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蜀王府歷史密碼

◎文 | 何大江 編輯 | 王芳麗

1911 年11 月27 日，四川省成都市，王城里參加大漢四川軍政府成立慶典的民眾 攝影 / FOTOE

明蜀王陵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成都市區發現的類似北京十三陵的明蜀王陵群，其地宮巧奪天工的雕刻精美無比，被譽為中國古代帝王陵寢最精美最集中的地下宮殿。圖為“明蜀王陵”坊。 攝影 / FOTOE

錦里清飚報素商，內亭深院晚云涼。

鶴胎漫憶青天香，龍秘猶傳玉井芳。

入鏡靈漪江夏色，御風神冽洞庭香。

翁源菊澗成虛語，幾度臨風壽羽觴。

——明·朱讓栩《菊井秋香》

蜀王城，又稱蜀王府，位于今日成都的天府廣場-四川科技館-成都體育中心一帶。它以南京故宮為藍本，始建于明洪武十五年（1382），是明代最為崔巍壯麗的藩王府之一。

秋高氣爽的時節，晚風送來微涼，井中飄起幽香，眼前金菊井欄，正所謂“醉里乾坤，壺中日月”。詩的題目，也是當時的成都八景之一 ——菊井秋香。

不過，這一處景觀可不是普通人有緣一見的。它位于蕭墻之內、深宮之中，是一處皇家景點；詩作者朱讓栩也不是普通人，詩中的“鶴胎”“龍秘”透露了身份——他是第九代蜀王，朱明王朝的龍子龍孫。（鶴胎：古人誤以為鶴是胎生，非同凡禽的卵生，故以鶴胎喻貴人出身；龍秘：《說文》稱，“秘，神也”，秘后來跟“龍”一樣，專用于跟帝王有關的事物，如宮廷藏書處被稱為秘閣。）

在十三代明蜀王中，朱讓栩尤以賢明著稱。除了政治上的作為，他還是一位儒雅之士。這首《菊井秋香》，無論從意蘊還是辭章，都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繁復而得體的用典，仍能體現出作者的文化素養。

其實，也不只是老百姓無福消受詩中的此情此景，這種有詩有酒，有菊有秋的日子，對這些天潢貴胄來說也非永遠。就在朱讓栩離世后不到一百年，此處便發生了極其慘烈的一幕——他的整個家族就從這口井中走向了終點。

這口井的位置，在今日的天府廣場至后子門一帶。自明代以來，成都人都把這里稱作“皇城”?！盎食恰钡妹売墒牵好鞒跄辏煸胺址獾谑蛔又齑环譃槭裢?，并下令為其修建王府。

皇城，其實是蜀王府。

分封藩王 蜀中兩百年無戰火

元末至正十二年（1352 年），時年25 歲的朱元璋在濠州加入郭子興的紅巾軍，開始了推翻蒙元統治的南征北討。16 年后，在建康（今南京）稱帝，建立明王朝。吸取元朝覆滅時無旁支相助的教訓，朱元璋決定加強宗室力量，遂三次分封諸王，使子孫遍布全國。洪武十一年（1378年），年僅七歲的第十一子朱椿被冊封為蜀王。

明代的四川物阜民豐，但開國之初周邊未寧，明大軍還在云南征討，蜀地西部更與遼闊的羈縻地區相接。無論從經濟地位還是戰略形勢考慮，四川在大明版圖上都處于特殊的位置。這種重要性，從朱元璋對茶馬互市的高度警惕就可見一斑。

茶馬互市發端于唐宋，而興盛于明代。對明朝來說，它絕不僅僅是邊境貿易，更與國防軍事、外交政治息息相關。運出去的是一箱箱邊疆民族離不得的生活必需品，牽進來的是一匹匹軍馬。而對茶葉供給的把控，也是明王朝駕馭邊疆民族的權術韁繩之一。

用什么樣的人來治理邊陲，朱元璋是有考量的。他把悍勇善戰的朱棣派到燕地，戰北元；而將沉穩持重的朱椿封至蜀地，守西陲。

朱椿性格仁慈，博覽篤學，氣質儒雅，被朱元璋呼作“蜀秀才”。

作為蜀王府的第一任主人，朱椿沒有辜負朱元璋的厚望。他到蜀就藩之后，展現出與四哥朱棣完全不同的施政策略。

朱椿在蜀地時，番人（邊疆民族）入侵，他經過觀察，發現有一內一外兩個原因。內因是，內地有人主動勾結、延攬；外因則是，衙門官員私自同番人做交易時，貪婪勒索引起不滿所致。朱椿想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他將進貢王府的精美絲織品和香扇等物品改為常貢，即每年只在正旦（正月初一）、萬壽節（皇帝誕辰）、千秋節（朝賀皇后的節日）、冬至四個時節進貢，取消了臨時性的別貢——這就大大減少了因借口采買貢品而騷擾民間的可能。

朱椿愛讀書，也愛與讀書人交往。一到蜀地，他就請來大學者方孝孺專門教授世子。朱椿到郡學講學，得知讀書人貧困，就從自己的俸祿中給每人每月供米一石——后來成為定制。

宿儒陳南賓擅詩文，洪武二十九年與方孝孺同為四川考試官。朱椿將其提升為蜀王府長史（執管王府政令的幕僚長），送他適合老人乘坐的安車，并為他建造府第“安老堂”。這種崇文重教的態度，影響了整個四川的風氣。

對于普通百姓，朱椿也心懷悲憫。他設廠施粥，供給貧窮者。當時邊境上不時有人被外族擄走，他下令用布匹贖回。每年救濟的人數，多達上萬。

跟當時其他的藩王練兵以備邊防相反，蜀王“以禮教守西陲”的方式取得了更為長遠的效果。朱椿之后兩百多年里，四川都沒經歷過戰亂，這跟他輕兵戎重文教的理政策略有很大的關系。

僅僅依靠仁政好施就能抵御外敵、長治久安嗎？

黎州安撫司番人火燒黑崖關（位于今四川漢源縣）那次入寇，朱椿向朝廷請來了名將藍玉，在大渡河邊擊敗了來敵。有菩薩之心，也有金剛之力，這是朱椿的兩面。

其實，朱椿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身份：他的正妃藍妃是藍玉的女兒。后來藍玉案發，受牽連被屠戮者多達上萬人，而朱椿以藍玉女婿的身份獨能幸免，可見其在復雜、嚴酷的政治斗爭中的判斷力與定力。

一直到明末張獻忠大軍到來之前，兩百多年的時間里，四川都沒有遭受過兵荒馬亂的蹂躪，人民殷實富足，安居樂業?！睹魇贰穼⑵錃w功于朱椿，這個評價是得當的。

壯麗威儀和故宮有同一個藍本

1390 年，朱椿就藩四川成都府，成為有明一朝第一代蜀王。在此之前，為了替他準備蜀王府，耗去了八年時光。

1382 年，朱元璋下達詔令修筑蜀王府，還說“不要急，慢慢修。（徐圖之，勿亟也。）”此時，明王朝已建立十五年。之所以拖了這么久，是因為朱元璋在等一件事和一個人——事是云南的安定，人是跟著藍玉在云南遠征的景川侯曹震。此人是跟著朱元璋起兵的安徽老鄉，因軍功而封侯。他在四川的時間也很長，修路架橋，多有德政，主建蜀王府是非常適合的人選。

洪武十五年初，云南平定，朱元璋任命曹震作為蜀王府建設工程的總負責人，并叮囑他，“非壯麗無以示威儀”。

在朱元璋看來，蜀王府不僅要具備實用功能，更應當是一個標志性建筑，是大明在蜀地的皇權代表，能夠讓人一見就心生敬畏。

蜀王府以南京紫禁城（又叫南京故宮）為藍本，降低規制而建。

蜀王府平面布局圖 制圖 /木易

成都市體育場蜀王府遺址考古發掘現場 攝影 / 圖蟲創意

遷都北京之前，南京紫禁城是明朝的皇宮。它如今雖然已經不存在，但這一個原件其實早已經有了不同的復印件，最著名的當然是北京故宮，還有韓國首爾景福宮、越南順化紫禁城等。所以，從今天的北京故宮，是可以想見當年成都的蜀王府的。

南京紫禁城開創了城市中軸線與宮殿建筑中軸線相重合的先例，這一特點也被蜀王府繼承了。這條中軸線，數百年來都沒有被更改或廢棄，而且還在不斷延長。成都今天的城市格局，很大程度上是由這條中軸線奠定的。

明代的成都城垣中，蜀王府幾乎位于正中的位置，大致在今日天府廣場-四川科技館-成都體育中心一帶。

今日的地面上，沒有半分半毫蜀王府建筑的痕跡。不過，翻開地圖，當年王府的密碼依然存留在街名中。

“御”字有個常見的意義，那就是跟帝王相關的事物。成都有幾條含有“御”字的街——東御河沿街、西御河沿街，以及東御街、西御街。

東御街、西御街，是在明代即有的街道——當時就叫御街，它們處于蜀王城蕭墻南垣腳下，是一條東西向的主干道。

東御河沿街、西御河沿街，街名很明顯和御河有關。御河在哪兒？它位于蜀王府北端，是當年修筑王府時挖土筑墻形成的河道。御河是蜀王府浩繁工程的第一步，它內連宮內的摩訶池，外接金水河。建造王宮時用于運送建筑材料，完工后則可運送生活物質——古代工匠的智慧由此可見。

東華門街、西華門街，分別是蜀王府東西兩側的過門——東華門、西華門之所在。這兩道門聽起來很熟悉？是的，北京故宮就有東華門和西華門。蜀王府是個小一號的“皇宮”，它跟故宮有著同一個母本，因此，這種相似一點都不奇怪。

要談論古代建筑遺址，很重要的一個概念，就是其“四至”。換言之，它的東、西、南、北到底在哪里？尤其是對蜀王府這種方方正正呈矩形的建筑群來說，搞清楚了“四至”，就能夠輕易算出其面積了。蜀王府有兩個“四至”。因為，它有兩道城垣。

內城是宮城，城墻叫宮墻，宮墻之外則是蕭墻——兩道墻之間，約有將近兩百米的距離。

宮墻的四至，前文提及的東華門街、西華門街，分別是其東垣和西垣，東華門、西華門正是當年宮墻上東西兩側的過門。南垣即是成都今日的東西主干道——人民東路和人民西路。北垣則是前文提及的東御河沿街和西御河沿街。

蕭墻的四至，東至今日順城大街一線，西至東城根街一線。北垣在羊市街、玉龍街一線，南垣則是前文所言之明代御街、今日的東御街-西御街一線。

蜀王府的四至是比較清晰的，唯一有些爭議的是其南垣，有說在紅照壁街——當年，此處曾立有一堵長二十余丈、高四丈五尺的紅色照壁，街即因此而得名。

這是一種認知上的錯誤：以為蜀王府的照壁，就一定在王府之內。其實照壁是一種附屬建筑，它主要有兩種作用：一是裝飾性，用于王府則是“示威儀”，展現皇家氣派；二是風水上的擋煞氣（也具備一定的實用功能，可阻擋風直接刮進大門內）。而其位置，其實是在主體建筑之外的。

成都博物館，明代蜀王府模型。 攝影 / 圖蟲創意

東御街-西御街一線，距今日紅照壁街（紅照壁原址）的直線距離約400 米。照壁作為附屬建筑，相對于主體建筑來說，似乎是有些遠了。但蜀王城的體量實在是太龐大了，將此因素考慮進去，這個距離也是合適的。

俯瞰蜀王城大地上巨大的回字

如果回到明代，換成一種俯瞰的視角，那么會看到當年的蜀王府是一個巨大的回字形。這個回字，最長的一豎（蕭墻東、西垣）約有1200 米，最短的那一橫（宮墻南、北垣）也超過了600 米。

其實，時至今日，那個回字依然存在。只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取代了當年的兩道圍墻。

在回字的兩個“口”之間，有些什么呢？

先看北面。最外面是蕭墻，這道墻并不太高，只有一丈五尺（明代一尺為32 厘米，跟現代極為接近）；向內，是一道壕溝，也可以視作護城河，也即前文所言之御河（水道早已淤塞而填平為街道）；再向內，就是回字的那個小“口”了，那是一道高墻，高三丈九，是蕭墻高度的2.6倍——它圍起來的宮城，真是配得上深宮二字了。

蕭墻與宮墻之間，在北面和東西兩側，完全被綠色覆蓋著——那里是花紅柳綠、姹紫嫣紅的皇家園林。閩中才子曹學佺，萬歷末曾在蜀王府花園見識過“魚血紅”——當時四川最負盛名的牡丹——并留下了“水自龍池分處碧，花從魚血染來紅”的詩句。

蕭墻、宮墻間的南面，即今日人民西路-人民東路一線、西御街-東御街一線之間，被稱作天府廣場的區域，分布著一組祭祀建筑群，從左至右分別是：山川壇、社稷壇和宗廟。

山川壇，祭祀先農（神農），也是行籍田禮之處。明代，在北京城的山川壇又被稱為先農壇。

社稷壇，祭祀社（土地神）和稷（五谷神）。

宗廟，祭祀祖先的地方。

社稷壇和宗廟總會同時出現。據說，這是《周禮》傳下來的祖制“左祖右社”（以坐北朝南的視角，左為東，右為西）。南京故宮，社稷壇居西，太廟居東；北京故宮前方，也是同樣的結構，那社稷壇現在又叫中山公園。這種“左祖右社”的結構，同樣在蜀王府得到了體現。不過，太廟是皇帝家的專用名稱，在成都就只能叫宗廟了。

獵獵天風，刮走天上浮云與世間喧囂。站在天府廣場的位置，似乎回到1390 年，腳下的位置是社稷壇，左手是蜀王宗廟，右手是山川壇——農神崇拜和祖先崇拜，是這個民族的遺傳基因。

身后宮墻，端禮門內即是宮殿區。從南向北，依次是承運殿、前宮、中宮、后宮、圜殿、存心殿，共有房屋八百多間。單說承運殿，共有柱子72 根，分列兩排，其壯麗若是。

身前蕭墻，出了欞星門，河水潺潺流過。巧得很，故宮前的河叫金水河，而蜀王府前的也叫金水河（又稱金河）。故宮的外金水橋總七座，為三孔拱券式；而蜀王府前的金水河上，也橫跨著三座石橋，每座橋又有三個橋洞，橋南頭有威嚴的石獅，這就是所謂的“三橋九洞石獅子”。

巧合之處，還有很多。北京有琉璃廠，是燒制琉璃瓦專供故宮建造的官窯；明代成都，城外東南也設有琉璃廠官窯（現在的地名琉璃場即得名于此），為蜀王府和蜀王陵提供形形色色的琉璃瓷器、掛件。

這種偶然，背后藏著必然，那就是：蜀王府其實是小一號的皇宮，是明代皇權在四川地區的象征。

而跟其他同級別的王府相比，明代的成都富裕、發達為蜀王府的富麗提供了物質硬件和文化軟件。（明張瀚《松窗夢語》：“城中為蜀王府，其富厚甲于諸王?！保?/p>

這種“小一號”，僅僅是從規制上來說。比如說故宮的太廟，到成都變成了宗廟；故宮有近萬個房間，而蜀王府的房間不到其十分之一；故宮金水河上有七座橋，而蜀王府金河上只有三座……地理學家王士性，萬歷初年曾游歷成都。在他的眼中，蜀王府的宮殿以及儀仗、樂舞、車馬、保衛等鹵簿儀制，不下于朝廷的一半。

若論規模，故宮占地面積為72 萬平方米，而蜀王府若以蕭墻范圍計算的話，占地達到120萬平方米，比北京故宮大上不少。

蜀王府并不僅僅存在于歷史典籍中。

20 世紀90 年代開始的考古發掘，就陸陸續續發現了宮墻以及山川壇基址。2013 年始，更是對東華門區域進行了連續五年的大規?？脊虐l掘，清理出明代蜀王府左花園的建筑遺存以及大量的瓷器等物品。

考古發掘的建筑群主要分為南區和北區兩部分，南區以水道為主，北區則發現了一個水池以及正中的臺榭。

水道的修建方式非常講究。首先是從挖出土壙至沙礫層，形成河床。其次，跟水體接觸的部位，都建有護堤進行保護。

這種保護措施又分為四步：第一步，在沙礫層中楔入兩排木樁；第二步，木樁之間鋪青磚，并以石灰勾縫；第三步，青磚上鋪大石板；第四步，石板上再壘紅砂石條。紅砂石條上刻有“左”或“右”，這是當年施工過程中為確定放置位置而留下的痕跡。

北區的水池面積很大，將近1800 平方米；中間的臺榭超過600 平方米，殘高兩米。臺榭與水池外緣之間并無橋梁，而是四周環以一條寬度為8.1 米的水道。在臺榭的南面，有一個小小的碼頭?？梢韵胍?，當年蜀王府里的貴族就是乘坐小船，從碼頭登上臺榭，在此迎風吟賦或者歡歌達旦的。

上：陶俑，四川成都明蜀王陵博物館。 攝影 / FOTOE

下：地宮內的瓦當，四川成都明蜀王陵博物館。 攝影 / FOTOE

水道和水池的淤泥里，出土了大量瓷器和建筑構件。瓷器中，僅景德鎮窯的釉色品類，就可細分為青花、青白釉、白釉、仿哥釉、青釉、醬釉、藍釉、紅釉、綠釉、灰釉和紅綠彩等多種，其紋飾則包括草葉、花卉、龍鳳、瑞獸、人物、雜寶、祥云、水波等各類題材。其中一件青花碗的碗底，有著“大明宣德年制”的楷書款識。

出土的建筑構件，可辨者有板瓦、筒瓦、瓦當、滴水、正脊筒、天馬、垂獸、套獸等。部分表面覆以綠釉，造型古樸厚重。

水道、水池和臺榭、碼頭，青花瓷器和綠釉瓦當，不僅以實物的方式證明了蜀王府的存在，也讓皇權、王府這些宏大的辭藻變得可以觸摸。手指叩在青花碗上，傳來的是宣德年間的回響。

蜀多賢王災難依然來臨

朱椿開了個好頭。有明一代，蜀藩十世十三王（加上追封的悼莊王朱悅熑共十四王）以多賢王著稱。從某種角度來看，與其說這是王族，勿寧說更像有傳承的書香門第、學者家族。

第五代，蜀定王朱友垓，善草書，著有詩文辭賦集《定園睿制集》。（皇帝詩文稱“御制”，親王詩文稱“睿制”。）

第六代，蜀懷王朱申鈘，著有詩文集《懷園睿制集》。

第七代，蜀惠王朱申鑿，著有詩文集《惠園睿制集》。他用十首詩總結出了四百年前的“蓉城十景”，包括本文提及的“菊井秋香”。

第八代，蜀昭王朱賓瀚，為父親編有《惠園睿制集》，并親撰序言。

第九代，蜀成王朱讓栩，著有詩文集《長春競辰稿》，由大才子楊慎作序。朱讓栩算得上是賢王中的賢王，他遠離聲色犬馬，除了興修水利、賑濟災荒，興趣都在跟文化教育有關的事上。

朱讓栩愛讀書，敬重讀書人，創辦義學。他主持?？本幙痰摹稒璩羌肪攀?，收錄了蘇轍所有的詩賦文章。歷代蜀王府都重視藏書，到了朱讓栩這一代，更是將藏書樓開放，每日容納上百讀書人前去閱讀、抄謄，其開放之氣宇可見一斑。

飭守禮法，好學能文。蜀王府成功的家庭教育，也被皇帝看在眼里。

明孝宗朱祐樘將蜀藩的治家規范在宗室中進行推廣，嘉靖皇帝還賜予朱讓栩上刻“忠孝賢良”的石牌坊。

然而，世事無常，即便如明蜀王家族代代相傳，即便有皇權與教育傳承的加持，卻依然避免不了最后結局的到來。

到了萬歷、崇禎年間，整個大明閹宦當權，特務橫行，江山風雨飄搖，千瘡百孔。外有滿清八旗虎視眈眈，內有李自成、張獻忠及搖黃十三家等農民武裝起于草莽。覆巢之下無完卵，作為明政權在蜀地象征的蜀王府，亦不能瓦全。

1628 年，崇禎帝登上皇位，隨即除掉魏忠賢，試圖扶大廈于將傾。在此之前12 年，朱至澍已即蜀王位，過著太平王爺的好日子。巴蜀富饒自足，又為四塞之地，易守難攻，朱至澍因之心安，全然不知大難即將來臨。

王朝興衰似有定數。小冰河期帶來的災荒，直接導致了明王朝的巨大困窘，政權在內憂外患中左支右絀，力不從心。而在四川地區，同樣是異兆頻發，天災人禍接踵而至。

時間到了最后一年。這一年的農歷三月十九，李自成部攻下北京城，崇禎已經上吊于煤山，整個大明王朝群龍無首。張獻忠率部第五次入川，從夔門逆流而上，六月二十日攻陷重慶。此時，通往成都的門戶已經洞開。

八月初五日，成都城已被60 萬大軍團團圍住，攻防戰開始了。

張獻忠軍取來數丈長的大木，從中剖開，放火藥于其中，再用布帛纏裹，向城墻下運輸。巡按劉之勃等官員身處一線，激勵士兵，打退了進攻。

成都北、東、南三面被錦江環繞，這是唐代高駢筑羅城、改道郫江而形成的軍事防御格局，最為薄弱的西面則成為張獻忠軍的進攻重點。獻軍強迫被俘的百姓抬著棺材，裝著上萬斤炸藥，放進錦江樓下城墻邊事先掘好的洞穴中，再放好引線，上面蓋土敷平。

初九日黎明，突然一聲巨響，建于唐代的錦江樓飛上半空，塵土迷了人眼，瓦木磚石天上亂飛。當漫天的塵埃落定時，城墻已塌，而引來充實護城河的都江堰之水剛剛到達。

大軍涌入，屠城三日。

朱至澍無路可走，投入其五世祖朱讓栩吟詠過的那口八角井中。而此際時維農歷八月，簇擁在井邊的菊花剛剛開放。

1644 年冬十一月，張獻忠在成都登基，建立大西國，以蜀王府為王宮，改正殿承運殿為承天殿，意為其天下乃承天而得。

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江口鎮，張獻忠江口沉銀考古發掘現場。 攝影 / 視覺中國

四川省成都市天府廣場紅照壁商圈 攝影 / 視覺中國

不過，他擁有蜀王府的時間也不過一年。1646 年初，清和碩肅親王豪格偕吳三桂率滿漢大軍進剿四川。張見大勢已去，決定放棄成都。

自1630 年張獻忠在陜西起事，16 年的時間里輾轉多省，他搗毀過朱元璋的祖墳，殺過襄王、貴陽王、楚王、瑞王等明代藩王，也多次被打得投降又反水。在成都建立政權，是他人生中最為高光的時刻，進駐蜀王府便是這一刻最重要的象征。但是，現在有人要將它奪去，怎么辦？

這是因絕望而產生的瘋狂。燒吧，不能帶走的都燒掉；得不到的，必須毀了它。撤離成都之前，張獻忠殺了妻妾和幼子，搗毀國庫，并將城內外的民居、寺廟和衙門付之一炬。但是，以磚石建成的蜀王府不好燒，尤其是那兩根盤龍大柱不好燒。蜀王府舊址曾是后蜀皇宮，那兩根石柱則是蜀宮舊物，名“擎天柱”，上有精美石雕。

不過，一個一心要摧毀一切的人，怎么能擋得住呢？張獻忠讓士兵在石柱上纏了數十層棉紗，并浸以油脂。三日之后，石柱已經吸飽了油，此時再點一把火，便有漫天的煙焰。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一夜，這兩根有著700 年歷史的盤龍柱終于斷裂了，宮殿化為灰燼。經過大浩劫的蜀王府，僅僅剩下金水河上的三座石橋，以及橋南的石獅子、紅照壁部分殘垣等少量遺物，時為1646 年陰歷八月。

在蜀王府灰飛煙滅之前，它的主人們也大多已變成了灰與泥。

蜀王投井了，但張獻忠并沒有放過這個家族的殘存者。追殺極為嚴酷，深山老林也絕不放過。大慈寺因為收容、藏匿逃亡的宗室，千余寺僧被屠。

經過一系列的搜捕，自朱椿就藩始至朱至澍投井，在蜀地延續了254 年的這一支明代皇室絕嗣，共歷十世十三王。

朱元璋日理萬機，卻也在子孫如何取名一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他為兒子們的后代世系，親擬了字輩，各20 字。蜀王一系自朱椿以下為：悅友申賓讓，承宣奉至平，懋進深滋益，端居務穆清。然而，這個字輩僅傳了九代就戛然而止，連字輩譜的一半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