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與老人聊天。有時,聽著是幾句閑言碎語,卻會驀然領悟到他們過日子的坦然和豁達。這就是一種生活智慧吧?
兩個村,分別坐落在一條道的兩端,一個在距離高速公路不遠的平原,另一個在深山腹地。閑靜時,村里那幾位老人的面容常常會浮現出來,這也成為我再去村里的一個理由。
那年夏日,引著我到山村的是道旁無盡的荷花。那一片碧綠粉紅中,隱隱飄來的微風聞起來是清香的。村口,兩棵粗壯的百年大樟樹蔭翳滿地。
窄窄的村道旁,溝渠里清冽的山水流淌出聲響。一位老婦人坐在小凳上,弓著背,低頭洗一件衣裳,她的動作遲緩:衣裳漂于水面,被慢慢地拎起、慢慢地搓幾下,她再一手捏著衣角,把衣裳慢慢放進溝渠,讓水漂洗。
她覺出旁邊有人,于是抬起頭,看到我。皺紋里張開著笑,快樂中帶著些許靦腆。老人該有80多歲了。我蹲下身問她:“為啥不叫孩子洗呢?”她說:“他們忙,我也好活動活動身子。”我又說:“可別累著了,您有八十了吧?”“八十六啦!累不著,你看我每次只洗一件?!闭f完,她有點兒得意,露出一種足以自我把控的表情。
一個畫面、幾句閑聊而已,但山村老人的神情被我記住了。
道口另一個村莊,我去得多。我知道村里小路的走向,知道古宅、祠堂、戲臺的位置,乃至被改造成咖啡吧的牲口圈在哪條巷弄里。
有一年臘月,我進村就聽到古戲臺那邊傳來樂聲,夾著學戲的腔音。穿巷走近,高臺上果真有一名中年婦女。她著便裝,正在走步甩手,和著錄音唱著越劇《碧玉簪》里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是方圓百里鄉間婦女百聽不厭的段子。
隔著戲臺一丈寬的石板路上,有一處廳堂,里面放置著幾張八仙桌和幾條長凳。四五個村婦一邊嗑著瓜子聊著天,一邊看戲。一位老太太坐在廳堂正中間,她一身紫黑棉衣,灰白頭發光潔,在腦后綰了個髻,她的腰背不弓,雙手暖著火沖。引我注目的是她的神態:無牙癟嘴的臉上笑著,目不斜視,穆靜而舒坦。這瞇眼的笑容,讓我想起小時候奶奶的慈祥。
我不禁上前問候她:“奶奶坐得真端正,您說,她唱得可好?”她抬頭笑了:“嗯。一個村的,我們挨著住?!彼龔堥_的嘴里,果然沒有一顆牙?!澳暇瘢啻竽昙o啦?”她又回答我:“92歲了,不大,村里還有好幾個更大的?!闭f著,她把火沖遞給我:“今天冷,暖和暖和?!蔽也缓靡馑冀樱诨饹_上摸摸,暖暖的,令人舒服。我謝了老人,說:“來回走,得慢點兒,別磕了碰了。”她朝戲臺上指了指:“我等她一起回,一路上,好話壞話說兩句。”說完,呵呵地笑出聲來。我被她的快樂和直爽感染了。
已是傍晚,我向著村口走,迎面走來一對老夫妻。老伯樂呵呵地朝我開口:“孫子要來看我們,今天早點兒關門?!蔽彝蝗幌肫穑@是一家雜貨店的老人,前兩次來村里時都在他店里買過東西。第二次付款時,他還給我抹去零頭,讓我以后常來玩。他的舉止和口吻像舊時店鋪里的老伙計。聊了幾句,才知道老伯就是老板,已經94歲了。我記得自己當時的驚嘆,老人那次還朗聲說,閑著也是閑著,活一天,做一天。
我轉過身,看著兩位老人在鋪著青石板的巷子里慢慢走遠。他們的背都駝了,但沒有互相攙扶,步子慢慢的、穩穩的。不知兩邊白墻中的哪一扇木門里,他們的孫子會突然跳到爺爺、奶奶面前。
在村里的農家餐廳吃完晚飯,走到河邊的開闊處。此時山野靜寂、穹天藍黑,細密的星星布滿夜空。
正抬頭追逐流星的兒子說,在宇宙間,地球也只是顆沙子,人更是微小生物。
我接著說,這樣的微小也彌足珍貴。
這時,我們都仰著頭,看宇宙間的璀璨群星?!拔⑿ 钡膫€人和“珍貴”的物種所蘊含的意味,讓我聯想到村落里的耄耋老人。
這個古老村莊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接受了這個世界近百年的信息與啟示。在走向生命終點的最后時日,經歷了一生顛簸的“微小”而“珍貴”的老人,他們臉上率真、喜樂的神情,正是洞察世間者最親切自然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