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婧 馬琳 梁巖
姜德友教授,全國中醫學術流派龍江醫學流派傳承工作室負責人,黑龍江省名中醫[1]。從醫執教近40年,綜合龍江地區獨特的氣候、飲食及風俗特點等諸多因素,融會貫通龍江醫派歷代名醫學術思想,臨證重視“兼加癥狀”,強調“審察病機,無失氣宜”,倡導“審機辨治”。本文列舉姜德友教授運用經方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治療失眠、慢性胃炎及肺結節驗案3則,初步探討“審機辨治”思維指導下的經方應用,以飧同道。
患者,女,51歲,形體偏瘦,2019年11月20日就診。主訴:不寐、心悸2年余,加重半年余。患者自述于2017年出現寐差,自服酸棗仁安神膠囊、天王補心丹等中成藥,初起有效,但半年后癥狀反漸加重,諸藥無效。刻下癥見:入睡困難,睡后易醒,每天間斷睡眠時間共計2~3小時, 伴心煩, 心悸怔忡, 情緒不穩,每日黃昏起開始焦慮緊張,汗出畏風,兩目干澀,口干口苦,舌紫暗,舌下絡脈紫暗迂曲,脈弦。中醫診斷為不寐,審其病機為肝郁化火,擾亂心神,心神不安。治以疏肝泄火,鎮心安神,方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處方:柴胡15 g、炒枳殼15 g、炙甘草15 g、法半夏15 g、合歡花20 g、茯神20 g、生龍骨20 g、生牡蠣20 g、焦梔子15 g、酒白芍15 g、黨參20 g、佛手20 g、桂枝15 g、夜交藤15 g,囑患者自備生姜3片,大棗5枚,帶殼小麥50 g。7劑,水煎服,日1劑,分溫再服。
二診:2019年11月27日,患者自述抑郁焦慮、全身緊張較前已明顯緩解,入睡較困難,但睡后易醒減輕,仍有心悸、乏力、胸悶,效不更方,上方加紅景天20 g,14劑,服法同前。
三診:2019年12月11日,患者自述入睡明顯加快,緊張汗出癥狀減輕,心煩、焦慮仍然時有發生。又以上方加減化裁治療1月余。隨訪病人,諸癥基本消失。
按 失眠為臨床常見病、多發病,屬于中醫“不寐”范疇,《黃帝內經》將不寐稱為“目不瞑”“不得臥”[2]。失眠的中醫辨證分型方法繁雜,諸家治療各有特色。但總體以養血安神,滋陰瀉火,交通陰陽為主進行治療。姜德友教授仔細詢問病人起病之初的表現及病程經過,認為本案患者系失眠初期未及時規范就醫,致使病情逐漸加重,病初失眠加之其年齡處于七七更年時段,氣血失調,五臟不安,致出現情緒低落,病因中隱含有“郁”的表現。反復服用各種藥物不效,致病人心情緊張,煩躁不安,口干口苦,這些兼癥說明病程變化中出現了“火”的表現。火郁于上,擾亂心神,使心神不安,故可見入睡困難,睡后易醒。又因肝火上擾心神,母病及子,耗傷陰血,心陰血不足,以致心神失養,故出現心悸、心煩焦慮、寐而不安等癥。目干、口干、口苦等皆為火性炎上所致之上部火熱之象。舌紫,舌下脈絡紫暗為瘀血阻滯之象。姜教授抓住病因中的“郁”、病程中的“火”,巧妙掌握動態核心病機“郁火”,審機辨證為“肝郁化火,擾亂心神,心神不安”,為少陽郁火,擾亂心神證。以解郁散火,疏通氣血為治,故予以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治療。
方中以柴胡升舉之功,配以牡蠣咸寒沉降、平肝潛陽,一升一降,一散一收,既互相牽制,又有調節之妙。更用合歡花、茯神與柴、牡聯用,能加強對心神不安,焦慮失眠等神經功能性疾患的治療作用。梔子苦寒與柴、牡疏導合用,對火熱之證有清熱泄結之功。又加入帶殼小麥,與甘草、大棗合用共取甘麥大棗湯之義,以療肝氣失和,疏泄失常之證。
患者,女,52歲,2019年2月27日就診,體瘦。主訴:胃脘脹滿不適反復發作,伴燒心反酸5年。自述其五年來間斷服用中成藥及中藥湯劑治療,但病情反復。查其既往病歷,服用過瀉心湯、建中湯、補中益氣湯等。視其形體消瘦,面色青黃,郁郁不樂,故詳問其因,得知其家族中有胃癌患者,故常擔心自己的身體而情緒抑郁、焦慮不安。刻下癥見:胃脹時有疼痛,伴有反酸、燒心、噯氣,口苦、口舌生瘡、大便干,小便短赤,舌紅,脈弦細。胃鏡示慢性淺表性胃炎伴膽汁反流。中醫診斷為胃痛,審其病機為肝氣郁結,郁而化火,肝火犯胃,肝胃不和。治以疏肝解郁,清瀉肝火,行氣和胃,方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處方:柴胡15 g、炒枳殼15 g、炙甘草15 g、法半夏15 g、合歡花20 g、茯神20 g、煅龍骨20 g、煅牡蠣20 g、焦梔子15 g、酒白芍15 g、黨參20 g、佛手20 g、桂枝10 g、干姜5 g,囑患者自備生姜3片,大棗5枚,7劑,水煎服,日1劑,分溫再服。
二診:2019年3月6日,胃脘脹滿不適,伴反酸燒心的癥狀已明顯減輕,其余癥狀也有所緩解,患者面帶喜色。前方稍作改動,繼服14劑。
三診:2019年5月18日,患者述服前藥后病情好轉,故未繼續就診,近日怕病情反復,又來就診,予前方繼服14劑。后隨訪,諸癥基本消失。
按 慢性胃炎是由多種原因引起的胃黏膜慢性炎性反應,分為慢性非萎縮性胃炎和慢性萎縮性胃炎[3],歸屬于中醫“痞滿”“胃脘痛”等范疇。《靈樞·四時氣》[4]曰:“邪在膽,逆在胃,膽液泄則口苦,胃氣逆則嘔苦,故曰嘔膽。”可見其發生與脾、胃、肝三臟密切相關。此案患者曾以補氣健脾,理氣散寒等法多次治療不效,是未切中病機。姜德友教授仔細查詢本病發生的原因及過程,發現患者郁郁不樂,常易胡思亂想,過度關注自身身體狀況這些兼癥,抓住其病因中的“郁”字,又從口苦、口舌生瘡、便干、小便短赤這些兼癥中審察掌握動態病機的“火”,由于肝氣不舒,郁而化火,肝氣疏泄不利,橫逆犯胃,胃氣壅滯,不通則痛。故癥見胃痛胃脹,燒心,反酸,治以疏肝降逆、瀉熱和胃。
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入肝膽經,清肝瀉熱,舒暢氣機,正如徐洄溪謂:“柴胡《本經》謂其功專腸胃,牡蠣則為制酸和中良藥,故胃脘痛皆嘗用之。”全方以肝膽為治,又旁顧脾胃,既可使樞機暢通,脾胃安和,還可疏達三焦,宣通內外。使肝脾胃同治同調。
患者,女,50歲,2018年9月12日就診,形體瘦弱。患者自述于一周前單位組織體檢中發現肺小結節,其中大者約2 mm,子宮肌瘤,雙乳腺增生,患者于47歲出現絕經,絕經前后常出現胸悶、汗出、焦慮等癥,自服逍遙丸等中成藥。此次體檢中發現肺結節,患者害怕手術,故求診于中醫。刻下癥見:面色青黃,焦慮不安,恐懼緊張,伴有乏力氣短,胸悶痛,血管搏動性頭痛,寐差,偶有氣從胸部上沖咽如噎之感,食后兩脅肋痛,自覺體熱、喜飲冷、咽部不適反復發作,大便秘結、常備開塞露,舌紅苔厚膩,舌下脈絡迂曲,脈弦。中醫診斷為肺積,審其病機為肝郁氣滯化火,痰瘀阻肺,氣機升降失常。治以疏肝瀉火,化瘀除痰,方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處方:柴胡15 g、炒枳殼15 g、炙甘草15 g、法半夏15 g、合歡花20 g、茯神20 g、生龍骨20 g、生牡蠣20 g、焦梔子15 g、酒白芍15 g、黨參20 g、佛手20 g、遠志15 g、刺五加20 g、生薏苡仁30 g、靈芝30 g、桂枝15g、大黃5 g,并囑患者自備生姜3片,大棗5枚,自尋帶殼小麥50 g。7劑,水煎服,日1劑,分溫再服。
二診:2018年9月19日,患者情緒有所好轉,偶有胸悶、頭暈,近日有咳嗽、咯痰,舌紅苔厚,脈弦,上方加紅景天20 g、浙貝母15 g、橘核20 g、荔枝核20 g,14劑,服法同前。
三診:2018年10月3日,偶有咯痰、胸悶,情緒有所好轉,時有睡眠不佳,前方繼服14劑。之后每兩周復診一次。2019年3月,體檢報告提示未見肺部結節影。
按 肺結節病屬于中醫“積聚”“痰核”等范疇,其形成原因較多[5]。姜德友教授治療本病案仍細審其起病之因,詢知絕經前后的焦慮情緒,抓住早期病因中的“郁”,又從兼癥體熱、喜飲冷、咽部不適、大便秘結、舌紅入手,辨動態病機為“火”。因肝郁氣滯化火,煉液成痰成瘀,痰瘀阻肺,氣機升降失常。病機總不離“郁火”二字。病人焦慮煩躁,胸脅脹痛,氣上沖咽癥狀的病機為郁火結于里,氣機升降失常所致,柴胡加龍骨牡蠣湯證的病機本為人體氣機升降失常,因病機同,故治法及用藥同。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化裁治之收功。
桂枝辛溫開腠,外轉衛陽,內調腸胃,與柴、牡相配,對痰濕阻滯最為相宜。浙貝母、橘核、荔枝核祛痰行水,軟堅散結,與柴、牡相配,升降相宜,配薏苡仁散結化痰故收功。肺與大腸相表里,取大黃其通腑瀉熱之功,解除毒素對臟器的影響,腑氣通則肺氣降,毒素除則肺氣寧。且大黃具有良好的活血作用,可改善肺循環及肺纖維化,促進肺臟功能的恢復。
2.1.1 方藥解析 柴胡加龍骨牡蠣湯首見于《傷寒論》,其載“傷寒八九日,下之,胸滿煩驚,小便不利,譫語,一身盡重,不可轉側者,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主之”[6]。誠如陸淵雷所言此方乃“取小柴胡之半,而去甘草加龍骨、鉛丹、桂枝、茯苓、牡蠣、大黃也”[7]。本方具有疏肝解郁、和解少陽、利水、清熱鎮驚之功,用于治療少陽郁熱,擾亂心神之證。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方中柴胡疏散少陽,升發膽氣,開氣分之結,則少陽樞機運轉,諸郁得散,氣血調和。正如《本經疏證》言柴胡“暢郁陽以化陰滯”,則“無結不解,無陳不新”。其與味苦性寒之黃芩配伍,一清一散,一降一升,則少陽之火得清,少陽樞機得利。更用半夏,《本經疏證》言其“生于陽長之會,成于陰生之交”[8],《本草綱目》謂其主治“心下堅,胸脹咳逆,頭眩,下氣止汗”[9],其味辛能開結,其氣平可止逆,與生姜相須配伍,共取降逆止嘔,和胃化痰之功,疏通陽氣出入之路,共助柴胡疏解少陽之郁。又以龍骨、牡蠣、鉛丹三味合用,龍骨甘澀入肝斂魂;鉛丹體重性沉,墜痰去怯;牡蠣又主驚恚怒氣,共起斂陰潛陽,鎮驚定志之功。桂枝,《長沙藥解》言其“入肝家而行血分”“入肝膽而散遏抑”[10],肝氣得疏,則膽氣條達,全身氣機得以暢通。且桂枝通陽利水,與茯苓相配,則水行濕除,津道流行,誠如《金匱要略心典》所言“桂枝得茯苓則不發表而反行水”[11]。大黃,《本經》云其可“蕩滌腸胃,推陳致新”[12],方中佐以少量大黃,則散漫之熱清,郁閉之結去,一身之氣得暢。助用人參、大棗二味,甘而補中,既可鼓舞胃氣以助少陽樞轉之力,又能提早顧護脾胃之氣,以防少陽邪氣內傳。
2.1.2 應用要點 姜德友教授倡導審機辨治是典型的求同思維方法,不同的疾病在其發展過程中,出現了相同的病因病機,通過審查病機,審機辨證,辨證論治,證候相同,即可采用相同的治療方法,也就是病機相同、證候相同、則治法方藥相同。本文三則病案,均細細追問其起病原因,雖然各有不同,但總離不開“郁”字。而在病程的變化過程中,雖然變化各異,但細察其兼加癥狀表現,均有“火”的表現,郁火交結。上可擾亂心神,致心神不安,煉液成痰成瘀,懸停于肺,形成心肺部疾患;中可橫逆犯脾胃,引發中焦脾胃運化失職,下可致相火妄動,形成虛火上擾之癥,故可見“郁火”導致五臟不安,氣血紊亂,病情千變萬化。姜教授緊緊抓住動態核心病機“郁火”二字,以解郁散火、疏通氣血為主,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進行治療,收效滿意。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中柴、牡相配,功能宣暢氣血,調暢氣機,使升降出入調和,推動血液運行的順暢,從而調整功能紊亂的各類疾病。姜德友教授臨床應用此方,常以焦梔子易苦燥性寒之黃芩,與疏導寒熱邪氣之柴、牡合用,對兼見口干苦,便結之實熱證者有清熱泄結之功。加白芍酸苦微寒,能涼血行瘀,消腫止痛,同時加強柴、牡祛瘀破積之功,對瘰疬、痰核等病證有推陳致新之用。又配合歡花寧神解郁,能療心神不寧,焦慮失眠之疾,且能消癰腫、瘰疬、痰核、結節等。枳殼加強胃腸蠕動,與牡蠣相配,使氣行濕去,痰消瘀化,對消化道功能紊亂有良好作用。佛手行氣解郁,有解痙鎮痛等作用。諸藥相合能清熱祛邪,宣暢氣血,推陳致新,故姜德友教授亦稱其為“高興湯”,可治病機為肝郁氣滯,化火生痰,痰瘀互助諸證。
“審機辨治”中的“機”是指事情變化的樞紐,有重要關系的環節,如“轉機”“契機”等。“病機”一詞首見于《素問·至真要大論篇》,文中提出了“審察病機,無失氣宜”和“謹守病機,各司其屬”[13]的觀點,并列舉了病機十九條,詳細論證了審察病機的具體方法及臨床應用。病機是指疾病在發生發展變化過程中的病理機制,《靈樞·本神》曰:“五臟不安,必有五臟之病形,已知其氣之虛實,謹而調之也”,其中審“五臟之病形”,就是辨別疾病的證候性質,而“知其氣之虛實”,就是分析并辨識疾病的病機,“謹而調之”,便是審機辨治。張仲景在《傷寒論》自序中言“雖未能盡愈其病,庶可以見病知源”,指出《傷寒論》的精髓是識別病機。孫思邈曰:“欲理病,先查其病源,候其病機。”《神農本草經·序錄》亦載:“欲療病,先察其原,先候病機”[14],當代名醫岳美中指出“見癥狀要進一步追求疾病的本質”,均告誡醫者要把審查病機放在首位。審察病機是疾病診療過程的核心,掌握了病機就掌握了疾病的本質和關鍵。而在診療疾病的過程中,辨識核心病機,把握病機變化是“審察病機”的核心環節[15]。臨床應詳查病因,挖掘病源,動態分析、掌握變化,重視兼癥、明確病機,審機辨治,切中病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