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進行古代人物身體史的考察,人們會注意到地位高貴者因生活安逸形成特殊肥胖體態的故事。尊貴者的畫像,甚至可見表現“腰腹十圍,踞坐一榻適滿”的體型([清]孫衣言:《候選訓導洪君墓志銘》)?!耙苑适葜F賤”(《古謠諺》卷一九),成為社會常識。討論國家政治,也可以發現類似的歷史信息。《呂氏春秋·知化》寫道,齊湣王亡國而居于衛,竟然“容貌充滿,顏色發揚”,自稱“帶益三副”。漢代學者高誘解釋,“三副”或作“三倍”。“帶益三倍,茍活者肥,令腹大耳?!倍鴼v朝“冗官”“贅員”益增,成為王朝下腹“垂腴”,幾乎形成周期性的病患。有關行政得失與王朝盛衰的認識,也許能夠由人體脂肪過度的有害堆積這種病理現象,得到有意義的啟示。
古來成功致富貴人士,狀貌往往肥碩。有人說“凌煙閣上人”皆“偉哉風骨”([宋]張綱:《代人上鄭相生日三首》)?;蜓怨Τ紝⑾唷暗で嗌狭锜煛闭?,其形象大多“腰腹偉”([清]查揆:《題陳樹齋軍門聽雨圖》)。
《后漢書·耿秉傳》可見“有偉體,腰帶八圍”的記述。《三國志·魏書·司馬朗傳》說司馬朗“身體壯大”。裴松之注引司馬彪《序傳》稱其“腰帶十圍”?!稌x書》中說到傳主“腰帶十圍”的,還有《庾敳傳》《尹緯載記》《赫連勃勃載記》?!独顒葺d記》說“勢身長七尺九寸,腰帶十四圍”?!端螘つ峡ね趿x宣傳》也可見“腰帶十圍”的記載。《梁書·韋放傳》有關“腰帶十圍”的記述,見于《昭明太子傳》《太祖五王傳·蕭嗣》《太宗十一王傳·安陸王大春》?!段簳ど裨轿闹T帝子孫列傳·東陽王丕》說到幾位曾經“從駕”立功,“并以舊老見禮”的皇親貴族“皆容貌壯偉”,亦“腰帶十圍”?!侗饼R書·孝昭帝紀》:“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儀望風表,迥然獨秀?!笨芍喇敃r的人體美學意識,一定的腰圍,被看作儀容出眾的表現。《北齊書·文襄六王傳·河南王孝瑜》:“體至肥大,腰帶十圍?!薄秺湔褌鳌贰把鼛О顺摺?,《慕容儼傳》“腰帶九尺”,又《周書·叱列伏龜傳》“腰帶十圍”,《庾信傳》“腰帶十圍”,《隋書·世積傳》“腰帶十圍”,也都值得注意。《南史·文學傳·高抱》也可見“腰帶十圍”。以“圍”計“腰帶”尺寸,應當是指兩手拇指和食指合圍的長度,有說“徑尺為圍”的(如《莊子·人間世》陸德明釋文引“李云”),也并非準確測定。我們只大略知道“腰帶十圍”“腰帶十四圍”體型驚人肥碩。但是“腰帶八尺”“腰帶九尺”,據丘光明編著《中國歷代度量衡考》以九件骨尺、銅尺文物實物考察的南北朝尺度,以為“根據僅有的材料,似以李淳風所定尺長三十點二厘米更為可信”的意見,則“腰帶九尺”,竟然可達二百七十一點八厘米。
據《北史·恩幸傳·趙修》記載,趙修“本給事東宮,為白衣左右,頗有膂力”,而“起自賤伍,暴致富貴,奢傲無禮”。其體態特征,史稱“素肥壯,腰腹博碩”。這應當與“賤伍”時期已經大為不同。據《舊唐書·高祖二十二子傳·江王元祥》:“元祥體質洪大,腰帶十圍,飲啖亦兼數人?!碑敃r“腰帶十圍”情形可能并不罕見,于是唐詩有“將軍帶十圍,重錦制戎衣”句(耿:《入塞曲》)。《舊唐書·太宗諸子傳·濮王泰》 則稱李泰“腰腹洪大”,以致“趨拜稍難”?!缎绿茣ぬ谥T子傳·濮王泰》則說“泰大腰腹”。唐代后期強勢軍閥朱泚,據說“資壯偉,腰腹十圍”(《新唐書·逆臣傳中·朱泚》)。
就個體人生來說,曾經是“英雄”“武士”的董卓,出身隴西臨洮,以“六郡良家子”身份“為羽林郎”,“有才武,膂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三國志·魏書·董卓傳》記載,他奉命擊羌、胡,“六軍上隴西,五軍敗績,卓獨全眾而還”。然而控制“京都兵權”,橫暴朝中之后,已經成為超常肥胖將軍。據裴松之注引《英雄記》,董卓被呂布等格殺后,“暴卓尸于市。卓素肥,膏流浸地,草為之丹”??词囟渴w的官員“暝以為大炷,置卓臍中以為燈,光明達旦,如是積日”。《后漢書·董卓傳》的記述是:“乃尸卓于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旦,如是積日?!扁仔拧栋Ы腺x》所謂“燃腹為燈”,以及杜甫詩句“燃臍郿塢敗”,李賀詩句“曾燃董卓臍”,蘇軾詩句“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等,都是對這一故事的回顧。俞樾詩作以“卓臍肥”與“楚腰細”為對,也別有意思。
歷史上另一位曾經“以驍勇聞”的名將安祿山,據說“肚大,每著衣帶,三四人助之,兩人抬起肚,豬兒以頭戴之,始取裙褲帶及系腰帶”?!巴砟暌娣蕢?,腹垂過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抬挽其身,方能移步”,于是“肥大不任戰”,當年“驍勇”(《舊唐書·安祿山傳》),只是往日的記憶?!栋驳撋绞论E》卷上說:“晚年益肥,腹垂過膝,自秤得三百五十斤。”《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寫道:“祿山體充肥,腹垂過膝,嘗自稱腹重三百斤。”竟然具體說到“腹”部的重量,固未足信。但異常“肥壯”“肥大”,腹部下垂“過膝”,應是事實。
關于董卓“素肥”“素充肥”,史籍都說到“脂”“膏”。《說文·肉部》說:“膏,肥也?!薄胺?,肥也?!倍斡癫米⒁詾檫@兩處“肥”都“當作脂”。又引“王符曰‘白如豬肪’”?!墩f文·肉部》說:“脂,戴角者脂,無角者膏?!笨芍爸唷倍际侵竸游镏?。
作為生理知識而介入政治生活,借用為政治比喻,“肥肉”“脂膏”的超常蓄積,被看作惡政的象征。《說文·肉部》:“腹,厚也?!倍斡癫米ⅲ骸案购癔B韻。”“謂腹之取名,以其厚大。”又引《釋名》曰:“腹,復也,富也?!币詾椤拔姆ㄍ??!夺屆め屝误w》是這樣說的:“腹,復也,富也,腸胃之屬以自裹盛,復于外復之,其中多品,似富者也?!薄案埂迸c“復”和“富”的關系,以及所謂“似富者也”的表現,是發人深思的。
對于《說文·肉部》所謂“腴,腹下肥者”,段玉裁注指出是指人體,“此主謂人”。又寫道:“《論衡》傳語曰‘堯若臘,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余’是也?!薄墩摵狻ふZ增》:“傳語曰:圣人憂事,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臘,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余’。夫言圣人憂世念人,身體羸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臘與腒,桀、紂垂腴尺余,增之也?!蓖醭湔f,言圣人憂民勤事,“不能身體肥澤”,是可以的。但是所謂“堯若臘,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余”,則應是夸大其詞。按照《禮記·少儀》鄭玄注的說法:“腴,腹下也。”《論衡·道虛》也可見“世稱堯若臘,舜若腒,心愁憂苦,形體羸癯”的說法。《太平御覽》卷八0引鄧析言曰:“古詩云:‘堯、舜至圣,身如脯臘,桀、紂無道,肌膚三尺。’”
先古圣王形象多黑瘦,往往“羸惡”“羸癯”,“不能身體肥澤”的情形,又見于《意林》引《尸子》所謂“堯瘦舜黑”,《文子·自然》引老子所謂“神農形悴,堯瘦癯,舜黧黑,禹胼胝”,《淮南子·修務》所謂“神農憔悴,堯瘦臞,舜黴黑,禹胼胝,則圣人憂勞百姓甚矣”?!秴问洗呵铩べF生》高誘注使用了“瘦瘠”文字:“堯、舜、禹、湯之治天下,黧黑瘦瘠。”
與此不同,《荀子·非相》說到反面政治人物的形象:“古者桀、紂”,其身形“長巨姣美”。這應當與養尊處優相關?!冻o·天問》直言其“肥”:“受平脅曼膚,何以肥之?”王逸解釋說:“言紂為無道,諸侯背畔,天下乖離,當懷憂癯瘦,而反形體曼澤,獨何以能平脅肥盛乎?”按照王逸的理解,紂的形象,正是《論衡》所謂圣人“不能”的“身體肥澤”。而所謂“桀、紂之君,垂腴尺余”,是更極端的說法。
有人重視腹部過量脂肪堆積的危害,并且將這種生理現象與貪腐行為相聯系。晉國大夫叔魚初生,其母觀察其體型,以其“牛腹”,斷言“必以賄死”(《國語·晉語八》)?!芭8埂本谷皇桥c“賄”相關的人體征象。又如劉克莊《 貧居自警》 詩以清貧志向與“燃臍”悲劇對比:“夸士燃臍猶殉貨,先賢覆首或無衾?!鄙蝈b《休貪百姓錢》也寫道:“請君但看燃臍報,可是黃金塢內填?!爆F在看來,把這種政治告誡看作對王朝格局構建、帝國決策傾向、君王行政取舍提出的警告,其實也是適宜的。關于腹部的異常,又有“腹尺”之說。“腹尺”或許與“垂腴尺余”有某種關聯?!度龂尽の簳ぼ鲝獋鳌放崴芍⒁镀皆[衡傳》說到“趙蕩寇”“有腹尺”,于是有“可使監廚請客”的調侃,據說“其意以為”“趙健啖肉”。所謂“腹尺”,《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是“腹的闊度”,以為“比喻食量大”。
“腹大”“垂腴”的情形,也適合用以形容傳統政治體制。
以身體部位比喻王朝秩序之安危得失,是中國傳統政論的語言習慣。如《晉書·劉聰載記》載劉易、劉敷等諫語有“陛下心腹四支何處無患”的警告。《六朝通鑒博議》卷七可以看到這樣的說法:“治國如治身。心腸四體,將養調治緩急,各自有序。人失其序,則疾生之。國失其序,則亂生之。”指出古來有“虛心腹,肥支體,遂為后世深患”者,于是發表了“可不戒夫”的嚴正警告。
而歷代開明的政論家言稱帝國政治弊病最多見的批評,是對“冗官”“贅員”現象的指摘。《說文·肉部》:“肬,贅肬也?!庇帧墩f文·部貝》:“賸,物相增加也?!倍斡癫米ⅲ骸百嬙霪B韻。以物相益曰賸。字之本義也。今義訓為贅疣。與古義小異,而實古義之引伸也。改其字作剩而形異矣。”“賸”字現今簡寫為“?!?,已經“形異”。古字“賸”結構有“肉”,可以理解為不必要的,甚至災難性的“增加”,是可以從人體生理與病理的角度認識其意義的。史籍所見王朝的“贅員”(《明史·忠義傳·阮之鈿》)、“贅余”之“官”(《清史稿·職官志二·太常寺》),都是可以由“贅肬”有所認識的?!百樏U”,有時又寫作“贅疣”(《清史稿·選舉志·考績》),更強調其病患性質。宋人陳彭年《重修廣韻》卷四《去聲·八未》:“贅,贅肉也。又最也,聚也。”“贅”即“贅肉”可以理解為脂肪的過度壅積。
“冗官”“贅員”,造成民眾過于沉重的負擔。有人稱此為“官多則民擾”。唐代名臣劉晏曾有此說(《資治通鑒》卷二二六)。同樣的說法又見于宋人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二二。明清政論中,“官多則民擾”頻繁出現。李鴻章言“官多則民必擾”(《李文忠公奏稿》卷三六),語氣尤為肯定。又有“官多則民困”([清]陳澹然:《權制》卷一)之說?!叭吖佟薄百槅T”也導致行政運行效率的降低,往往也成為危害社會安定的隱患。顧炎武寫道:“官多則亂,將多則敗?!保ā度罩洝肪砦澹┻@樣的意見,和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如下說法是一致的:“如果國家仍然是同一個國家,行政官的數目縱然可以任意增加,政府卻并不會因此便獲得更大的實際力量”,“還可以肯定:負責的人越多,則處理事務就愈慢”,“隨著行政官的增多,政府也就會松弛下來”?!靶姓俚娜藬涤?,則政府也就愈弱。”盧梭指出:“這是一條帶有根本性的準則?!保ūR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0年版,84、82 頁)
顧炎武生年較盧梭約早一百年。他提出的行政學“治官”理念,其實已經相當先進。前引“官多則亂”,可以看作顧炎武治官第一定律。他的治官第二定律是“大官多者其世衰”(《日知錄》卷八《鄉亭之職》)。顧炎武治官第三定律是“省官之故,緣于少事”。他提出的“省事”更重于“職官多寡”(《日知錄》卷八《省官》)的主張,是符合文景之治堅持的“無為而治”的原則的。
“冗官”“贅員”直接成為影響吏治效能的危害?!肮俣鄤t權分”([明]曾大奇:《治平言》卷上),“官多則各持其柄則無所營”([明]程開祜:《籌遼碩畫》卷三三),“官多則十羊而九牧”([明]吳節:《吳松坡先生文集》卷一)等意見,都說明相關規律的發現。當然,“冗官”“贅員”對整個社會的負面影響也被指出。如多有學者指出,“官多則吏多,吏多則民擾”([宋]黃震:《黃氏日抄》卷七一),“官多則事煩,吏多則民殘”([宋]陳均:《宋九朝編年備要》卷五),“官多則役多,役多則費多”([明]畢自嚴:《度支奏議》堂稿卷五),“官多則食繁,食繁則賦重,賦重則民困,民困而國未有不貧者焉也”(《志遠齋史話》卷五)等。
元人臧夢解曾作《座右銘》,借人體各部位為喻,提出了“硬著脊梁”“凈洗眼睛”“牢踏腳跟”“緊縛肚皮”四個方面的要求。其中“緊縛肚皮”所說,是可以作為國家政治史思考的借鑒的:“這肚皮忍得饑,眾肥甘,我糠糜。將軍腹,寬十圍。貪取敗,脂燃臍。平生事,百甕齏。咬菜根,事可為?!保╗元]周南瑞編:《天下同文集》卷三二《銘》)所謂“百甕齏”,使我們聯想到劉克莊詩句“赤粟黃虀味最深”?!耙Р烁驴蔀椤笔莻€人修養的境界,也是端正世風的目標。然而就王朝管理者來說,在控制“冗官”“贅員”方面“緊縛肚皮”,以避免“腹寬十圍”,是有很大難度的?!饵S帝內經素問》卷四說,有的方域“其民華食而脂肥”,“其病生于內,其治宜毒藥”。這里所說的“其治宜毒藥”,可以理解為,要治愈“華食”“脂肥”的“內”“病”,必須下決心,用重藥。政府結構這種“官職冗濫”現象,往往總是在歷代王朝的中期發生,于是形成了一種歷史的循環。這種現象同政府成員的腐敗、政府效能的退化,幾乎是同步的。所謂“官職冗濫”,即“官數”表現為極度膨脹的反常現象,是病態政治的癥狀,也形成可能導致嚴重社會危機的起因。
江蘇東海尹灣漢墓出土《東海郡吏員簿》是關于西漢東??だ魡T編制的簡牘資料,又有《東海郡屬吏設置簿》。兩相比較,郡太守府實際所用屬吏數遠遠超過定員數。人們還發現,《東海郡吏員簿》所記載東??たh之屬吏名目與嚴耕望《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一書中考定的郡縣屬吏名目差異甚大。前者名目少,分職簡略,后者則名目多,分職詳密?;蛟S簡牘資料所反映的東海郡吏員名目是漢初制定的編制。郡縣行政長官起初按照這一編制設置屬吏。然而,后來郡府縣廷行政分工逐漸細密,郡府縣廷的組織機構也日益增大,在定編之外,又以“君卿門下”“以故事置”“請治所置吏”“嬴員”等名目任命增設屬吏,于是吏名人數出現新的規模?!百鴨T”,就是多余的吏員。朝廷知道郡縣屬吏之實際用人數遠遠多于定編數,可能有適當更改增加編制以適應實際的情形,但是地方政府膨脹不已,朝廷對郡縣政府屬吏編制之調整永遠趕不上實際用人數的增加(廖伯源:《簡牘與制度—尹灣漢墓簡牘官文書考證》,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一九九八年版,63—67 頁)。據《續漢書·百官志五》劉昭注補引《古今注》,漢順帝永和三年(一三八),“河南尹及雒陽員吏四百二十七人”??墒菗稘h官》一書提供的東漢京師地方官府員吏編制資料,“河南尹員吏九百二十七人”,此外,雒陽縣又有“員吏七百九十六人”,兩者相合,多至一千七百二十三人,是《古今注》所說河南尹及雒陽員吏四百二十七人的四倍余。兩種記載數字如此懸殊,可能也反映了在實際政治生活中法定編制和實際員額的差別。
“官職冗濫”現象的嚴重危害,往往可以促使國家機器加速腐化乃至徹底朽壞,逐漸出現爛透了的態勢。列寧曾經說,官吏,是舊社會“身上的‘寄生物’”,“是使這個社會分裂的內部矛盾所產生的寄生物,而且正是‘堵塞’生命的毛孔的寄生物”。所謂“寄生機體”“寄生贅瘤”也是他形容這種“寄生物”使用的語詞(列寧:《國家與革命》,《列寧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二0一二年版,135、158 頁)。這種寄生物日益繁生且擁塞于肌體,可能窒息政治機構的活力乃至整個社會的生命力??朔肮俾毴邽E”現象以解救政治危局,如所謂“救官冗之弊”(蘇軾:《論冗官札子》),“省罷”“贅員之無益有損”([宋]黃震:《榜放縣吏日納白撰錢申乞省罷添倅廣德君》),是歷史上許多次改良與改革運動曾經提出的政治任務。然而官僚制度作為政治體制的主體構架,是專制主義王朝實現歷史存在和行政運行的主要支撐。于是往往有“雖知冗濫,力不能裁節之”(《宋史·李迨傳》)的情形。政治體制中“緊縛肚皮”的失敗,在中國專制時代是經常的。正是帝制政權的性質決定了其自我調節的機能逐漸退化。因為官吏久已成為有重要影響的社會階層,于是革裁冗官的改革常常會遭遇十分頑強的抗拒。
《齊民要術》卷六《養牛馬驢騾》談“相馬之法”,指出“弱瘠大腹”是“羸”馬的形象。政治生活中的“大腹”情形,確實在王朝中晚期歷史中導致“羸”的實力消減。畜牧業的相關經驗可以借以幫助理解社會政治現象。有學者指出,元代政治術語可見“要肚皮”“吃肚皮”“使肚皮”等,據說與“贓賄”有關?!耙瞧ぁ敝杆髻V,“吃肚皮”指受賄,“使肚皮”指行賄。成為這種政治語言背景的,在于“馬是游牧社會的重要財產,母馬腹中胎兒隱含附加值的意義,官員以權謀私,索賄受賄,實際上是割取附加值”(特木勒:《釋“肚皮”》,載《中國史研究》二0二一年一期)。論者的發現很有意思。聯系到“緊縛肚皮”之說言及“貪取敗,脂燃臍”,政治史現象的這種揭示,對于官員個體的道德“緊縛”和國家政治的體制“緊縛”,都是有意義的。
(《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甲部《秦漢地方行政制度》,嚴耕望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二0一九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