視作經邦濟世的良方。因此,除通過參與官方文教典籍的整理與編寫來倡理學、興文教,桐城派士人亦多潛心治學、積極著述,留下不少佳作名篇以引導世風、教化人心、嘉惠后學。如方苞作《送劉涵三序》抨擊腐敗的吏治,批判了將“茍賤奸欺”當作“中庸”,反而譏諷廉潔正直者“迂怪”的世風(方苞,1991,第91 頁)。劉大櫆在《程易田詩序》中表達了他“以澤及斯民為任”的治學追求,同時批判了縉紳之士重視“巧取而捷得”之徑術的取向(劉大櫆,1990,第58 頁)。姚鼐更是“有所作必歸于扶樹道教,講明正學”(陳用光,2014,第212 頁),如他作《李斯論》一文,借批判李斯“中侈君而張吾之寵”的“趨時”做法,進而批判官吏為保全自己的權勢地位,阿附甚至助長國君“悖謬無義”之行的風氣,贊揚并倡導剛正不阿的為臣之道(姚鼐,1991,第4 頁)。“桐城三祖”著述中這些指摘時弊的文章即是為了實現其“官恥貪欺,士敦志行,民安禮教,吏稟法程”的治世理想(方苞,1991,第265 頁),它們確實對引導世風、學風具有積極作用。就這樣,“桐城三祖”通過參與官方文教典籍的整理與編寫,借助政府的力量,經由官方的渠道實現自己的追求;又通過個人著述褒貶時政、教化人心,寓理想于文章,擴大對一般士人和基層社會的影響。正是經由這雙重渠道,早期桐城派的治學、論文主張得以進一步傳播,并為其以后的發展壯大奠定了基礎。
清承明制,以科舉取士。順治二年(1645)清世祖下令仿照明制開科取士,頒布《科場條例》并于該年八月舉行鄉試,正式拉開了清代科舉的序幕。清代科舉程式與明代基本相同,考試內容同樣出自《四書》《孝經》《性理大全》《正蒙》等理學著作(劉海峰,李兵,2004,第353—358 頁)。考試形式有經書義、策論及試帖詩三種,其中首重經書義,八股文即為其規定文體,也是清代科舉最基本、最重要的文體(周德昌,1995,第160—161 頁)。清廷對八股文寫作的字數、內容、文風、格式都有嚴格的規定,特別是文章不能超出儒家經典和程朱理學的范圍、不能涉及清代時務的規定,使八股文日益脫離現實、內容空洞、形式僵化(劉海峰,李兵,2004,第366 頁)。
早期桐城派學者多有匡時濟世之志,而參與科舉考試即是他們實現理想的必經之路。“桐城三祖”均希望借由科舉之路獲取功名、走上仕途。方苞自二十二歲起參加科考,至四十五歲列禮部試第四名,因母病而未及殿試。劉大櫆參加科考數十年,曾兩次登順天府試副榜而不得舉,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科、十五年(1750)舉經學科均未被錄用,終生不得志。姚鼐參與科考十幾年,六試禮部方才中第,列殿試二甲,獲授庶吉士。科舉道路之艱難崎嶇,考生之艱辛痛苦他們深有感受。因此,桐城派士人多對科舉與時文有著復雜的態度,一方面對其敗壞學風、埋沒人才的弊端多有抨擊,另一方面又因無法違背、突破政府制度只能裹挾其中,他們亦希望科舉能有所改良。
方苞自幼受父兄影響,以古文與理學為治學追求,對時文并不熱衷,但礙于家累與科考要求,不得不習時文。方苞在《與熊藝成書》中表達了對時文的認識與態度,他轉引虞山陶子師“世之人材敗于科舉之學,千余歲矣,而時文則又甚焉”之語,勸告友人不可以功利之心治學為文,認為與花費時間學習時文相比,多“從古人之學”才是正途(方苞,1991,第326 頁)。他極力批判科舉與時文“害教化、敗人材”,引人“非汲汲于利則汲汲于名”,致使無人專心治學,世風、學風益壞(方苞,1991,第301 頁)。因此,方苞“以古文為時文”,所做之文“意義體制,與科舉之士守為法程者,形貌至不相似”(方苞,1991,第333 頁)。方苞扎實的理學根底與流暢的行文方式為他的科舉之路打通了關卡,他所做的帶有古文色彩的時文在科場獲得了認可。
康熙三十八年(1699)方苞中江南省鄉試第一名,稱解元,所做時文廣受追捧,“四方見靈皋之得售而知風氣之將轉也,于是莫不購求其文”(戴名世,2009,第157 頁)。雖然痛惡時文取士的弊端,但作為國家取才的重要機制,方苞還是非常關心科舉的發展狀況,希望科舉能真正成為“掄才大典”,而不是僅靠空虛陳腐的時文選取人才。因此他將自己所做時文整理成《抗希堂稿》刊刻,為士人展現出不同以往的時文寫作風格,由其鄉試主考官張廷樞、姜橚,友人戴名世、季宏舒、龔纓為之作序,刊刻發布于世。張廷樞評價方苞的時文“穿穴經史,綜貫百氏雜家,去其疵而取其醇,不襲程、朱、游、楊之說而吻合其意,高下縱橫,沛然而不可御”,表示方苞的時文“為載道之言,足以發明天地萬物之理”,可以激勵“世之習為膚淺庸爛以冀幸科第者”“大懲其前事之非,家修人勵,以求至乎道也”。季宏舒也認為方苞的時文凝結著他深厚的理學學識與精湛的古文寫作技巧,因此“學者誦靈皋之文以開通其心知,而接于莊、騷、左、馬、五經之途徑,因以莊、騷、左、馬、五經所載之義理自治其性情,則傳靈皋之時文亦可以使人興起于學也”(方苞《抗希堂自訂全稿》序),揭示了方苞“以古文為時文”的寫作特點,以及希望借“言必有物,必有序”的古文改變時文空洞呆板、萎靡卑弱的文風,突出其“以文載道”的功能,以轉變世風學風、引人積極向學的目的。即使是無意科考、唾棄制義的戴名世,也贊賞方苞所做的時文,他深知方苞的憂慮與抱負,在為其寫的序中說:“靈皋嘆時俗之波靡,傷文章之萎苶,頗思有所維挽救正于其間。”(戴名世,2009,第157 頁)因此他支持方苞將其時文集刊刻發行,認為這是方實現其“維挽救正”治學濟世追求的有效之舉。雖然上述方苞師友之言有過譽之嫌,但這部具有鮮明桐城派特點的時文選集確實流傳廣遠,并產生了一定影響。
《抗希堂稿》不僅在當時廣受追捧,也受到后世學者的認可,成為諸多學者行文制義和行事立身的參考。道光十三年(1833)詩文家潘德輿以方苞之文教其子,謂“亮工近二十,尤宜著實用力經書古文,時刻不可去手,方能開拓心胸,增長筆力。若朝夕但吟誦時文,而四書、經書、古文一切高閣,那有長進見識?必欲看時文,方望溪《抗希堂稿》可常常看也”(潘德輿,2015,第46 頁)。可見其十分看重方苞之文,將其區別于一般時文,讀方苞之文是可“長進見識”的。咸豐十一年(1861)刊刻的詩文家鄭獻甫的《補學軒文集》中,收錄了一篇他與友人論文的文章,對方苞的時文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我評方望溪文云:非有得之言,即有為之言。……外有感,內有憤,此有為之言也。多讀書,精窮理,此有得之言也。然先求有得,乃能有為……必如陸稼書之《困勉錄》、方望溪之《抗希堂稿》,然后謂之有得。”(鄭獻甫,2010,第451 頁)認為方苞的時文既有真情實感不僵化,又有真知灼見不空虛,是值得學習的優秀時文作品。直到同治年間,經學家吳承志仍以《抗希堂稿》作為自己治學處世的重要參考。他曾以《抗希堂稿》中“天下有道則見”二題篇激勵自己,要謹守真理與本心,不輕易為外界潮流所影響;對于流行的事情應該先了解其真相再判斷要不要去做,“不能反易常理以合時事”(吳承志,1984,第25 頁)。通過以上幾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方苞刊文以“維挽救正”的理想是部分實現了的。
除卻個人刊文刻稿,方苞對清代科舉與時文最大的影響在于受命編集清代官方時文集《欽定四書文》,從而展示和規范了清代科舉時文寫作與評閱的標準。乾隆元年(1736),方苞再入南書房,乾隆命其選編四書文:“國家以經義取士,將使士子沉潛于四子五經之書,含英咀華,發攄文采,因以覘學力之淺深與器識之淳薄……顧時文之風尚屢變不一,茍非明示以準的,使海內士子于從違去取之介,曉然知所別擇,專意揣摩,則大比之期,主司何以操繩尺以度群才,士子豈能合矩矱以應搜羅乎?……今朕欲裒集有明及本朝諸大家時藝,精選數百篇,匯為一集,頒布天下,以為舉業指南。學士方苞工于時文,著司選文之事,務將入選文,逐一批抉其精微奧窔之處,俾學者了然心目間,用以拳服摩擬。”(《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二十一,乾隆元年六月下)清廷將科舉取士的關鍵—時文標準的展示與規范全權托付給方苞,要求他編纂一部為“后學之津梁、制科之標準”的時文示范用書,以供士子模仿學習和試官評閱參考。
方苞遵旨選錄,共選得明代制義文四百八十六篇,清代制義文二百九十七篇,成《四書制藝選》十一卷,每篇均點評批抉,指明行文優劣,并于文后給予總評。乾隆四年(1739)四月完成后,方苞上奏乾隆“所錄取皆以發明義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為宗,庶可以宣圣主之教思,正學者之趨向”(方苞,1991,第287 頁),明確了其選文的標準。“清真雅正”是清廷一直倡導的時文標準,康熙時由“以經義開風氣之先,骎骎乎有起衰之功”的時文大家韓菼首倡,一改明末衰敗的文風,得到了同時學者的響應和文章取向簡潔、醇雅的康熙的認可。雍正亦曾以“所撥之文務令雅正清真、理法兼備”告誡試官,乾隆亦提出科舉“衡文務取、清真雅正”的要求(龔篤清,2017,第300—310 頁;高明揚,2012,第82 頁)。方苞接受了這一標準,并結合古文之法對其進行發展,在《四書制藝選》中以“理明、辭當、氣昌”的古文行文法則來解釋“清真雅正”的內涵,突出強調了對時文的“載道”和“務實”的要求:“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文之古雅者,惟其辭之是而已……而依于理以達乎其詞者,則存乎氣。氣也者,各稱其資材,而視所學之深淺以為充歉者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材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方苞,1991,第288 頁)方苞的工作獲得清廷的高度認可,乾隆賜名《欽定四書文》頒行天下,自此成為清代士子所使用的官方制義文本。《欽定科場條例》中規定,鄉、會試藝“首場制義以《欽定四書文》為準,有錄取輕僻之作者,磨勘官據實參奏。如有剽竊異端邪說,及闌入子史文集,不合經書立言之旨者,不得取錄。”(璩鑫圭,1990,第44 頁)《欽定四書文》也是唯一被收入四庫全書的制義集,《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它“大抵皆詞達理醇,可以傳世行遠……故時文選本,汗牛充棟,今悉斥不錄。惟恭錄是編,以為士林之標準”(永瑢等,2003,第1729 頁)。
遺憾的是,雖然得到清廷的大力倡導與推行,《欽定四書文》的頒行并未取得其設計者所預想的扭轉空虛不實的學風和僵化空疏的文風的效果。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一(1744 年1 月15 日),山東學政李治運上奏言說《欽定四書文》“頒行天下,而文風未能日上”(安東強,2012)。乾隆十九年(1754)時乾隆帝也意識到科場流弊未改:“場屋制義,屢以清真雅正為訓,前命方苞選錄《四書文》頒行,皆取典重正大,為時文程式,士子咸當知所宗尚矣,而浮淺之士競尚新奇。”(《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四百六十,乾隆十九年四月上)說的是考生科考作文只圖速化、不循正軌,對示范之文或生搬硬套、直接抄襲,或摒棄不用、專守坊本。而閱卷試官也多不尊“程式”,以個人喜好命題、閱卷,致使《欽定四書文》淪為了應舉工具和空頭文書。為防止試官“以己見立說”和“士子窺探迎合附和”試官喜好的弊病進一步加重,乾隆帝不得不下令將《欽定四書文》“交禮部、順天府存貯內簾,令試官知衡文正鵠,再策問時務,用覘士子學識”(《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四百六十,乾隆十九年四月上)。
方苞試圖通過改良時文來救科舉之弊的理想雖未能實現,但他“以古文為時文”、強調時文要“載道”和“務實”的做法卻影響深遠。桐城派弟子不僅繼承了他的為文之法,也繼承了他的這一理念。“桐城三祖”之一、方苞弟子劉大櫆科考數十年而未展其志,對科舉與時文之弊體會尤深,所以他的批判也最為深刻。劉大櫆指出科舉時文敗壞學風:“科舉時文之習,誆誘于其前;而富貴貧賤得失之念,汩沒于其內。”(劉大櫆,1990,第74 頁)使士人沉溺于空疏文字和功名利祿而無意于真才實學。“今世之士,惟知決科之為務,其有以經術倡道于人,則人皆笑之。科舉之制,比之秦火,抑又甚焉。”(劉大櫆,1990,第323 頁)
劉大櫆指出時文寫作本應該是以特殊的文章形式傳達圣賢之道的至精技藝,“是代圣賢說話,追古人神理于千載之上,須是逼真”(劉大櫆,1990,第612 頁)。要達到這種程度,“非博極群書不能作”。因此,劉大櫆同樣提倡以善于發明義理的古文來改良已陷入僵化、空虛的時文,他提出:“作時文,使不得才情,使不得議論,使不得學問,并使不得意思,只看當日(圣賢)神理如何,看得定時,卻用韓、歐之文如題赴之。”(劉大櫆,1990,第612 頁)意思是作時文關鍵在于解讀儒家經典中的“圣賢本意”,不能任意加入作者的理解與發揮;同時又不能做成枯燥的訓詁之文,行文要采用古文的寫法,注意“神氣”“音節”,使文章能順暢、貫通、有節奏地表達出經義,即用古文的行文法則“為圣賢立言”。一言以蔽之,劉大櫆與方苞的主張一致,都是希望通過突出時文“以文載道”的功能,喚醒士人治經求學的追求,以轉變科舉造成的空虛不實的風氣和幾乎凋敝的理學。乾隆十三年(1748),經由方苞介紹,劉大櫆進入江蘇學政尹會一學幕,負責校試閱文,他努力實踐其師和自己的抱負,“拔尤選奇,育材作人,共襄文治”(劉大櫆,1990,第99 頁)。在此之后劉大櫆又兩次入幕參與校試,十八年(1753)入湖北學政陳浩幕,助其選拔貢生;二十一年(1756)入浙江學政竇光鼐幕作校文,致力于正文體、端士習之事。
繼方苞、劉大櫆而起的姚鼐,一脈相承,對于科舉與時文有著相似的觀點。與劉大櫆相比,姚鼐的科舉之路應該說比較順暢,在第六次參加禮部試時終于脫穎而出,庶吉士散館后先后入兵部、禮部。姚鼐曾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三十五年(1770)分別擔任鄉試副考官,又于三十六年(1771)任會試同考官,對清代科舉選拔人才的過程很是熟悉,對其弊端的認識也頗為深刻。姚鼐認為:“國家所以設經義取士之法者,欲人人講明于圣人之傳不謬而已。”(姚鼐,2014,第43 頁)說明科舉取士的本意是想引導士人學習圣賢之道。但是一方面“士不知經義之體之可貴,棄而不欲為者多矣……惟庸鈍寡聞不足與學古者,乃促促志于科舉”(姚鼐,1991,第39 頁),另一方面“衡文者不能鑒別,往往錄取,轉相仿效,日增其弊”(姚鼐,2014,第74 頁)。揭示了經義日陋、世風日壞的原因在于聰明才杰之士以時文為俗體不屑一顧,而庸鈍寡聞之輩為獲功名只會投機取巧做一些低劣時文,少有人會做能“發明經義”的優秀時文;閱卷試官同樣鑒別不出應試者所做時文的優劣,只能隨意錄取,而士子又爭相模仿這些質量參差不齊的時文,以致造成惡性循環。在姚鼐看來轉變士人對時文的認識,引導他們積極向學,并教給他們做時文的正確方法,是可以起到轉變世風、學風的作用的。因此他主張以古文為時文,認為優秀的時文“可以為文章之至高,又承國家法令之所重”(姚鼐,1991,第40 頁),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有識之士堅守理學、精通經義,以古文之法轉變時文之體,由此時文可“高出詞賦、經疏之上倍蓰十百”,“用科舉之體制,達經學之本源,士必有因是而興”(姚鼐,1991,第43 頁)的理想亦能得以實現。
為實現上述理想,姚鼐積極開展時文教育,以交互討論與習作評閱相結合的方式教授弟子時文,并刊刻《惜抱軒課徒草》《惜抱軒稿》和《惜抱軒外稿》等多部時文集,作為引導士人寫作時文的范本。特別是姚鼐辭官離京后積極參與書院教育,將桐城派“以古文為時文”的理念和寫作方法融入書院的制義課中教育學生,影響了徽州、江寧等地的書院文風與學風。
姚鼐不僅致力于以古文改良時文的教育實踐,還將這種理念傳授給參與科舉取士的友人、弟子,間接影響著人才的選拔和學風、文風的走向。姚鼐弟子鮑桂星(1764—1826)曾持主河南、江西等地科舉之事,在其任湖北學政期間,姚特意寫信叮囑他摒棄偏見,重視確有時文之才的士子,不拘一格取才:“楚中近有異才不?不知今天下人才,何以若是衰耗。想使者取賢不限一格,或學問,或文章,學問中非一門,文章亦非一門。假如其人能作時文,亦即可取。”(姚鼐,2014,第64 頁)鮑桂星晉內閣大學士后,姚鼐傳書希望他能主持會試,轉變文風:“今春望雙五總裁會闈,文體之壞甚矣,能反之以正,乃世流之所望也。”(姚鼐,2014,第64 頁)弟子陳用光(1768—1835)與姚鼐交往密切,深得其師真傳,姚鼐屢與之論及科舉與時文,并托其刊刻時文集:“此事(指時文)在今日殆成絕學,以俗人但知作科舉之文,而讀書好古之君子又以其體近而輕之不為。不知此與作古文亦何以異哉?”(姚鼐,2014,第93 頁)陳用光深受姚鼐關于時文觀點的影響,承認時文與古文的共通性,認為“科舉之學,俗學也,然而其所誦者,未嘗不與學古者同”(陳用光,2010,第596 頁),也繼承了姚鼐以古文為時文的做法,“以文章詔天下之后進,守乎師之說,如規矩繩墨之不可逾”(梅曾亮,2012,第235 頁)。道光五年(1825)陳用光充江南鄉試副考官“持節校士于兩江,兩江人士,莫不訪求姚先生之傳書軼說,家置戶習,以冀有冥冥之合于公”(梅曾亮,2012,第235 頁)。十三年(1833)陳督學浙江時又重新修訂刊刻了姚鼐選編的《敬敷書院課讀四書文》,與浙中士子相講習,使士子不忘“先輩之義法”,“進求之經史百家之言”(陳用光,2010,第644 頁)。陳用光之子陳希曾(1766—1816)先后充云南、貴州、順天等地鄉試考官,還曾充殿試讀卷官。在其任學政視學江東時,姚鼐致信與他討論空虛時文帶來的弊端,鼓勵他厘正文體、扭轉文風:“閣下所云‘文足以覘士行’者是也。……閣下毅然欲率今日士習使之端,固當變今日文體使之正。……愿閣下訓士,雖博學強識,固所貴焉,而要必以程朱之學為歸宿之地。以此覬于士習,庶或終有裨益也乎。”(姚鼐,2014,第74 頁)強調以文章規訓士人的重點在于導人向學,以程朱之學為歸宿。
不管是作為應試者還是主試者,“桐城三祖”都是科舉考試的深度參與者,他們深刻地認識到清代科舉時文的困境與弊端所在,更深知科舉時文對文風、學風的導向作用。他們或應統治者要求,或出于挽救學術、教化人心的士人責任感的考量,紛紛將目光轉向擅長經義釋道且鮮活富有感染力的古文,采取以古文為時文的方式,力圖轉變士子作文時過分的功利主義追求和空虛僵化的文風,突出時文以文載道的功能,以期由此引導士人重視程朱理學、積極求實向學。雖然此舉并未取得預期的效果,但“桐城三祖”對科舉時文的理念經其教育實踐及弟子廣為傳播,“以古文為時文”的習文之法也在清代士人中引起較大反響。如康熙時期善做時文的汪份(1655—1721)、汪士鋐(1658—1723)兄弟就推崇方苞提倡的以古文為時文的行文之法,其時文帶有明顯的古文色彩。與他們持類似觀點的還有劉巖(1656—1716)、趙炳(生卒年不詳)等時文家(龔篤清,2017,第417 頁)。乾嘉時期著名的經學家、詩人翁方綱(1733—1818)也接受了桐城派“以古人為師”的做法,還提出了與桐城派古文理論相通的“肌理說”的古詩理論,他曾在文章中寫道“桐城兩方子,喻彼馬與指。時文即古文,使我心翹跂”(翁方綱,1982,第17 頁),其中“桐城兩方子”指的即是方苞與其兄方舟(1665—1701)。即使是對桐城派有所質疑的史學家、教育家章學誠(1738—1801),也不反對以古文為時文的做法,他在《清漳書院留別條訓》中為書院師生列出數十條關于舉業與作文的建議,第二十四條即是專門論述時文與古文的關系,他說“世之稍有志者,亦知時文當宗古文,其言似矣”,并建議士子不僅要學習古人之文,還要學習古人精求經史的治學態度(章學誠,2017,第619 頁)。可見早期桐城派的主張是對清代科舉及科舉導向下的教育產生了一定影響的。
書院是桐城派士人開展教育活動的重要場所,據有關學者統計,自劉大櫆、姚鼐起,該派約有70 余人參與過各地的書院教育活動(徐雁平,2007,第68 頁)。桐城派通過參與書院教育,吸引、培養了大批弟子,傳播了本學派的學術主張,可以說書院既是桐城派刊布學術主張的重要平臺,也是其培養后學的重要基地,書院對桐城派的繁榮發展有著積極的助力作用,使其突破地域限制,發展成了全國性的學術派別。④同時,作為具有自己思想宗旨、治學方法和學術風格的學派,桐城派的積極參與對清代書院的教育內容、教育模式和學術風氣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清初,為防止士人以書院講學結黨干預政治,清廷對書院的發展采取抑制政策。隨著政權的鞏固和朱學獨尊局面的形成,清廷開始逐漸轉變政策,雍正十一年(1733)下令積極興辦書院,并進一步加強官方管控。在政府的倡導和支持下,大批書院得以恢復發展,但與前代以私人講學為主、重學術傳播的書院不同,清代書院從經費撥給、選址建設,到山長聘任、生徒擇錄、課試方式等基本都由各級官員決定,書院的官學化和舉業化的程度加深,多數書院以培養科舉人才為主要目標,漸漸成為變相的官辦學校和科舉考試鏈條的重要環節(徐道彬,2012,第32 頁)。自乾隆中期始,清代學術發展迎來新的轉向,漢學完成學術體系構建,宗奉經史考據逐漸成為治學主流,官方提倡的程朱理學權威開始失墜,“知識界已不能再建立起對宋學的虔誠信念”(戴逸,2018,第601 頁)。學術變遷密切影響著教育的發展,學界的訓詁、考據之風亦隨之浸入書院,部分書院甚至出現了專宗漢學、摒棄宋學的傾向。如徽州紫陽書院在乾嘉時期“宋學殘壘,已漸崩潰,樸學風氣,日趨優勝地位。……戴東原(震)、程易疇(瑤田)相踵繼起,蔚為一世所宗,后進學者,無不聞風而從”(吳景賢,1934)。除徽州紫陽書院外,蘇州紫陽書院、揚州安定書院和梅花書院也都在講求漢學,特別是嘉道年間阮元創建詁經精舍、學海堂,進一步促進了乾嘉漢學的發展與繁榮,也使得書院講學之風有所恢復(鄧洪波,2013,第520—528 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尊奉程朱理學、重視古文詩歌的早期桐城派士人加入到書院教育的行列之中,他們反對只講八股制義將書院變為科舉附庸,但對書院中興起的尊漢斥宋的講學之風亦不以為然。于是他們立足桐城派的治學理念,探索既能符合官方要求又能培養人才、傳播其學術思想的書院教育模式。
“桐城三祖”的書院教育活動自劉大櫆始。乾隆二十六年(1761)劉大櫆返鄉,任黟縣教諭六年,其間他“開導生徒,提唱詩文宗旨”(吳甸華,1998,第120 頁),頗得到黟縣士人學子的認可,直至劉離世,黟士仍“感誦先生教育之仁不息”(吳定《紫石泉山房文集》)。教黟期間,劉大櫆受安徽巡撫托庸(生卒年不詳)令同時主講安慶敬敷書院,但因資料所限,其在敬敷書院的教育詳情已不可考。大約在此期間,劉大櫆將其講學時隨手所記作文心得集結為《論文偶記》一卷,提出了“義理、書卷、經濟”為“行文之實”之說,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豐富發展了桐城派的文論(孟醒仁,2002,第150 頁)。三十一年(1766),劉大櫆離黟縣教諭任。同年張佩芳(1732—1793)知歙縣,他注重教育、愛惜髦士,特聘劉大櫆來教導士子,并于三十五年(1770)將原在縣學名宦祠后的書院移建于問政山麓江家塢,積極招收“士之好學而能文者”(劉大櫆,1975,第175 頁),辟為問政書院,專請劉大櫆主持。⑤在任期間,劉大櫆曾作《問政書院記》記錄書院建設情況,也表達了自己對書院教育的看法,他說:“近代書院之設,聚群弟子于其中,延請鄉之賢大夫而去位者以為之師。雖其所學者,訓詁、詞章之末,非復古人之舊;而興起后生,以師弟子傳習之業,于學為近焉。”(劉大櫆,1990,第309 頁)劉大櫆認為中國古代的學校以教化天下、使“無一人之不同歸于善”為立學的目的,教育的方法是循序漸進的啟發誘導,教育的內容是“禮、樂、射、御、書、數”。而當世的書院只是集聚一群學子,聘請鄉邑內年老致仕的學者教授,教育內容只涉及訓詁、辭章等學問的“末流”,這已與古代之學不同,但與重祭祀而輕講學的廟學相比,書院能傳承學術知識、培養鄉里后學,所以可算“于學為近”。可見劉大櫆雖承認書院的教育作用,但對當時書院偏重訓詁、制義的教育內容和學風并不滿意。幸而知縣張佩芳“宰歙期間,以經術為治術”“以古學倡多士”(張穆,1999,第514、526 頁),建問政書院的目的是“將使歙人之同歸于善,而非徒詞章、訓詁以為進取之階”(劉大櫆,1990,第311 頁),有仿古代之學發揚學術、引導學風、教化民眾的志向,因此得到了“常思以澤及斯民為任”的劉大櫆的欣賞與支持。
劉大櫆在問政書院兢兢業業教導士子,“日校月課”,堅持以義理訓士,每月一大課、一小課,在書院內開展了頗具特色的時文制義和古詩文教育活動(許承堯,1975,第218 頁)。劉大櫆認為發明時文的本意是為引導士子深入理解和闡釋四書五經中的“圣人之言”,因此他倡導學生作文要力爭達到一種“不趨于時好,不騖于速成,抽曲盡之思,顯難詳之義,浸潤乎六經之旨,敷揚乎兩漢之辭,并之于云日而光明,賡之以管弦而和洽”的境界(劉大櫆,1990,第101 頁)。即在鉆研儒家經典的基礎上,以古文之法“為圣賢立言”,既要揭示出深刻的經義,還要流暢通順有節奏有美感。劉大櫆教導學生習作有內涵、有實情、有美感的時文,更重視學生的道德修養與學術水平,引導他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追求與治學態度。當時有吳定(1744—1809)、金榜(1735—1801)、吳紹澤(1735—1789)等一批徽州學子聞名前來求學,劉大櫆“不鄙其愚,規其道德,牗其文章,慨然許以立行立名之任”(吳定《紫石泉山房文集》),以“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蓋明天之道,察地之理,因時之序,安其固然而已”相教(劉大櫆,1990,第116—120 頁),時常告誡學生不要被功名利祿所迷惑而喪失對學術的追求和對個人品德的要求。在這種教育理念的指導下,劉大櫆在歙縣培養出一批重義理、善作文的士子,時人曾評論說:“先生負師表之望,畎畝而無日忘天下之人才先覺,而不忍有一夫不興于學”,以“詩歌古今文”教育之,“俾窮鄉淺陋之儒得略聞道德文章”(吳定《紫石泉山房文集》)。
除了教導學生,劉大櫆還與歙縣士人學者交游切磋,引領了歙縣崇古重文的學風。在黟縣做教諭之時,劉大櫆就與鄰近的歙縣士人相交甚歡,常一起游歷山水、談論時務、切磨文章。劉大櫆主講問政書院之后,與這些士人的聯系更加密切,也更加積極地開展學術交流與研究。劉大櫆以古文振興學術的主張得到歙縣方根矩(1729—1789)、程瑤田(1725—1814)、汪肇龍(1722—1780)、汪鳳梧(1725—1773)等人的極力推崇與響應,復興古文的理想在歙縣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支持者,他曾在《汪在湘文序》中寫道:“竊嘆古之為文者,蜀山秦隴江河之瀆也,后之人隳以為部婁污渠,思有以振興追躡之,而苦才力之不逮,徒懷虛愿,誰其助予?其后得交于歙之諸君子,有同志焉。……余亦以諸君之才與其志,果足以興起三代秦漢之文章,而又不遺余力以求之,每顧之不言而自喜。”(劉大櫆,1990,第54 頁)此言雖有夸張成分,但也體現出了歙縣士人對古文的重視與對劉大櫆的認可。乾隆三十六年(1771)劉大櫆以老病辭去問政書院主講,歙縣眾士人遠出城闕,河橋相送,依依惜別,不忍離去,時人記曰:“先生以老退歸去之日,師與弟相持而泣。”(吳定《紫石泉山房文集》)
劉大櫆參與書院教育的時間短暫,只在徽州地方產生一定的影響,對書院教育模式也只是進行了初步摸索,但他的教育經驗與理念被其弟子姚鼐繼承并完善,并經由姚鼐之弟子薪火相傳、發揚光大,形成了桐城派傳承百年的書院教育傳統。
如前所述,姚鼐有著豐富的書院教育經歷,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辭官離京,曾先后主持揚州梅花書院十一年、安慶敬敷書院十四年、歙縣紫陽書院二年、江寧鐘山書院二十二年。在前后四十余年的書院教育實踐中,姚鼐將其“漢宋兼收”的學術取向和桐城派“義理、考據、辭章”并重的治學路徑引入書院教育,在書院內制義與講學并舉,同時開展舉業教育、理學教育和特色古詩文教育,努力探索科舉應試、學術研究與人才培養相結合的書院教育模式。
姚鼐主持的四所書院均是由官方主辦監理的著名書院,對其所在地的教育與學風具有重要影響與示范作用。“考課”是這些書院的重要制度,特別是以舉業制義為主要內容的官課(大課)在書院教育中占據著主要位置。揚州梅花書院自乾隆四年(1739)由揚州鹽運司支持經費,四十一年(1776)鹽運使朱孝純(1735—1801)更新其制:“親為校課,匝月一舉,謂之官課;延師校課,亦匝月一舉,謂之院課。”(李斗,2001,第76 頁)安慶敬敷書院于清順治九年(1652)由操江巡撫李日芃(?—1655)創建,雍正十一年(1733)奉旨改為官辦,每月由巡撫、藩司、臬司、郡守輪流官課一次,由山長齋課一次。歙縣紫陽書院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在官府支持下重建,初由紳商經理,后仍由官方經理,每月兩次大課,一次小課。江寧鐘山書院由兩江總督查弼納(1683—1731)創建,書院每月會講兩次、會課兩次,“每月會課,既有經題,須作經藝……聽掌教徑自揭示院中,使肄業者鼓舞加功,以為棘闈奪幟地”(湯椿年,2013,第33 頁)。可見舉業制義是這些書院教育中重要的內容,作為官選掌院(山長)的姚鼐既要負責“講學”,還需負責“課文”,承擔著教授、評閱時文制義的重要任務,包括評閱大課、小課之卷及學生日常自擬之題。如前所述,姚鼐主張以古文改良時文,他教育學生要學習古文精研經義、發明義理的“以文載道”的做法,并借鑒古文有節奏、重氣韻和文采的寫作手法進行時文創作,為書院的舉業教育增添了學術色彩。姚鼐初次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期間,在方苞所選《欽定四書文》的基礎上精選重編二百五十一篇時文,題名《敬敷書院課讀四書文》,多錄“行文體格,及因題立義、因義遣辭之法”,用以教授敬敷書院諸生課讀,引導生徒模仿古文“行氣說理,造句設色”(姚鼐《敬敷書院課讀四書文》序)。在鐘山書院主講期間,姚鼐以時文教授諸生,陳兆麒(生卒年不詳)從其學先后長達十二年,深得其“以古文為時文”之法,作文“酌古今之宜,審文質之中,內足自立,外足應時”,多獲時論稱贊(姚鼐,1991,第49 頁)。陳用光亦在鐘山書院從姚鼐求學,師徒二人多論時文,姚鼐曾以“義理既深,辭氣復淋漓昌沛,可以論古,可以協今”(陳用光《姚姬傳評定太乙舟時文稿》)評點其所做時文,對學生所取得的成績給予高度評價。姚鼐還曾多次在鐘山書院編纂時文集并刊刻,這些文集常被用來教授學生、贈送友人,以示范時文寫作之法,為當時之學者用。⑥
姚鼐一方面積極主張并認真在書院教學中實踐以古文改良時文的理念,另一方面,他也認識到只講治文之法并不能養出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因此,在改良制義時文教學的同時,姚鼐更加重視在書院中講求學術,引導學生積極治學,以扭轉“先正名家之法置而不講,經史子集之書束而不觀”(《乾隆元年六月十六日總理事務王大臣奉上諭》)的空虛學風。
乾嘉之際“漢學方興,氣勢洶洶,幾無可敵”(吳景賢,1934),姚鼐因漢宋之爭辭官離京,但漢學之盛不止于四庫館,地方同樣強勁。即使素以程朱理學繁盛稱道的安徽歙縣,“經自戴東原、江慎修輩,大抵所論主考證事物訓詁而已”(姚鼐,1991,第237 頁),紫陽書院中亦是“江戴漢學崛起,宋明思想悉為其所掩蔽”(吳景賢,1934)。士人亦多尊漢學,而卑視宋儒。姚鼐折中論斷,歸于和平,在書院教育中高舉“漢宋兼收”的旗幟,“教學者多以古文法義,可謂由宋至漢之津梁”(吳景賢,1934),在當時漢學為尊的學術潮流中維系了程朱理學的教育空間,引導了書院“漢宋調和”的學風,也使得桐城派“義理、考據、辭章”并舉的文論主張轉變為教育主張,形成了特色書院教育模式。
以鐘山書院為例,清初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程朱理學在思想界、學術界確立了權威地位,鐘山書院自雍正元年(1723)建立起近半個世紀內,都以程朱理學為依歸。乾隆中葉以降,宋明理學漸趨式微。乾隆三十四年(1769)顧鎮掌院時提倡漢學,后繼山長盧文昭、錢大昕均為漢學大家,相繼在鐘山書院弘揚漢學二十余年,使得鐘山書院成為漢學重鎮。尊奉程朱理學的姚鼐繼盧文昭后,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掌鐘山書院,迎著當時“尊漢抑宋”的學術潮流,力倡“漢宋兼收”的治學取向,教導弟子“義理、考證、辭章”不可偏廢(姚瑩,2014,第202 頁)。
姚鼐認為程朱理學繼承了儒學正統,所謂“天下之學必有所宗,論繼孔孟之統,后世君子必歸于程朱者,非謂朝廷之功令不敢違也。以程朱生平行己立身,固無愧于圣門,而其論說所闡發,上當于圣人之旨,下合于天下之公心者為大且多,使后賢果能篤信遵而守之為無病也”(姚鼐,1991,第206 頁)。他認為,士人之所以推崇程朱理學并不僅僅因為它是政府政策所規定,同時更因為程朱理學確實闡發了圣人的思想主張,并為天下士民所認同。姚鼐認為漢宋二學本并不相抵,治漢學是可以有利于宋學的,“夫漢人之為言,非無有善于宋而當從者也”,漢學博聞強識,可“助宋君子之所遺”(姚鼐,1991,第73 頁)。但當時的學者多囿于學識淺薄與門戶之見,不能正確地認識漢學和宋學的關系,“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別,是則今之為學者之陋,且有甚于往者為時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說而失于隘者矣”(姚鼐,1991,第73 頁)。姚鼐擔心漢宋相抵,特別是漢學家竭力攻駁程、朱,會對世風、學風起到錯誤的引導,長此以往必將有害人才培養、道德風化。姚鼐曾對弟子陳用光言及他的這種憂慮:“近人才衰耗……夫為學不可執漢、宋疆域之見,但須擇善而從。此心澄空,自得恬適。”(姚鼐,2014,第124 頁)姚鼐認為“人才衰耗”的原因就在于學者為學將漢學、宋學分離,不能以客觀的心態“擇善而從”并專力治學。因此“思所以正之,則必破門戶,敦實踐,倡明道義,維持雅正。乃著《九經說》,以通義理考訂之郵;撰《古文辭類纂》,以盡古今文體之變;選五七言詩,以明振雅祛邪之旨”(姚瑩,2014,第204 頁)。
姚鼐在鐘山書院堅持以義理訓士,并積極刊刻各類理學經說用以教導學生,曾以其所刻《九經說》授徒梅曾亮(1786—1856),并說“吾固不敢背宋儒,亦未嘗薄漢儒,吾之經說如是而已”(梅曾亮,2012,第119 頁)。姚鼐“論學既兼漢宋,而一以程朱為宗。其誨示學者,懇切周至,不憚繁舉”(陳用光,2014,第213 頁),吸引了管同(1780—1831)、方東樹(1772—1851)、陳用光、胡鎬(1762—1847)、凌廷堪(1757—1809)等一批學子赴鐘山書院隨其治學。其中胡鎬求學時,姚鼐“親炙為尤久”,在姚鼐的教導下胡鎬“說經取漢宋兩家之學折中”,特別是“于十三經注疏、廿一史及諸子百家靡弗精討,所作制藝胎息正嘉”,獲得姚鼐的認可,“每課輒冠其曹刊”(甘熙,2007,第151 頁),其課作多收入鐘山書院課藝集。胡鎬繼承姚鼐融合漢、宋兩家之長治學取向,并在后來主講鐘山書院、惜陰書院時將其傳授弟子,使得漢宋兼治的主張在書院教育中得以延續。
姚鼐在書院“獨舉義理、文章、考據三者并重之說以誨示人”(陳用光,2010,第590 頁),將古文與經史之學并列,肯定古文也是“學問”,將其由“藝”升至“道”。⑦姚鼐認為古文可“明道義,維風俗,以詔世者,君子之志,而辭足以盡其志者,君子之文也。達其辭則道以明,昧于文則志以晦”(姚鼐,1991,第68 頁),在書院中將古文教育作為樹立生徒“根柢”的“正學”積極推廣,立志培養學生成為“前可以繼古人,俯可以待后世”,有治學追求和經世之志,能通曉道義、以文載道、教化風俗的君子。
主講揚州梅花書院時,姚鼐編選《古文辭類纂》,提供歷代優秀古文范例,并從“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八個方面解釋和介紹了古文寫作的內容、形式、境界和風格。姚鼐以此教授弟子,啟發他們古文寫作的門徑,“賴以成名者甚多”,如書院弟子胡虔,盡得姚鼐為文之法;弟子貴徵,“善屬文,尤工漢魏六朝駢儷之作”,得到姚鼐的賞識(李斗,2001,第78—85 頁)。《古文辭類纂》一書,嘉、道之后成為士人研習古文的必備書,被資州藝風書院、仙源書院、學古堂、大梁書院、嘉定九峰書院及河北臨津書院、天桂書院等諸多書院收錄,影響深遠。在書院中,姚鼐培養出包括“姚門四杰”在內的大批精義理、善古文的學子。梅曾亮在鐘山書院隨姚鼐受古文法,“依惜抱講論道藝,而學益淳厚,文愈高古,其得義法以此時為最”,居“姚門四杰”之首(吳常燾,2012,第671 頁)。管同在鐘山書院師事最久,姚鼐“久親指授,最承許與,實為‘姚門四杰’之次”,得姚鼐真傳,以古文名家(劉聲木,1989,第158 頁)。方東樹受姚鼐教導,“覽經史諸子百家,獨契朱子,為文好構深湛之思,醇茂昌明,言必有物,窮源盡委,沉雄堅實,無不盡之意,無不盡之詞,不盡拘守文家法律”,為“姚門四杰”之一(劉聲木,1989,第265 頁)。姚瑩曾在敬敷書院和鐘山書院親聆姚鼐教誨,“受古文法,其為詩、古文詞,洞達世務,激昂奮發,磊落自喜”(劉聲木,1989,第160 頁)。陳用光也是千里赴鐘山書院從姚鼐學古文辭,在院時時向姚鼐求學,分別后常以書信交流溝通,“從鼐最久,師說尤為篤信。其為文必扶植理道,緣經術為義法”(劉聲木,1989,第160 頁)。晚清著名理學家唐鑒曾有評價說,姚鼐“主講揚州書院,尋移主鐘山。教育人材,成就者眾。人之見之也,如坐春風。然不飲而和,不熏而潔,其德輝之所及,固如是也。古文名天下,嘉慶后言古文者,必以先生為歸”(唐鑒,2010,第420 頁)。
姚鼐這種“漢宋兼收”的學術取向和“義理、考據、辭章”并重的治學路徑被其弟子繼承,作為其重要遺產的還有其科舉應試、學術研究與人才培養相結合的書院教育模式。姚鼐弟子中并稱“姚門四杰”的管同、梅曾亮、方東樹、姚瑩均曾掌教書院,再傳弟子如吳嘉賓、呂璜、朱琦、王拯、吳敏樹、楊彝珍、孫鼎臣等亦曾致力于書院講學,并承接姚鼐之教育理念,多在書院內同時開展舉業教育、理學教育和古詩文教育,形成了具有桐城派特色的書院教育傳統。
以“桐城三祖”為代表人物的早期桐城派學者是清代中前期教育活動的重要參與者,他們積極開展多種教育活動,并將其治學與論文的主張引入教育領域,積極順應社會發展與學術變遷的需求,不斷探索適合其學派特點的教育方式。他們重視教育活動選才育人和引導世風、學風的社會作用,堅持以理學教育為核心內容,以古文教育為重要組成和關鍵把手,改良科舉時文,改革書院教育,摸索出一條以“文”入“理”,培養精義理、通辭章的實學人才的教育路徑。這種頗具特色的教育理念與教育模式,對清代中前期的文教發展、科舉時文、書院教育等都產生了一定影響,也為晚期桐城派學者在近代社會文化大變遷中繼續開展教育活動奠定了基礎,提供了經驗。這份歷史遺產應該得到重視和發掘。
(田正平工作郵箱:tianzp88@126.com)
注釋:
①有學者認為此時“康熙重用理學派的學者如魏象樞(1617—1687)、李光地(1642—1718)等名臣,他們為新朝廷創造一種與時代相應的語言文字形式,以使孔孟的思想與程朱的義理相貫通,將個人修己成人的學問,和當時的社會環境緊密相連……方苞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了義法說。他的文學理論以儒家的統治思想為依據,以程朱的學理為準繩,總結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理論,建立了以‘義法’為中心的體系”。參見許福吉:《義法與經世:方苞及其文學研究》,學林出版社2001 年版,第19 頁。
②有學者認為姚撰書序論未被全部錄入《四庫全書總目》的原因除了“漢宋之爭”的影響,更多的是因其與總目的編撰“體制”有出入,為求統一對其進行了篩選與修改,故《惜抱軒書錄》中的原稿與《四庫全書總目》中呈現的提要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參見徐雁平:《提要有其“體制”——〈惜抱軒書錄〉與〈四庫全書總目〉之比較》,郭向東、易雪梅主編:《四庫全書研究文集 2005 年四庫全書研討會文選》,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 年版,第85—93 頁。
③戴鈞衡曾對方苞以古文闡道教化人心的作用有過相關表述:“望溪方先生出,其承八家正統,就文境核之,亦與熙甫異境同歸;獨其根柢經術,因事著道,油然浸溉乎學者之心,而羽翼道教,則不惟熙甫無以及之,即八家深于道如韓、歐者,亦或猶有憾焉。蓋先生服習程、朱,其得于道者備,韓、歐因文見道,其入于文者精。入于文者精,道不必深而已華妙而不可測。得于道者備,文若為其所束,轉未能恣肆變化。然而文家精深之域,惟先生掉臂游行。”揭示出方苞以古文“羽翼道教”的治學特點。參見戴鈞衡:《重刻方望溪先生全集序》,《味經山館文鈔》,咸豐三年刊本。
④關于書院對于桐城派發展的影響已有諸多研究成果,參見陳春華:《清代書院與桐城文派的傳衍》,蘇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 年;徐雁平:《清代東南書院與學術及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李松榮:《蓮池書院與后期桐城派》,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年。
⑤關于劉大櫆到歙縣任教的時間應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汪梧鳳在《送劉海峰先生歸桐城序》中有“歲丁亥,先生去官居歙”的記錄。參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 359 松溪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5 頁。張佩芳之孫張穆也有“耕南先生(劉大櫆)為黟縣學官,久之不樂,謝病去。會君來,君聞先生名于徵君者舊矣,遂禮請為士子師。案:府君為耕南先生特辟問政書院”的記錄,可見劉大櫆確為問政書院主講。參見張穆《先大父泗州府君事輯》,《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07 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 年版,第515 頁。
⑥姚鼐嘉慶九年(1804)致鮑桂星書:“近刻為諸生兒輩改竄之四書文,聊以一部寄閱,似頗有益於初學耳。”十二年(1807)又致信:“鼐連年住江寧未返,亦自粗遣。今年刻《試帖》一卷,又《法帖題跋》一卷,同裝奉寄覽之。又鼐時藝有內外兩編,今亦奉寄,其外編尚可為今時學者用也。詩古文亦間作,然鼐不欲增刻,待死后論定,當有人為刻一全部。”(姚鼐:《與鮑雙五》,《惜抱軒尺牘》,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61、62 頁。)嘉慶十年(1805)致陳用光書曾說“時文十一月當刻成”,十一年(1806)春又致一書說“鼐時文刻成,且寄兩部,諒索者必多,須后便可也”。(姚鼐:《與陳碩士》,《惜抱軒尺牘》,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97—98 頁。)可見姚鼐在鐘山書院多次刊刻時文集以教士。
⑦關于姚鼐如何在書院教育中將古文從作為技藝的“文章”轉變為做成知識的“學問”已有學者做了細致的研究。參見胡琦:《詞章如何成學:姚鼐與清前中期書院的古文教育》,《明清研究論叢》 第1 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3—17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