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文
在出版于一九五四年的《二十世紀的資本主義革命》(T h e 20t hCentury Capitalist Revolution )一書中,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家阿道夫·貝利(A.A.Berle)提出,幾個世紀以來,現代公司一般被視為一種法律團體,但進入二十世紀后,人們開始把它當作經濟制度來研究;而現在也應該把它當作“準政治制度”來探討。貝利甚至沒有把它當作一本經濟學著作:“我們應當把一個相當明確和值得注意的現象—美國大公司—作為政治學的對象來加以研究。”
這番令人大開腦洞的說辭,其實也是對貝利以往觀念的顛覆。一九三二年,他曾與哈佛大學經濟學家梅里克·多德(Merrick Dodd)圍繞企業倫理問題發生了一場辯論。后者認為,商業公司是一個既具有商業能力,又服務社會的經濟組織,不能僅為股東謀利,還要保護雇員合法權益,遵守商業和行業法規,以及為公眾利益負責,換句話說,公司的員工、客戶、合作方、所在社區,乃至公司所處的國家和社會,都是其利益相關方,需要在公司運行中被關照到。貝利的意見相反,他說企業管理者只需要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不必考慮股東收益之外的其他利益。這兩個人的看法代表了二十世紀以來資本主義模式的兩端,貝利是股東至上主義,多德是利益相關者主義。沒想到,二十年后貝利“背叛”了自己,倒向了論爭對手多德一邊,也成了利益相關者主義的擁躉。在《二十世紀的資本主義革命》一書中,貝利公開申明,多德的看法是正確的,而他自己當時的觀點是錯誤的,現在他已轉變認識、“棄暗投明”,“這場爭論是以完全贊成多德教授的意見而解決的”。
貝利為什么后來“背叛”了自己,從股東資本主義的信奉者變成了利益相關者主義的支持者,他到底走過了什么樣的心路歷程?這已經不太好考證,但他所處的時代場景是清晰的,那就是在遭遇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蕭條后,美國經歷了羅斯福新政的制度創新,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此前“鍍金時代”資本主義的野蠻生長,導引三十至五十年代進入新的時代風尚,精英階層普遍認識到不能獨享經濟發展成果,而要與全社會形成共享互惠關系。這種新興思潮不僅體現在如富蘭克林·羅斯福這樣的政治家的言行中,也體現在經濟活動的具體實踐者那里。貝利的思想轉變,應當受到了這一風氣的洗禮,他也看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困擾美國的突出問題:大公司的興起和企業權力的擴展,在極大提升生產力的同時,也嚴重傷害美國社會的內部和諧。貝利談道:“一九五四年的資本主義和一八五四年的資本主義只不過有依稀相似之處,而和一八0四年的資本主義相比,簡直就沒有什么真正的共同點了。”不同就在于,隨著十九世紀后期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發展,美國在進入二十世紀后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化國家,大公司也隨美國這個“新興國家”而起,在自律性市場信條下出現了產業集中和寡頭化現象,一個個工業部門里,少數大公司統治了全行業,“那種由兩個、三個或四個大公司控制著本工業部門一半以上的地盤的‘集中’體制已經穩固地建立起來”;一九五四年,一百三十五家大公司擁有美國工業資產的45%,又占到當時全球制造產值的四分之一。貝利發現這改變了以往美國公司與國家、公民的關系,大公司從宏觀來說可以影響美國經濟、政治走向,“二百個最大的公司的這種權力集合起來,就能夠決定整個國民經濟是向前發展還是停滯不前”;從微觀來說也可以決定美國公民的個人命運,以往美國企業任意挑選或辭退職工的自由權利,已經不能適用,原因在于,以往有成千上萬雇主,即使是最大強大的雇主,其行為也只能影響美國經濟的極小部分,然而,新的現實是,“在一九五四年盛行一時的公司集中體制的情況下,公司措施的影響實際上足以剝奪人們的謀生機會”,“大公司之間的競爭會毀滅成千上萬人們的生計和整個社會”。貝利感慨:“二十世紀中葉的資本主義已經獲得了進行一定程度的計劃經濟的權力和手段”,然而,這個“計劃”并不是國家或政府賦予的,它并非走向社會主義,只是強化了大公司的產業集中及其支配社會、左右政治的能力。
貝利看到了隨大公司興起,現實世界的權力關系變化,大公司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必須擔負起一定的公共角色,而不能一味如過去那樣強調其私人性。由于大公司的活動在國內國際都能產生巨大影響,規范大公司的權力,塑造新的企業倫理,使之體現出公共性,“成為一個服務性的組織,而不致成為專橫的機構”,就非常必要。在貝利看來,限制大公司為所欲為的絕對權力的抵銷力量,在美國也已經出現,包括輿論的監督、寡頭競爭的制約和國家政治權力的抑制等。但這些都是外在的約束,貝利更希望大公司的倫理自覺,培育“公司的良心”,探索與全社會的新的相處方式。這條道路該如何去建呢?“要解決兩個互相結合的、屬于政治性的謎:實現公司和社會之間的機能協調,實現公司活動和流行的倫理觀念之間的協調。”貝利援引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的說法,指出人類生活必然有一個穩定的道德和哲學前提,它滲入并規范每一個有形的機構,“只有這個哲學內容才給各個制度以永久性;這個哲學的組織比之制度的設立有更長的生命”。貝利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企業的倫理與整個社會或政治共同體的倫理具有同構性,或者說要反映政治共同體的倫理,而不能僅僅是一種經濟存在。良心是天啟的,超越了法律的形式性規范:“人類的天良中深深地銘刻著這樣一種假定:在某處總有一個及時地加在人世間的王公、權力和各種機構頭上的更高的法律”,會使人想起中國人以往常說的“頭上三尺有神靈”。“更高的法律”并非通常所說的法律,而是自然法或道德與哲學,它又構成了制度的前提。
貝利看到了公司資本主義時代帶來的挑戰和蘊含的機會,他所談論的對大公司的外在制約機制,到底有沒有起作用呢?他所希望的公司良心,又到底有沒有產生?
應當說,在戰后一段時間內,因為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記憶猶新,工業化國家的大公司總體來說是比較收斂的,無論從理念還是從實踐(比如交納高額稅收)來看,所奉行的乃是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兼顧了自身利益與社會責任的均衡,這也使得貝利這樣的觀察者,一度認為美國的福利制度與蘇聯的社會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趨同”。貝利對大公司的觀察是深刻細膩的,他對大公司倫理的強調,也極其具有時代意義,然而,可能會讓貝利失望,他所說的對資本主義的外在規范與公司的道德自律,看起來只是戰后的一時光景,并沒有結構化為資本主義的內在品質。曾從業于新聞界、后在紐約大學任教的另一位美國學者菲迪南德·倫德伯格(F e r d i n a n dL u n d b e r g),在一九六八年出版的《富豪與超級富豪—現代金錢權勢的研究》一書中,描繪了一幅與貝利所期大為不同的美國大公司畫像,在這幅畫像中,不僅產業進一步向大公司集中,財富也重新向少數大富者匯聚,美國社會再次向貧富分化演進,它也預示或醞釀了在進入八十年代后,隨著新一輪全球化浪潮涌動,工業化國家重現“階級政治”、資本再度左右起政治的后景。
倫德伯格所看到的東西,部分與貝利類似,比如,從一九二二到一九五三年,美國2% 最富家庭所占有的財富比數,從33% 下降到29%,這幾十年間,美國的經濟不平等有所減輕,體現了貝利所說的“人民資本主義”的特點。然而,自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美國的財富重新出現向少數人集中的趨勢,產業向大公司集中也在強化。有趣的是,倫德伯格同樣提出不能簡單地把美國的大公司視為一種工商企業,“與其說美國電話電報公司是一個公司,不如說是一個準政治國家”,這些大公司之所以成為“準政治國家”,并不是由于作為投資人的政府的參股,而是因為它們“不僅是經濟體系的一個主要部分,還是運行中的政治體系的一個主要部分”。這些“準政治國家”的總裁和大股東,不斷做出判斷、采取行動,其涉及范圍之廣,不亞于任何最高層政府領導人所面臨的局面,作為一個美國總統考慮的,大體上也是大公司的決策者在同樣條件下所考慮的;他們與政府中上層人物打交道時,也斷然不是國家領導人同見多識廣的公民之間的會議,倒更像中世紀的國王同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貴族之間的會議。倫德伯格“異想天開”,提出這些“準政治國家”的總裁和大股東,不能看成是公司領導人、大股東或大資本家,而是財務政治家(finpols),那些掌管著超級企業或“準政治國家”的人,在職能、外貌或處事方式方面,跟政府領導人沒什么兩樣。
倫德伯格在他的書中,詳盡分析了六十年代美國巨富家族的財富構成、來源與納稅情況,他認為美國已演變成一個公司國家,其權力結構已與中世紀歐洲國家圍繞王權、貴族與教會為中心類似,中央政府與最高領導人(公眾政治家)是現實版的王權,公司政治家乃是財富貴族,知識分子扮演了教會的角色,其他大多數人都處在外圍、成為附屬品。相對來說,知識分子在美國的權力,遠遠比不上中世紀的教會,他們以懷疑的眼光注視著政府與“準政治國家”的共同政策,但其制約能力十分有限;政府和公眾政治家,與大公司和財務政治家之間,既斗爭又合作,在共同構建了“贏家通吃”的事實時,又刻意營造了民主的假象,“上帝的選民和打入地獄的靈魂”竟然相反相成,結果是“美國與巴西和阿根廷相比,其相似之處,遠遠超過美國與法國或英國相比”,但卻沒有多少美國人能夠理解這種事實。當然,倫德伯格也指出,一個有決心且能權衡輕重的總統,能夠壓服財務政治機構,然而,作為王權的政府,究竟有沒有威逼利誘公司貴族產生出“對通用汽車公司有利的也同樣有利于美國”的結果呢?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貝利和倫德伯格都認為美國的大公司是一種政治性存在,兩者的含義大相徑庭。前者所指或所期望的是公司的公共性、與全社會達成利益相關,后者乃是指大公司操控國家、服務于巨富階層財富增殖的能力和權力,即以少數人的私人利益為目的,國家和社會成為手段。哪一種才是大公司在美國的真實面相呢?在戰后的一段時間內,貝利所說的利益相關者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但進入六十年代以后,倫德伯格看到的更接近真實。倫德伯格所描繪的情景,乃是股東資本主義在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的先聲,進入全球化進程后,基于金融和新技術的“公司王國”(Corporatocracy)大行其道,完全改造了戰后一段時間的利益相關者主義,以致在一九九七年由眾多美國大公司組成的“商業圓桌會議”上,共同通過一項宣言,聲稱公司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股東利益至上,其他都不在公司應當考慮之列。這在另一位美國學者彼得·伯杰(Peter L. Berger)看來,也是一場革命性轉變,他在八十年代后期,也出版了一本名為《資本主義革命》(Capitalist Revolution )的著作,但與貝利所說的“革命”大異其趣,是要為放任資本自由的股東至上主義正名,認為后者更有可能使收入差距趨于平等。然而,最近三十多年來很多國家轉向股東資本主義的實際結果,與伯杰的預計恰恰相反,大多數國家的貧富差距都在拉大,不是越來越平等,而是越來越不平等了。德國經濟學家漢斯- 尤根·雅各布斯(Hans-Jürgen Jakobs)有意無意仿照倫德伯格對六十年代美國財富歸屬的梳理,于二0一六年出版《誰擁有世界—全球新資本主義的權力結構》一書,對當代世界以各種參股公司、合資公司為體現的金融資本主義也做了細致羅列和分析,黑巖、黑石、橋水、卡塔爾投資局等資產管理公司和基金公司支配著數萬億美元資本,在全球跨越國界、行業流動,相互交織形成了一個全球金融經濟權力網絡,在其所到之處,企業的集中化程度攀到了歷史新高,資本壟斷使得世界財富分配越來越失衡。無論是貝利所說的對公司的外在約束,還是所期望的“公司的良心”,都沒有達成他所預期的效果。
八十年代以來的全球化進程,也是逐步解除資本管制、淡化大公司社會責任的過程,由于在全球資本運動及其管理之間失去平衡,它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時至今日已不再是可以承受之重。法國總統馬克龍在二0二0年初給歐盟二十八個國家的公開信中,提出歐洲的“敵人”有大國、互聯網巨頭以及難民,互聯網巨頭正是代表了全球化進程中的資本力量,它們在全球的跑馬圈地、橫沖直撞,在馬克龍看來已經成為新的威脅來源。美國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二0二0年底也曾聯合其他學者撰文《如何從大型科技公司手中拯救民主?》,指出亞馬遜、蘋果、臉書、谷歌和推特等巨型互聯網平臺已經成為主導性企業,掌握著超級強大的經濟力量,對政治傳播也擁有無比強大的控制力,支配了信息的傳播和對政治動員的協調,它對美國的民主制度已構成獨一無二的威脅。與二十世紀中期的貝利一樣,福山認為要制衡這些龐然大物的權力,必須強化外在制約,包括政府監管。與百年前相比,今天緣于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而起的大公司,在成長為“巨無霸”的速度、掌握的財富規模、影響社會走向和左右國家決策的能力上,又已遠遠超過它們的“前輩”。對擁有海量數據的科技巨頭,即便是盛產大公司的美國,近年來公眾的負面看法也在急劇增多,一掃這些“人類技術公司王國”在二十年前的高大上形象。最近,一位“臉書”前女雇員弗朗西斯·漢根(Frances Hangen)公開揭露,與公開宣稱致力于促進公益相反,“臉書”實際上常常用放大仇恨言論的算法謀利,她還與《華爾街日報》分享了相關的大量“臉書”內部文件;美國《大西洋月刊》執行主編阿德里安娜·拉弗朗絲(Adrienne Lafrance)也發文猛烈批評臉書監控、操縱和剝削用戶,唯股東利益是圖,打造隱形帝國,已經成為美國的敵對勢力。
大公司的名聲不佳,也引發了業內的一定警覺和反省。二0一九年八月的美國“商業圓桌會議”,眾多在全美如雷貫耳的大公司的總裁們坐在一起,重新發表了一個宣言,改寫了一九九七年所定的股東利益至上原則,聲稱公司要與全社會構成利益相關者。這或許是假心假意,但這種姿態有總比沒有要好。一場致力于對大公司進行重新規制的全球性浪潮,也在興起,二0二一年七月,大約一百三十個國家就一項由美國提出的全球最低稅收方案達成一致,共同防止跨國公司通過將利潤轉移到低稅率國家來避稅。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評議認為,一九四二至一九八七年間,除了其中的四年之外,美國企業的稅率一直高達40% 甚至50%,現在將全球企業最低稅率定為15% 還是太少了,遠遠低于高收入國家工薪階層和中產階級通常支付的費用,甚至低于很多國家的有效稅率,美國政府應該堅持將全球最低稅率提高到至少21%。近年來,歐洲國家反對大型科技公司壟斷的呼聲越來越高,征收數字稅、開展司法審查、提高市場準入門檻等等措施都在悉數展開。最近三四十年來在全球化進程中發生的資本與政治關系的失衡,正在面對越來越強的反向糾偏作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