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是個小成都

◎文 | 周攀 編輯 | 王芳麗

成都人民公園鶴鳴茶社喝茶的人們 攝影 / 圖蟲創意

成都茶館的老灶臺 攝影 /圖蟲創意

“成都是個大茶館，茶館是個小成都”，最能代表成都休閑性格的不消說歸茶館。“走，口子上吃茶”是如影隨形的生活方式，“茶錢該我的”是掛在口頭的客套話。茶館的生態絕不能簡單用“喝茶”來概括，因為光喝茶太單調乏味，唯有“吃茶”才味道長。

成都大眾茶館的茶，不外乎素毛峰、花毛峰、竹葉青、碧潭飄雪，茶葉出產自峨眉山、蒙頂山等地，那種混合茉莉花窨制而成的花茶最受歡迎，清香四溢，芳冠六清，俗稱“香片”。過去老輩子常喝“三花”，所謂“三花”就是成都茶廠產的“三級茉莉花茶”。如果在更廉價的茶館或者飯館還有“紅白茶”，又叫“老鷹茶”或“老陰茶”，味厚回甘。要是你到茶園看到賣花生、瓜子、醪糟蛋、豆花或涼面的，也不要奇怪，茶葉嘛，并不是唯一的主角。

常言道，“茶好不如水好”。成都過去的茶館不用井水，因為井水水質不佳，《成都通覽》稱其“鹵味甚重”、“味咸而惡”，因為井邊淘菜洗衣的多，陰溝糞池也會侵入其中，因而井水燒茶水面會浮一層油垢。“成都之水可供飲料者，以河水為佳，因源流來自灌縣內之雪山也”。所以過去成都茶館的水都用的錦江河水，一般都是雇挑夫下河到河心取水，清澈甘甜，一大早挑到貨拉車送到茶館，倒進灶間幾口紅砂大缸，還要經土法過濾系統凈化，保證衛生、純凈、甘甜異常，才在被煤火熏得黢黑的老虎灶的一排排灶眼上燒沸，然后用紫銅長嘴壺提來泡茶，所以大街小巷的茶館門前的粉牌或幌子上，都大書“河水香茶”四字。而作為延伸服務，賣開水、代客煎藥、打香水帕子（用熱毛巾擦臉凈面）、洗腳修腳、添炭火等服務等也應運而生，至于理發、讀報、吸香煙、看命測字也完全可以一站式得到滿足。

靠背竹椅、四方矮桌、蓋碗，成都茶館的標配。 攝影 /圖蟲創意

“水好不如器好”，成都人鐘愛的老茶館一定是靠背竹椅、四方矮桌、蓋碗三件套。竹椅帶扶手靠背，或后靠或斜倚或半躺，舒服隨意，一般是四川盛產的斑竹和“硬頭黃”做的，輕便柔軟，經過風雨的打磨，閃黃銅色，光滑又溫潤。黑木桌及膝高，能方便取飲摻水，就是把腳搭在其上，想享受“葛優癱”也高低合宜；蓋碗茶具，有茶蓋子、茶碗、茶船子三件頭，茶船以前多為金屬，有它托著不燙手，有了茶蓋兒茶湯濃淡便可調節，可撇可刮可攪和，涼或熱也可以調節，可閉可揭可以斜，喝茶時以茶蓋兒阻擋浮葉入口，簡直巴適得板。一杯茶，要慢慢吃，免費摻茶，坐多久都行。過去要是把茶蓋翻過來平放，或者扣上茶蓋拈一撮茶葉放在蓋子底圈內，堂倌保證不收你的茶碗，辦個事吃個飯回來，再翻個二臺也沒問題。

作為成都茶館的正確打開方式，“泡”茶館說明浸淫其中，如魚得水；坐茶館，享受的是個閑，任你吃茶、嗑瓜子，由你曬太陽、擺龍門陣，隨你打牌、看報紙，總之要不慌不忙，優哉游哉，茶園總足夠你“浪費”大半天的慢時光。在竹琴、揚琴、清音、金錢板、評書、相書（四川口技）、川劇藝人活躍的年代，茶園里既吃茶又飽耳福，高腔、清唱抑揚起伏，川鑼、云板交相輝映，是為“吃書茶”，只是如今幾成“絕響”。現在和朋友茶館會友，一起吹殼子，愛高談闊論的不時灌進一口潤喉生津，習慣當聽眾的啜上一口笑而不語。要是有雅趣，你也可以“晴窗細乳戲分茶”，看著毛尖與茉莉交舞。要想給耳朵過過癮，那推薦你不要錯過采耳，當長長的鐵針插入耳洞，心中頓時吃緊，但探、轉、掏、敲之間，耳朵又癢又酥，令人黯然銷魂。

成都茶館內的川劇表演 攝影 /圖蟲創意

茶館也是個江湖，過去遍布四川城鄉的袍哥堂口就多設在茶館，其中擺茶碗陣也就成了蜀中茶園獨有的江湖風景。擺茶碗陣是袍哥們拜碼頭、行江湖用的一套聯絡黑話，跑灘的袍哥進茶館后，先有茶水奉上，但并不直接喝，而是用茶杯擺出的陣型對暗號，“確定是對的人”。比如“雙龍陣”，兩杯相對，來者吟誦“雙龍戲水喜洋洋，好比韓信訪張良。今日兄弟來相會，暫把此茶作商量”。再比如“忠心義氣茶”，桌上擺三個茶杯，一個滿一個干一個半，來者端起半杯一飲而盡，并吟詩“我亦不就干，我亦不就滿。我本心中漢，持起飲被盞”，通過盤問才能過關。

茶碗陣千變萬化，而吃講茶之俗則流行城鄉，我在李劼人、沙汀的小說中就頻頻看到。吃講茶，“講”就是講理、處理糾紛，有爭端糾紛的雙方不去打官司，雙方到茶館當眾各說各的理，并請自己的人來吃茶造勢，誰是誰非由本地有臉面的袍哥、士紳做評斷，從而和平化解糾紛，當然理虧的那一方最后要包下所有的茶錢。正所謂“一張桌子四只腳，說的脫來走得脫”，如果都不認輸，那么一場“茶館大戰”就要上演了，剎那風云突變，茶杯橫飛，板凳亂舞，茶客看客扭打一團，茶館也要跟著遭殃了。但是你不要以為茶館老板會甘認倒霉，相反他們還高興呢，因為“停戰”之后茶鋪的損失是少不得要先賠償的，“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樓上的破板凳，也趕快偷搬下來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陳年破爛茶碗，也趕快偷拿出來了，如數照賠，如數照賠……”。

“一城居民半茶客”，吃講茶與擺茶碗陣，雖然現在是當龍門陣來擺的，但是成都坐茶館之風卻生生不息。大街上走一圈，叫“天一茶樓”供打麻將、談生意的恐怕數都數不過來，冬天太陽一露臉，凡是能擺下幾張桌椅的竹林壩子、體育廣場就變成露天茶園，記得我找工作時交簡歷都是在一個叫“指月茶樓”的地方。

如今的成都，充滿了高級的、古風的、禪味的、冷淡風的，只對會員開放的小眾茶館，而在我心中，那些江邊橋頭的、古寺名剎的、深巷陋街的平民茶館，反而越來越顯出珍貴的老成都味道了。

望江公園茶園，遍種幾百種竹篁，幽靜風雅，望江樓“既麗且崇”，會遇到許多學子于此論學；被太古里包圍的大慈寺里有禪茶，以前的成都博物館和文學藝術機關集中于此，詩人作家最常見，現在還保有一份清和。悅來茶園，號稱川劇窩子，樓上樓下一人一座，吃蓋碗茶看川劇高腔，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方；文殊院的茶園，掩映在竹林、重殿、曲檻間，雖說是佛教圣地，但是密密匝匝的茶客的談笑聲，時尚美味的素食推介，讓人感到親切溫暖的世俗氣息。鶴鳴茶園歷經百年，民俗風味依舊，院壩上擺滿竹椅石桌，古色古香，又緊臨少城公園的一湖碧波，長廊繞湖，古藤扶疏，梧桐如蓋，占盡了園林景致。夏日樹蔭濃郁，冬季舒朗開闊，在林下廊中坐下，端起白瓷碗，品一品悠長茶味，暫時疏解“鴨梨山大”，真是繁忙的“城里人”的一大幸事。

大慈寺老茶館 攝影 /圖蟲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