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倩 鄢梁裕 崔為
黃疸是以目黃、身黃、小便黃為主要癥狀的一種病證。在現代醫學中,黃疸并不是一個獨立疾病,而是一種體征,是由于血液中膽紅素濃度增高,引起鞏膜、粘膜、皮膚和全身其他組織變黃的病理過程。現代醫學中的很多疾病都可以出現黃疸的癥狀,治療也多從原發病著手。而中醫對黃疸認識已久,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上就有“目黃”“癉”等字眼,“癉”字含義雖多,但有學者舉證考釋,證明此處的“癉”即為“疸”,故而早在先秦就有關于黃疸病名的記載[1]。《黃帝內經》載“溺黃赤、安臥者,黃疸”“目黃者曰黃疸”“齒垢黃,爪甲上黃,黃疸也”,描述了該病的主要癥狀并奠定了其作為獨立疾病的基礎。《金匱要略》中有《黃疸病脈證并治第十五》一篇專論黃疸,載“谷疸”“酒疸”“女勞疸”“黑疸”等不同證候,開黃疸辨證論治之先河。篇中載“夫病酒黃疸,必小便不利……其脈浮者先吐之”“酒疸,心中熱,欲嘔者,吐之愈”,指出可用吐法治療黃疸,故現從理論上探討黃疸可用吐法治療,以期更好地指導臨床應用。
關于黃疸的病因病機,歷代醫家論述甚多,從漢代張仲景以“濕、熱、瘀”立論開始,后世醫家不斷豐富發展,提出“風邪、時行熱毒、脾虛、膽傷、酒毒、天行疫癘”等病因,黃疸發生的機制也有諸多學說,現總結論述如下。
關于濕熱蘊蒸而致發黃,《內經》中早有記載。《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載“溽暑濕熱相搏,爭于左之上,民病黃癉而為跗腫”,提出外感濕熱相交可致黃疸。至宋金元時期,濕熱蘊蒸致黃一說盛行。《仁齋直指方論》載“濕與熱郁蒸于脾,面目肢體為之發黃,此即疸也”,明確提出黃疸的病機為濕熱蘊蒸于脾,并提出“濕也、熱也,又豈無輕重之別乎”[2],描述了濕盛與熱盛的不同表現。這種濕熱輕重的劃分影響了后世對黃疸的論治分型,表現為黃疸熱重于濕與濕重于熱的不同證治。成無己繼承張仲景的思想,認為黃疸的病機是“脾經為濕熱蒸之,則色見于外”,但同時他也認為“黃家為熱盛”,所以在治法上根據熱的不同而主張“泄滌其熱”或“解散其熱”[3]。朱丹溪則提出“疸不用分其五,同是濕熱,如盦曲相似”[4]114,強調了黃疸病因中濕熱因素的影響。現代醫家周仲瑛教授亦是如此,他認為濕熱是黃疸肝炎的病理基礎,貫穿于疾病的全過程,無論何種證候,清熱祛濕為其基本治法[5]。濕熱蘊蒸致黃一說,歷代諸家沿用至今,已成為黃疸病機的重要部分。
寒濕內滯致黃由張仲景首先明確提出,《傷寒論》曰“傷寒發汗已,身目為黃,所以然者,以寒濕在里不解故也”[6]。后世醫家多在此基礎上發展論述,如宋·韓祗和[7]見有黃證之人以熱湯浴之而愈,又聞張仲景“于寒濕中求之”之言,提出了“陰黃”一說,在治療上用茵陳加以溫藥治之。《醫學心悟》指出“寒濕亦令人發黃”“寒濕之黃……名陰黃”,治療陰黃主張用茵陳五苓散或茵陳姜附湯[8]。至近現代,徐仲才[9]臨床觀察發現,黃疸屬于寒濕者并不少見,提示當代醫家不可拘泥于“黃疸屬濕熱”之說。《中醫內科學》教材在編寫中也將寒濕阻遏作為證候之一,主張溫中化濕以退黃[10],說明寒濕內滯亦是黃疸病機的重要部分。
血分瘀熱致黃的理論也源自于張仲景,《傷寒論》曰“瘀熱在里,身必發黃”[6]-51,《金匱要略》言“脾色必黃,瘀熱以行”[11],提示了瘀熱也是黃疸發生的關鍵因素。《醫學心悟》提出“瘀血發黃”乃“瘀血與積熱熏蒸”所致,主張“去瘀生新,而黃自退”[8]。唐容川在《金匱要略淺注補正》中說“按瘀熱以行一瘀字,便見黃皆發于血分,凡氣分之熱,不得稱瘀”[12],指出黃疸發于血分,茵陳湯、硝石梔子豬膏等治黃之方,皆治血分。周學海認為黃疸發黃乃是“血分濕熱熏蒸”,血滲出與液相雜而成,在治療上也應“佐入行瘀之品”[13]。現代醫家關幼波先生[14]認為黃疸雖本于濕,但濕熱必蘊血分,必久羈成毒,必生痰瘀,在治療上主張辨證后加以治血、解毒、治痰;汪承柏教授[15]臨床觀察發現重癥黃疸多以瘀熱膠結為基本病因病機,故而治療上主張“涼血活血”,重用赤芍。可見血分瘀熱致黃一說對臨床治療黃疸具有重要啟示。
宋金元時期的醫家開始重視黃疸病因中本虛的因素,韓祗和《傷寒微旨論·陰黃證篇》載“傷寒病發黃,本自脾弱,水來凌犯”[7];竇材在《扁鵲心書》中言“脾氣虛脫,濁氣停于中焦,不得升降,故眼目遍身皆黃”[16]。二者皆認為黃疸一證是脾虛為本,在治療中重視顧護脾胃。明代張景岳認為“膽黃”一證“皆因傷膽,蓋膽傷則膽氣敗而膽液泄”[17]551-552,提出了膽傷致黃之說。同此說者如近代醫家張錫純,提出了黃疸是“脾土傷濕,而累及膽與小腸”[18],膽汁外溢于血分所致。除此之外,劉完素提出了血虛燥熱致黃的理論,張景岳論及陰黃治法當“調補心脾腎之虛,以培血氣,血氣復則黃必盡退”[17]。臟腑虛損是黃疸病機中的一個重要原因,黃疸病位在脾胃,亦波及肝、膽、肺等臟,實邪傷正,臟腑虛損必不可避。
《諸病源候論》中將外感熱毒所致的黃疸稱為急黃,以示證候之危急,孫思邈在《千金翼方》中也提到了黃疸病因中時行熱病的因素,沈金鰲在《雜病源流犀燭·諸疸源流》提到“又有天行疫病,以致發黃者,俗謂之瘟黃,殺人最急”,同時也認識到這種天行疫病所致的急黃,具有起病急驟、病情重篤、傳染性強的特點。
總之,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臨床實踐的總結,醫家們對黃疸的認識也不斷發展和深化,對黃疸的治療方法也在不斷地豐富,最常用的治法如清代醫家黃元御總結為“四路滌清”,即用汗法祛經絡之邪,利尿法清膀胱之瘀,涌吐法除胸膈之積腐,下法排腸中之陳宿,條理清晰,切于實用。除此之外,明代趙獻可提出了從郁論治法則,戴思恭補充了從肺論治法則[1]。至現代,對黃疸辨證治療的方法有涌吐逐邪、疏表解熱、清熱利濕、利濕化濁、攻泄通里、清熱解毒涼血、疏肝解郁、溫陽化濕、溫中益氣、活血化瘀、化痰行瘀、養陰柔肝等多至數十種[19]。
吐法作為中醫治療疾病的方法之一,是后世醫家從《黃帝內經》中“其高者,因而越之”“上之”等理論中總結得出,多指病位在上的實邪,通過引導上行,使之從身體中排出,從而達到邪去而正安的一種“因勢利導”的治療方法。“吐”從口,土聲,本義指東西從口腔中涌出。自漢后,諸多醫家有載“涌吐”之方,卻未對“吐法”加以論述。直至金元,張子和對吐法有了明確的定義,《儒門事親》言:“引涎、漉涎、嚏氣、追淚,凡上行者,皆吐法也”[20]59,極大地豐富了吐法的涵義,并配合其他治法,治療咳嗽、癲狂、黃疸等多種病證。故而吐法不僅僅是指“涌吐”,其機理與功效也實為廣泛,下面基于對吐法的認識,詳細分析其治療黃疸的機理。
《圣濟總錄》載“病在胸中,上焦氣塞,必因其高而越之。所以去邪實而導正氣也”[21],張景岳亦有言“上焦有滯,或食或痰,結聚胸膈而邪不得散者,當吐也”[17]83,秦之楨《傷寒大白》曰“宜吐法者,邪結中脘,食填太倉,痰飲內伏”[22]。吐法可驅逐停滯在人體中上焦的痰濕、宿食、瘀血、熱毒等有形實邪,使邪去而正氣自安。
《金匱要略》載“夫病酒黃疸,……其脈浮者先吐之”“酒疸,心中熱,欲嘔者,吐之愈”[11],明確指明了論治酒黃證候,邪在上或中焦者,當先用吐法。《肘后備急方·治卒發黃疸諸黃病第三十一》中載一治黃疸方,單用涌吐藥藜蘆半錢匕,小吐數服即可。《備急千金要方》中載有瓜蒂等藥吹鼻治療黃疸方,并言明“須臾當出黃汁或從口中出汁升余則愈”,亦有苦參散口服大吐以療“已服諸湯散余熱不除,久黃者”[23]。宋代《太平圣惠方》指明“治黃疸,熱毒結在膈上壅煩悶,目赤口干,宜服藜蘆散吐之方”“面目爪甲皆黃,心膈躁悶,宜用瓜蒂吹鼻散方”,以及“面目盡黃,昏重不能眠臥”,用苦葫蘆瓢等藥納鼻治療[24],皆是治療實邪在上之黃疸。至金元,張子和[20]235曾治一男子患“食勞黃”病“善食而瘦,四肢不舉,面黃無力”,先予涌劑,吐積痰宿水一斗,再用下法等湯藥,后“五六日黃退力生”。可見,對于痰熱實邪,又位于胸脅及以上者,最宜先以吐法逐邪存正。
樞機,即氣機之樞紐,是聯系氣機升降出入的中心環節。《素問·六微旨大論篇》曰:“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氣的升降出入是人體生命活動的根本。吐法有升舉之功,可啟氣機升降之樞,如張景岳所言:“凡氣實等證,無如吐之妙者,譬之滴水之器,閉其上竅,則下竅不通,開其上竅,則下竅必利。蓋有升則有降,無升則無降,此理勢之使然也。”[17]603。吐法亦可疏解肝郁氣滯,唐代王冰在注解《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木郁達之”時說:“達謂吐之,令其條達也。”[25]指出肝郁之證可用吐法來令其條達。后世醫家劉完素用吐治療筋病,張子和用吐治驚風癇病,皆言“吐之令其條達”也。
“黃家所得,從濕得之”“(疸)不必分五,同是濕熱”濕邪是黃疸發生的重要因素。濕性粘滯,易阻礙氣機,影響脾輸布津液與肝主疏泄的功能。黃疸一證,病位在脾胃,亦波及肝膽。吐法可啟樞機,復脾胃升降之性,亦可疏肝解郁,條達肝木之性。明代醫家趙獻可曾說“有濕熱發黃者,當從郁治”[26],故若遇氣機郁滯,或邪郁于肝木之黃疸,應可加用吐法。
吐法可宣暢上焦,開通玄府。《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曰“因其輕而揚之”,指病邪浮淺的表證,可用發散宣揚的方法。張子和對此的理解是“揚者,發揚也。吐汗發揚寒熱之邪”[20]143,他認為吐法和汗法一樣,也有發散宣揚之功,并用探吐法治一酒病患者,使其汗出而愈[20]67。陸廷珍論治中暑時曰“用指探吐,以宣上焦也”“蓋吐中即有發散之意也”[27]與張子和意同。
《臨證指南醫案·卷四·疸》載“夏秋疸病,濕熱氣蒸而成,治法必用氣分宣通自效”[28],而吐法即有宣通上焦之功。《傷寒九十論》中載一高師病黃[29],許叔微辨其病位在清道中,“清道者,華蓋肺之經也”,隨即用瓜蒂散搐鼻,黃水盡出而愈。可見從肺治黃,用吐治黃也確有其效。
貫穿于疾病的始終,決定著疾病的發生、發展和變化的主要因素是邪氣與正氣的關系。邪正相搏,邪勝則發病,正勝則不發病。吐法不僅可直接驅逐實邪,起到削弱邪氣的作用,亦可升發氣機,增強身體的正氣,為正氣勝邪創造條件。正如張子和所言“真氣上涌,邪氣自出”[20]347。此外,從現代醫學角度來看,嘔吐作為一種復雜的反射性活動,可激發神經-內分泌調節,對疾病狀態下的機體免疫、修復等機能產生激活和調節作用[30]。金元著名醫家朱丹溪用“倒倉法”治療癱勞蠱癩等虛勞頑證,高嘉駿[31]用輕涌之法治愈虛證兩例,足以見吐法確有激發正氣之功。
《景岳全書》中說吐法有急吐和緩吐,緩吐“可兼不足之百病”[17]532,故張景岳先君常行吐法養生,愈老愈健。黃疸證候多為本虛標實,而緩吐之法既可祛邪,又可扶正,若能量其病情而用,當可見效。
當代用吐法治療黃疸的理論研究不深,大多認為涌吐逐邪僅可治療實邪停滯于上所致的黃疸,且涌吐在實施過程中容易引起患者強烈的不適,應用也頗有難度,故而臨床治驗幾無。但遍查相關資料發現,當代醫家用瓜蒂散等藥搐鼻治療黃疸的驗案較多,瓜蒂散為張仲景所創之涌吐藥,搐鼻法亦有吐法之義,瓜蒂散等搐鼻治療黃疸即為吐法治黃,略舉幾例如下。
濕熱蘊結是黃疸形成的始動病理因素,濕熱之邪熏蒸肝膽、脾胃,脾胃升降失司,肝膽疏泄失常,膽汁外溢肌膚而發黃,清熱祛濕是其治療大法。瓜蒂一味苦寒清熱,可祛水濕,可吐實邪,搐鼻一法可啟樞機,亦可驅逐實邪,瓜蒂等藥配合搐鼻法,治療濕熱蘊蒸等實證型黃疸頗有療效。如《中醫函授通訊》曾報道王長江[32]治療濕熱型黃疸一案,用瓜蒂散0.1 g分四次吹雙鼻,兩次用藥后鼻孔流黃水達2小時,乏力、頭重、腹脹等癥明顯好轉,黃疸迅速消退。又如黃佳琦等[33]運用以瓜蒂為君藥,茵陳為臣藥的瓜前退黃散吹鼻治療新生兒濕熱熏蒸型黃疸,亦取得了良好的臨床療效。由此觀之,瓜蒂散搐鼻治療黃疸不僅退黃迅速,且具有“簡、便、廉、驗”的特點。
現代醫學中黃疸為肝炎表現的一個體征。急性黃疸型病毒性肝炎證屬中醫“陽黃”,系濕熱蘊蒸所致,瓜蒂具有祛濕熱之功,取散吹鼻能夠引邪外解,宣泄濕邪以退黃。如吉林市傳染病院孟踐[34]報告其院收治的急性黃疸型病毒性肝炎高膽紅質血癥的住院病例,在經保肝治療的同時以瓜蒂散0.1 g吹入兩側鼻內,一療程后肝功能檢查,膽紅素均較前有所下降,一個月治療后退黃效果確切。
淤膽型肝炎證屬黃疸瘀熱痰阻證,濕邪郁而化熱,煉液成痰,凝滯血脈,痰瘀互結,是實邪郁滯所致之黃疸,吐法治之最宜。如張立群[35]辨證論治,治療瘀熱痰阻型黃疸運用祛瘀化痰湯配合瓜蒂退黃散搐鼻治療,共奏清熱解毒、活血利濕之功,療效滿意。
慢性病毒性肝炎多由患病日久,正氣虛衰,邪氣羈留不去,故多虛實夾雜,具有本虛標實的病機特點[36]。吐法既可驅逐實邪,亦可激發正氣,不可拘泥于治療實證之黃疸。如賈建偉等[37]應用甜瓜蒂經鼻黏膜給藥治療慢性乙肝所致頑固性黃疸,治療后血膽紅素水平下降明顯,說明其退黃效果確切。
可以看到,近現代以來,用吐法治療黃疸的人并不多,但對此的試驗研究卻從未停止。其方其法皆取自于古籍記載,在臨床的實踐過程中也有創新和發展,如張立群祛瘀化痰方配合瓜蒂散搐鼻,多法聯合應用,黃佳琦將瓜蒂散重新組方,大膽應用于治療新生兒。但中醫古籍中尚有許多埋藏較深的寶藏等待挖掘,吐法不止有涌吐、嚏氣,張子和說“凡上行者,皆吐法也”;也不僅有瓜蒂等涌吐藥可用,朱丹溪言“凡藥能升動其氣者,皆能吐”[4]278,且鹽湯、鵝翎亦皆可探吐。吐法也分急、緩,急吐祛邪迅猛,或有傷正之虞,緩吐卻“可兼不足之百病”,正如張景岳所說:“凡諸藥皆可吐,只隨證用藥,煎湯服,少頃探而吐之,則輕重可酌,標本可兼,尤其善也。”[17]83所以,用吐法治黃疸仍值得繼續研究并創新應用于臨床。
孫思邈論醫之道,當“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用吐法治黃,更要如此。黃疸一證,證候頗多,但總不過臟腑虛損為本,濕、熱、痰、瘀、毒等實邪為標,而吐法既可激發正氣,亦可驅逐實邪,從理論分析是行之有效的。至于臨床實踐,先有張仲景瓜蒂湯方涌吐治黃,其后醫家用瓜蒂散搐鼻亦可治黃,或加用黃連散內外同治,可見也不必拘泥于一方一法。現代也有臨床工作者在此基礎上不斷創新研究,用瓜蒂散等方搐鼻聯合其他方法治療,療效確切,方法簡便。然而,用吐治黃的研究成果仍然稀少,還需要廣大學者及臨床工作者在理論上不斷地創新發展,在臨床上不斷地實踐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