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興成都：錦繡河山入畫圖

◎文 | 周攀 編輯 | 王芳麗

位于成都市郫都區西南部的望叢祠蓮池景觀 攝影 /視覺中國

成都作為天府之國，得到歷代詩人無盡的寵愛和贊美。杜甫詩云“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張籍詩記“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陸游詩贊“劍南山水盡清暉，濯錦江邊天下稀”……歌詠成都美景與繁華的清詞麗句中，總少不了“水”的字眼，其實正是環繞成都的條條錦江蜀流，自古滋養和溫潤了這座“喧然名都會”。

因水而生

望帝（杜宇）、叢帝（鱉靈）時代，蜀先民已經從岷山石室中遷移到成都平原開始農耕，《華陽國志》記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以玉壘、峨眉為城郭，以江、潛、綿、洛為池澤。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遂禪位于開明。開明立，號曰叢帝。自夢廓移，乃徙治成都。”在古蜀國多次遷徙和優選中，成都究竟何以在眾“都”之中勝出呢？這是治水事業發展的結果。

正如上引“以江、潛、綿、洛為池澤”，蜀王多次遷都應與水患相關。考古發現商代至西周的成都十二橋遺址，有保存完好的干欄式木結構建筑，干欄建于水濱，埋柱起架，地板凌空，茅草鋪頂，可以從側面說明彼時的成都平原應該卑濕而多洪澇。管子云：“于廣川之上，高毋近阜，而水足用；下毋近水，而溝防省。”考察川西水系地理，億萬年前古巴蜀湖隆起為陸地，新構造運動時龍泉山、龍門山抬升，其間相對下陷，發源于松潘的大江（岷江）擺脫龍門山之束縛，江水蕩譎，湖沼遍布，常年沖積而在山前形成沖洪積扇，就是成都平原。從地勢來看，川西平原西北高東南低，以都江堰口為至高點，成都平原的洪水出路只有三條：西南向的新津河谷（今天岷江外江河道），東向的金堂河谷，南向的華陽河谷。

成都水系圖 制圖 /木易

先王治水抗洪由堵到疏，因地制宜，也正是利用了這三條水路。《禹貢》傳說大禹“岷山導江，東別為沱”，《華陽國志》記載“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就是說，在岷江上游沿今日毗河方向，從金堂峽（在今金堂縣）東分洪水到沱江；下游在廣都（今華陽、新津部分地區）一帶疏導大江，從新津泄洪減災；以都江堰為頂點的若干條輻射狀河流，流經郫都、成都，容易沖淤河道，也需要不斷疏浚。這些大規模的治水難度可想而知，《水經注》說“江水又東別為沱”，一個“又”字正說明工程必不是一人之力、一日之功。

隨著常年累世與洪水的斗爭，古蜀國從郫都遷徙新都，輾轉廣都，開明九世時定都成都，在成都平原上畫出了一彎弧形軌跡。

都城之所以花落成都，從治水方略上講，是由于經過前代的分洪與導江，對抗水患已經卓有成效；從地理位置來說，成都位于沖積平原的幾何中心，在幾個城邑中位置最適中，方便交流；從利用水利角度看，成都瀕臨大江，享有航運之利。所以正是出于“除水害，近水利”的樸素需求，古蜀先民以其古老的理性選定了黃金位置，以汗水打造了成都河清海晏的基礎，此后幾千年成都城址始終沒有變化并非出于偶然。

公元前316 年，秦沿金牛道南下滅蜀，始置蜀郡與成都縣。五年后，首任郡守張若和政治家張儀主持創筑成都城，“周回十二里，高七丈”，號張儀城，此為成都建城之始（此采用譚繼和說，也有學者認為始于開明定都）。張儀城又號“龜城”，《蜀本紀》有言“筑成都城，屢有頹壞，有龜周旋行周，巫言依龜行跡筑之”。這種傳說當然不可輕信，成都當代杰出的文豪李劼人指出，神獸助城之說在古代原極平常，“成都澤洳多水，云得其助者，便是龜了”。唐代王徽在《創筑羅城記》中稱“蜀城既卑且隘，像龜形之屈縮”亦可謂明察。成都因水而生，依水形地勢而立，從不規則的形勢出發，書寫了2300年無與倫比的光彩篇章。

治水興蜀

第二任郡守李冰的到來，揭開了興水利的劃時代篇章，并使成都平原一躍而成為著名的“天府之國”。《史記·河渠書》記：“于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李冰開離碓（即都江堰），一能防洪減災，二可灌溉農田，三供行舟航運，可謂澤被百代，陸海無雙。都江堰渠首工程由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大主體組成，實現了無壩引水，壅江排沙，自流灌溉，變水害為綜合水利，蘊含了古蜀文化乘勢利導、道法自然的高超智慧。

“壅江作堋”，選岷江彎道處建魚嘴，分大江為內外，因水流動力學的原因，可實現動態地“四六分水”：汛期四成洪水涌入內江，枯水期春灌時內江則吞進六成江水。魚嘴后筑金剛堤引水，堤尾修飛沙堰，而堰的高度要略低于堤，在汛期時發揮二次分洪和排沙的作用。據說李冰帶領民眾用火燒水激的方法，歷時八年才劈開玉壘山鑿出這二十米寬的水口，離碓設水則，埋石人，“枯水不淹足，洪水不過肩”，根據汛枯旱澇控制灌進成都平原的水量。為減少下游灌溉河渠水道的淤塞，離碓暗藏玄妙：內江水來到離碓（今寶瓶口），進水口呈喇叭狀，相對狹窄，而且不正對內江，江水一時就堵在棲鳳窩前形成漩渦，不斷涌動翻騰，水中泥沙乘勢就被甩到飛沙堰外，達到“二八分沙”的效果，于是一渠清江水得以源源不斷地灌溉下游萬頃良田。

《華陽國志》說：“灌溉三郡，開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天府原意是天子寶庫，被張儀用來指土地肥美、物產豐饒的關中平原（得益于鄭國渠），自從享用都江堰之利后，成都平原富庶異常，天府之國的頭銜便由關中轉移到成都頭上。

諸葛亮在《隆中對》中說“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這是首次稱四川為天府，到了東晉常璩作《華陽國志》時，這一說法已是共識，所以用“故記”。

因都江堰造福川西，李冰父子遂光耀史冊，二王廟楹聯曰：“六字炳千秋，十四縣民命食天，盡是公賜予；萬流歸一匯，八百里青城沃野，都從太守得來。”有宋一代李冰被追封為王，明清時四川各地紀念李冰的川主廟遍布城鄉，每年清明開水春灌時，都江堰都要舉行盛大的開水典禮，敬二王，祭江神，鳴炮三聲，砍榪槎放水。隨著江水如脫韁野馬涌入成都平原的渠網，兒童們追著水潮，投石“打水腦殼”，老婦爭舀“頭水”祀神，農人們則又開始播種春天的希望。六月二十四，川西百姓還利用農閑為二王慶祝生日，《灌縣鄉土志》說：“每歲插秧畢，蜀人捧香燭，祀李王，絡繹不絕。”

李冰受人代代敬仰，其治水的經驗也被勞動人民總結和傳承。如治水常用的“深淘灘，低作堰”六字訣，又如“逢正抽心，遇彎截角”的八字格言，興利除弊的智慧一直啟發著后來的治蜀者。漢朝蜀郡郡守文翁“穿湔江口，灌溉繁田千七百頃”，擴大了成都平原北部的灌溉區，“世平道治，民物阜康”又為文翁開辦“石室”——中國第一所地方公立學校，推動“蜀學”興盛提供了條件。

古代都江堰還形成了歲修制度，每年冬春季，用竹籠裝石做榪槎截斷江流，對渠首和河道進行淘灘清淤，延長工程壽命。遲至1877 年，四川總督丁寶楨主持大修，疏河道、筑石堤、建南橋惠澤今日，二王廟旁的定公祠就是為紀念他。

從李冰到丁寶楨，正是世代治水的努力，使得都江堰于今不廢，源遠流長；無數先賢們的接力，使得成都平原河渠輻輳，終于造就今天以都江堰為水口、環抱成都的輻射性水系，滋潤川西。

蒲陽河（下游為清白江）、柏條河（至石堤堰二分為毗河和府河）、走馬河（至郫縣稱清水河至成都西郊稱南河）、沙河、江安河、楊柳河、金馬河（岷江外江）、羊馬河比肩并流、環抱成都，宛若成都平原上的一條條玉帶和瓔珞，實在是蔚為大觀。治蜀先治水，水流一脈，物阜民豐，鐘靈毓秀。

二江抱城

錦江，成都的母親河，溫柔地敞開臂彎環抱著成都城，一左一右的手臂就是府河和南河。因為雙流環抱，成都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活水之城，濱水而居，因水而盛，親水而美。

不過這兩江抱城的城市格局并非自古如此，從最初的“兩江并流”到如今的“二江抱城”，轉折發生在千年之前的唐末。

秦漢時期成都雙江并流示意圖 制圖 /木易

司馬遷記載，李冰鑿都江堰之外，“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這疏通的兩江即是都江堰渠首工程的延續。《華陽國志》明確說：“穿郫江、檢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檢江，因外近岷江又稱外江、流江；郫江，稱內江。二江引都江堰水，從西面和南面迤邐而來，在成都城南部并列東流，所謂“雙過郡下”。蜀中才子揚雄描繪說“二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珥”即耳環，是說兩江像一對耳環點綴南城，“九橋”可見橋之多，據說李冰依天河修造了萬里橋、市橋、笮橋等“七星橋”，于是有“江眾多作橋”之說。

從錦江、錦里得名中，也可窺見兩江并流的故跡。《水經注》記：“夷里道西，則錦官也。言錦工織錦，濯之江流（應作流江），而錦至鮮明，濯以它江（即沱江），則錦色弱矣，遂命之為錦里也。”對此李劼人先生有精妙的分析：倘若沱江在城北繞東而南流，那么錦工在城南江邊織錦，無論如何也不會舍近求遠去沱江洗濯，而又批判它不好。流江清澈異常，適于濯錦鮮明，此一段才被稱濯錦江，簡稱錦江，周邊片區即名錦里。漢代時設錦官，筑錦官城進行官營織錦業的生產，后世遂用“錦官城”代指成都。唐詩中李白的“春江繞雙流”，岑參的“里巷盤二江”，張籍的“錦江近西煙水綠”，都是對兩江并流景致的如實刻畫。

成都這種二江并流的格局，一直從秦漢延續到唐朝，終于在唐末乾符三年（876），一件改變成都水系格局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發生了：西川節度使高駢興筑羅城，改道郫江。

唐朝高駢筑羅城后兩江抱城格局示意圖 制圖 /木易

唐懿宗、唐僖宗時期，南詔兩次圍攻侵犯成都，百姓入城避難，擁擠污穢，連飲水都成問題，實在苦不堪言。《資治通鑒》唐紀六十八說：“西川之民聞蠻寇將至，爭走入成都，時成都但有子城，亦無壕（護城河）。人所占地，各不過一席許。雨則戴箕盎以自庇，又乏水，取摩訶池泥汁，澄而飲之。”

為防備南詔和炫耀武功，高駢遂調集八州十縣民夫分段擴筑城垣，十天一輪換，眾志成城，只用了96 天便告竣工。新筑城墻，“以襞甃之”（用磚包土墻），“東西南北凡二十五里”，城區面積因此擴大了6 倍左右。因新城墻包羅子城位于子城之外，故按通例稱羅城。為了增強防御，城外再鑿“壕”開河。高駢在城西筑縻棗堰（今九里堤），將原來南流的郫江改道，使其環繞城北、城東，稱清遠江（今府河前身），由此羅城北面、東面開始有護城河環繞，形成了封閉的防御工事。完工后作記曰，“其外則繚以長堤，凡二十六里，或因江以為塹，或鑿以成壕溝”。2018 年成都北教場附近，考古發現了一段羅城城墻遺址，呈東西走向，城墻寬九米到十二米寬，兩壁包磚，羅城跨越千年姍姍來遲，以證歷史記載并非虛言。

位于府河南河交匯處的合江亭 攝影 /圖蟲創意

高駢改造府河的創舉，使成都有了能“御大寇、抗大旱”的高城深池。同時由于郫江改道，城南防洪壓力減小，護城河水量豐沛；而郫江被保留的一支余脈，從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再溝通解玉溪與金水河，從而改善了內城的排污、消防、航運，可謂是一舉多得，普惠萬眾。自此成都呈現出煥然一新的“兩江抱城、內河穿城”格局，成為一座令人艷羨的親水型都市，極大促進了錦城經濟社會繁榮。

宋代詩人范成大入蜀所作《吳船錄》載：環城兩江交于合江亭，“綠野平林，煙水清遠，極似江南。亭之上植梅甚多，故事臘月賞梅于此，每花開及三分，一兩日開燕。蜀人入吳者，皆自此登舟，其西則萬里橋。”元代時馬可·波羅游歷錦江，以不可思議的筆調寫道：“有一大川，經此大城。川中多魚，川流甚急，廣半里，長延至于海洋。水上船舶甚眾，未聞未見者，必不信其有也。商人運送商貨往來上下游，世界上之人無有能想象其盛者。”

一切水濱薈萃，一切隨水而至，一切若水之善。對著兩江碧波，品一口香茶，云影天光流不盡，鳥聲花氣襲人來，錦江蜀流是成都永葆生機的“源頭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