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學法學院 趙然
價格認定是指經有關國家機關提出,價格認定機構對紀檢監察、司法、行政工作中所涉及的,價格不明或者價格有爭議的,實行市場調節價的有形產品、無形資產和各類有償服務進行價格確認的行為。在財產型犯罪中,涉案金額對定罪量刑起著重要作用,而通常情況下涉案金額就要通過上述價格認定行為對涉案物品的價格予以確定,同時認定機構出具相關的價格認定結論書。可以說價格認定結論書是認定刑事案件罪與非罪、重罪與輕罪的重要證據。然而,由于價格認定結論書在證據類型的歸屬上存在爭議,所以對訴訟過程中證明效力的實現和相關法律的適用帶來許多困難。
基本案情:王某因經營的采石場越界開采且開采量巨大嚴重違反礦產資源法,由當地土地資源管理局移交市公安局。后經價格認定機構認定非法開采量折合人民幣300余萬元,于2018年1月檢察院以非法采礦罪提起公訴。在庭審過程中被告辯護律師對《價格認定結論書》程序合法性產生質疑,該律師提出若將《價格認定結論書》歸類為書證,根據最高法的《刑訴解釋》在行政執法過程中,行政機關收集的客觀證據可以作為刑事訴訟中的證據使用,“但本案所謂的《價格認定結論書》屬于主觀證據,因此,依法不能作為本案的證據使用”;若將其歸類為鑒定意見,“該《價格認定結論書》沒有鑒定人簽名”也不得作為定案根據。但最終法院并未采納辯護律師意見,其理由是“《價格認定結論書》不屬于書證,也不同于各行業專家對案件中的專業性問題所出具的鑒定意見,系價格認定機構的行為,無具體人員簽字不影響其效力”。
關于這一問題并非個案,事實上對于價格認定結論書證據類型的歸屬,不同地方法院存在較大分歧。如浙江省高院在《關于涉案財產價格認定的會議紀要》中明確表示價格認定結論書不屬于司法鑒定的鑒定意見。在實務中也存在辯護律師對結論書內容、程序合法性提出質疑的情形,如請求鑒定人出庭、重新鑒定等。法院通常對該意見都是不予采納,但相關理由多數很難讓人信服,根本原因也在于對結論書證據類型歸屬不明確,導致難有明確法條作為其觀點的支撐。
因此,價格認定結論書到底屬于書證還是鑒定意見?具體應當適用哪些法律、司法解釋的規定?是現階段亟待解決的問題。
部分學者認為其應當歸屬于書證范疇,其理由在于:(1)書證是以文字、圖形、符號等所表示的人的思想內容來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書面文件。[1]而價格認定結論書恰恰是以書面形式承載的內容來作為證明涉案物品價格這一事實的依據,兩者在基本概念上相同。(2)由相關國家行政機關或具有行政管理職能的事業單位以單位名義出具,蓋有單位印鑒,由單位承擔責任,具有公文書屬性。[2](3)《刑訴解釋》99條規定“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的,鑒定意見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但價格認定的相關規定并未要求由具體認定人員簽字,僅由認定機構法定代表人簽發并加蓋公章。導致個別案件中在當事人要求鑒定人出庭的情況下,相關人員不愿出庭甚至法院根本找不到相關人員。為規避上述風險,部分學者和法官傾向于將價格認定結論書解釋為書證。
筆者對此持反對意見。其一,價格認定結論書不符合書證形成的時間要求。“書證通常伴隨著案件的發生、發展而產生, 是案件發生、發展過程中留下來的客觀痕跡。不管什么形式的書證,都具有形成時間上的特征。”[3]然而,價格認定結論書都是在案件發生之后形成的,是對已經發生的相關事實進行認定。其二、價格認定結論書不符合書證客觀性要求。價格認定是由價格認定人員通過一定專業方法進行的確認行為,受個體的影響很大,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可能不同認定員對同一涉案物品認定的結果完全不同,并且認定結果隨時存在著被證偽的風險。其三,價格認定結論書不符合書證的救濟方式。書證一旦形成即不能再對其內容進行更改,當事人即使存在異議也只能在訴訟過程中對其進行質證,從而影響書證的證據能力的有無和證明力的大小。而《價格認定行為規范》中規定提出機關復核機制意味著認定結論書作出后依然存在變更的可能。其四、價格認定書不具有書證的可鑒定性。一般來說書證是可辨認、鑒定的,如進行筆跡鑒定等;而價格認定結論書本身即帶有鑒定性質當然不適用辨認、鑒定。
部分學者支持價格認定結論書屬于鑒定意見。《刑事訴訟法》第156條規定“為了查明案情,需要解決案件中某些專門性問題的時候,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價格認定結論書的功能特征與鑒定意見的法條表述幾乎沒有差別。具體而言,對比《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第1條關于司法鑒定概念的規定可以看出:其一,價格認定與司法鑒定的對象相同,都是“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其二,實質相同,都是具有專門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的鑒定人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其三,用途相同,都是為辦案機關包括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或審判機關辦理案件提供定案依據。[4]
筆者大體上贊同上述理由,不過筆者認為僅從這些理由不能直接得出價格認定書的證據類型歸屬于鑒定意見的結論,僅僅說明價格認定書與鑒定意見具有相似性,但同時兩者之間還存在明顯差異。
第一,價格認定書所依賴的事實和方法的可靠程度難以達到一般鑒定意見的標準。在英美法系中“可靠性標準”是鑒定意見具有可采性的必要條件。雖然我國法律未對“可靠性標準”明文規定,但實際上在相關司法解釋與實務中也暗含著相同或相似的標準。《刑訴解釋》第85條規定中所謂“符合相關專業的規范要求”就是在相關專業領域達到了普遍接受的程度。”[5]
鑒定意見的可靠性是指“鑒定意見所依據的科學原理、方法具有真實性屬性,每次把同一科學原理或方法應用到相同事物時得到同樣結果。”[6]鑒定意見可靠性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鑒定方法的真實性(筆者認為真實性的判斷標準需要達到普遍接受的程度);二、鑒定結果的穩定性即鑒定結果是可以重復出現的。例如DNA檢測就是基于基因生物學原理,運用電泳方法將DNA片段分開后進行比對來判斷樣品提供者身份,此種方法測試結果穩定,其科學理論也被大眾和業內所廣泛接受。相反,價格認定由于自身特點,一方面認定方法眾多,在不同情況下對不同標的物采用何種方法難有統一的普遍接受的標準;另一方面價格的波動性也決定了即使采用同一方法所得到的結果可能也會出現偏差。因此,價格認定的可靠性難以達到鑒定意見的一般標準。
第二,價格認定主體不符合鑒定意見的主體要求。從司法鑒定登記管理制度上來看,價格認定機構不在其范圍內。2005年頒布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四大類需要登記管理的鑒定機構,包括法醫類、物證類、聲像類和其他。由此可見一般的司法鑒定無論是鑒定機構還是鑒定人員都必須在鑒定管理機關進行登記,并接受該機關的管理和監督。然而《價格認定規定》中并未要求價格認定機構向鑒定管理機關登記,并且對價格認定機構進行管理和監督的也僅為價格主管部門。
從機構組成形式來看,價格認定機構與一般的司法鑒定機構形式特征不符。《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頒布后我國的司法鑒定機構逐漸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依托偵查機關的鑒定機構;依托民間資本設立的社會、民間鑒定機構;依托高校、科研院所設立的鑒定機構。[7]而價格認定機構是依托“縣級以上各級政府價格主管部門”而形成的機構,帶有明顯的行政屬性,顯然不屬于上述三類。
從行為實施主體來看,做出價格認定行為的是“單位”而非一般司法鑒定的具體“鑒定人”。《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明確規定實行鑒定人負責制度,且需要滿足三個條件:獨立鑒定;鑒定人簽章;獨立負責。從法律上看鑒定人必須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而價格認定卻恰好相反。結合《價格認定行為規范》第15條、第33條以及第35、36條的有關規定可以看出,價格認定采取“小組認定+集體審議+機構、法人簽章”的方式,無論是從認定過程中還是從文書簽發和制作形式上來看,價格認定明顯是以價格認定機構這一“單位”作為行為實施和負責主體。
筆者認為價格認定結論書應當屬于準鑒定意見。事實上不僅僅是價格認定結論書,實務中大量存在雖不屬于法定鑒定意見但作為鑒定意見使用、對專門問題采用科學方法進行鑒別、分析、判斷而得出的報告和意見。筆者認為對于這類相關法律規定以外的,在訴訟過程中為解決專門性問題的報告、鑒定可以統稱為準鑒定意見。
首先應當肯定的是準鑒定意見的存在具有正當性。從現實需求層面來說,《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中對于法定鑒定意見僅規定了“三大類”,而實務中存在大量該范圍以外的需要鑒定的專門性問題,因此這種法定范圍與現實需求不匹配的情況決定了準鑒定意見存在的必要性。最高法在修訂2012年《刑訴解釋》時就指出:“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存在部分需要鑒定的領域欠缺具有資質的司法鑒定機構的現象,導致刑事訴訟中的許多專門性問題無法獲取有資質的鑒定人出具的鑒定意見,影響了對案件事實的查實和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因此,對于案件中某些專門性問題,沒有法定司法鑒定機構或者法律、司法解釋規定可以進行檢驗的,而可以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檢驗。”[8]
其次,從法律基礎的角度來說,現行《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為了查明案情,需要解決案件中某些專門性問題的時候,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作為上位法并未直接要求鑒定意見必須為法律規定的范圍內,這就為準鑒定意見提供了法律依據。
法律、司法解釋中雖沒有“準鑒定意見”的明確表述,但在《刑訴解釋》中已出現對“準鑒定意見”的相關規定。2012年最高法頒布的《刑事訴訟》司法解釋中將其稱作檢驗報告,但隨著2021年最新司法解釋的出臺,相關法條產生了一些變化,對原解釋87條進行修改,最新解釋的第100條“因無鑒定機構,或者根據法律、司法解釋的規定,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就案件的專門性問題出具的報告,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從上述變化可以看出:一、保留了在無法定鑒定機構下的專門性問題報告;二、最高法放棄了“檢驗報告”的表述方式而轉為較模糊的“報告”代替。筆者認為可能是因為“檢驗報告”這一詞指代的范圍過于寬泛,從日常語境來看凡通過一定方法進行檢驗而出具的相關結論都可稱作“檢驗報告”,但其中只有少數由明文法律規定的才可作為訴訟程序中的證據使用,因此為避免誤解則不再使用“檢驗報告”一詞。
筆者認為準鑒定意見在證據法的體系中可以看做是鑒定意見的補充,具有與鑒定意見相同的證據能力。具體而言兩者具有相同的目的,都是為解決事實認定中的專門性問題時在庭審過程中發揮與鑒定意見相同的作用都可作為“定案的根據”;同時《刑訴解釋》100條第二款規定說明“準鑒定意見”在程序上應當“參照”鑒定意見進行,可見兩者在證據審查和認定的程序上大體相同。
但同時兩者也存在差別。之所以法律上存在“準鑒定意見”即需要鑒定卻沒有法定鑒定機構的情形,表明“立法者認為該領域要么不屬于專業領域或者是否屬于專業領域尚不確定;要么認為該領域的專業知識尚處于不完善、不成熟的階段,其理論、原理或方法尚未達到一般接受或法律上認為可靠的程度”。[9]因此“準鑒定意見”與法定鑒定意見客觀上也存在著不同,筆者認為這種不同之處體現在審查程序和證明效力上。審查程序方面雖然原則上參照鑒定意見的有關規定,但在具體細節上存在差異,如《刑訴解釋》97條規定,鑒定意見要著重檢查“鑒定機構和鑒定人是否具有法定資質”顯然不能適用于“準鑒定意見”的審查程序中,但作為代替應當審查鑒定出具主體是否具有相應的“專門知識”;在證明力方面,由于缺少公權力對鑒定機構的認定和管理,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準鑒定意見”的證明程度要小于法定的鑒定意見,換言之要求法官對待“準鑒定意見”時應采取更加謹慎的態度。
既然“準鑒定意見”在體系上作為鑒定意見的補充,那么兩者在功能上也必然相同。因此參考鑒定意見,“準鑒定意見”也具有澄清事實爭議、鑒別證據真偽、轉換證據種類等功能。[10]
同時,“準鑒定意見”就是為了滿足實務中一些法定鑒定意見以外的專門性問題的鑒定需要,對相關報告、意見賦予證據能力,而是否賦予證據能力的最終決定權由法官掌握,從而實際上擴大了法官在證據認定方面的自由裁量權。因此擴大法官裁量權是其不同于普通鑒定意見的獨特功能。
綜上所述,價格認定結論書應當屬于準鑒定意見,適用最新《刑訴解釋》第100條的有關規定。
既然價格認定結論書屬于普通準鑒定意見,適用《刑訴解釋》第100條的規定,那么審查方法原則上就應當參照鑒定意見的有關規定進行,但在實際適用過程中也要充分認識到兩者的區別。具體而言法院在進行審查過程中應當堅持以下三點原則:
第一,堅持價格認定結論書出具人員出庭原則。結論書相關人員是否應當出庭質證是實務中的焦點問題。既然價格認定結論書適用《刑訴解釋》第100條,那么根據第三款規定報告出具人必須出庭接受質證。由此產生的另一問題是具體由誰作為出具報告人出庭接受質證?筆者認為,由價格認定結論書上簽字的價格認定機構法人出庭接受質證較為合適。因為一方面《價格認定行為規范》規定了價格認定結論書僅由機構蓋章和法人簽字,從結論書上看機構法人是唯一可以確定的相關人員;另一方面價格認定行為實際上是以整個機構為單位進行的,因此作為機構的法定代表人也應當為機構整體做出的認定結論負責。
第二,堅持全面審查原則。不僅要對價格認定過程中相關程序的合法性進行審查,還要對實體內容進行審查。主要包括,認定材料的相關性和采用的認定方法的可靠性。《價格認定行為規范》規定有關機關提交“價格認定協助書”和相關材料是價格認定受理的前置程序。因此在庭審過程中不僅需要對價格認定結論書本身進行質證,還應當對“價格認定協助書”和相關材料進行質證,若控方未提供協助書和材料則也不應當采納價格認定結論書的認定結論。
第三,堅持謹慎采納原則,嚴格要求控方的舉證責任。價格認定結論書畢竟不是法定的鑒定意見,其證明力應當小于鑒定意見。在庭審過程中法院應當確保價格認定的事實與其他證據可以相互印證,在證明責任分配方面堅持控方負有積極的舉證責任,而辯方的證明只要將價格認定結論書的認定事實產生合理懷疑即可。需要注意的是價格認定結論書并非涉案物品價格認定的唯一方法,辯方提供的其他關于涉案物品價格的主張或聘請專門知識的人出具的結論報告同樣可以作為證據,法院不應一概排除而直接采納價格認定結論書,而應當做全面考量、合理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