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植物多了,沙漠變綠洲;綠洲多了,塞北變江南。過去5年來,作為治沙第三代的郭璽在荒漠里栽樹,與風沙和時間對抗。最初,他抱著短暫幫忙的心態進入八步沙林場,心里惦記的仍是遠方。是春天里遍野的檸條花留住了他向外的心,從此一頭扎進了沙窩。從荒漠養雞廠到滴灌農業園,從網絡傳播到多元化思想,郭璽賡續前輩的事業,努力讓身邊的家鄉變成他人向往的“遠方”。
很多人都會把郭璽的年齡猜大。他精瘦且稍顯黝黑,眼睛時常瞇著,像是被風吹到或被太陽曬到。笑起來時額頭和眼角分別有明顯的波浪紋和魚尾紋,臉上的肌肉也不那么緊致,跟同齡人做一比較,他確實會顯得年長。
某種程度上,他那比同齡人略顯滄桑的面容,是他自己的選擇。5年前,他放棄了相對高薪的裝載車司機工作,追隨從爺爺那輩開始的治沙腳步,加入了甘肅古浪縣八步沙林場。40年來,八步沙六老漢三代人,治理了20多萬畝沙漠,將原本每年前進7米的風沙線,趕退了20多公里。
此后,冬春的黃風、夏日的烈陽、秋天被翻動的細沙,共同雕琢了他現在的面容。沙塵暴起時,眼睛要瞇著;烈日當頭時,皮膚逐漸黝黑以阻擋紫外線的傷害……
可軍人似的寸頭、堅毅的眼神,又使他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不少。在互聯網行業普遍把35歲及以上的人排除出青年隊列的時代,35歲的郭璽是八步沙林場在年齡和精神上最富青年氣質的人。
2021年12月18日,在南風窗“2021中國社會價值年度榜”頒獎典禮結束后,有位現場記者在朋友圈發了一段話:“郭璽身上的舊夾克、甘肅味的普通話、演講前掉落的小紙條都使得他在這個場合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普通人需要被看見,平凡的人做的不平凡的事需要被記錄。”
這的確是當晚的郭璽。掉落的紙條是他上臺前找南風窗記者幫忙寫的,落筆時我原想以自己對他及其經歷的了解,給一段標準的獲獎感言。但是他幾次委婉地修改了我寫的話語,去掉了那些不切實際和突出自己功績的詞句。
拿紙條上去是怕緊張忘詞,但在發言時,他卻又因為緊張把紙條掉在了地上。可坐在下面的我,并不覺得這場景有一絲一毫的尷尬。郭璽并非沒有上過舞臺。2019年3月,他跟八步沙林場第二代治沙人,也即他的叔伯們一起站在了央視“時代楷模發布廳”的舞臺。
在那前后,他面對過很多媒體的鏡頭,甚至曾站在習近平總書記的一旁。但這都沒緩解他一站在臺上就緊張的狀態,只有當他開著林場那個面包車進入沙漠、給一株株栽種的樹澆水、給壓草方格的人送去一車車稻草時,他的放松和自然才溢于言表。
那位現場記者對郭璽當晚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判斷難言準確,但其后那句“普通人需要被看見和平凡人做的不平凡的事情需要被記錄”的感觸,毫無疑問是恰當的。
郭璽的確是個普通人。
1986年,他在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土門鎮出生。那里是甘肅的“腰部”,北面與我國第四大沙漠騰格里沙漠相鄰。古浪是藏語古爾浪哇的簡稱,意為黃羊出沒的地方。但在郭璽出生的時候,古浪早已沒有黃羊,甚至在他爺爺那輩,也沒人見過黃羊,取而代之的是春秋兩季的“老毛黃風”(沙塵暴)。
跟當地的很多年輕人一樣,郭璽初中沒上完就輟學打工。剛出去那幾年,就是做苦勞力,有什么做什么。后來,郭璽學會了開重型機械,算是有了一項謀生的技能,生活條件也由此改善。22歲那年,他成了家,陸續有了三個孩子。
他的過往似乎就這么幾句話可以概括,面對記者的詢問,他顯得局促,作答總是一句或幾個詞的概括。追問細節時,他往往也想不起來,就好像過往大部分日子都是重復的,說一天的經歷就像是好幾年的生活。
直到講起進入林場后的日子,郭璽的話密了起來。
最初進入八步沙林場時,郭璽只是想著幫自己大伯郭萬剛一冬,開春的時候還要再出去打工。進林場是2016年秋季的事情,在那之前大伯已經兩次讓他回林場工作,但他都拒絕了。他考慮的是收入問題。開重型機械,他一個月能有6000多元的收入,而在林場只有每月2500元,太微薄了——想到自己家里的三個孩子和沒有工作的妻子,郭璽就不太愿意到林場工作。
郭萬剛第三次喊他回去的時候,郭璽也并沒有決定長留在林場,只是暫時在那里幫忙。但他沒想到這一“幫”就到了現在。
2017年開春,西北的天還沒回暖,郭璽想著再幫一兩個月的忙,等5月份天暖了,各個工地開了工,再去干自己的老本行。而就在那個他想離開的5月,卻做下了永遠留下的決定。具體的時間郭璽已經不記得了,只想起來那年5月中旬的一天,天晴得很好,他開著林場的面包車出去巡林。
車開到眼窩子沙后停下。那是八步沙林場的一塊小高地,站在那里可以望到遠處的鎮子和縣城,也可以把八步沙最開始的7.5萬畝土地盡收眼底。郭璽站在那里,被眼前的一幕深深觸動。“就是你眼睛看到的地方,全是檸條開出來的黃色小花,所以就想著留下來。”郭璽說,那個情景觸動了他,那片花就像是一片海鋪在荒漠中。
那一刻,眼睛里是成片的黃色花海,腦海中是關于爺爺郭朝明(第一治沙人,八步沙六老漢之一)的記憶。他記得爺爺臨走的時候說過,八步沙六老漢家人中,每家總要有一個人接力治沙。就這樣,那一片檸條花和記憶中爺爺留下的遺言,留住了郭璽。
從那天起,郭璽成了八步沙林場第一個第三代治沙人,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
治沙的事郭璽一點都不陌生。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跟著爺爺及其他老漢進沙漠了。只不過當時,年幼的郭璽并非是去幫忙,而只是出于好奇跟去玩。有的時候還會幫點倒忙,“那個時候我爺爺他們在前面栽樹,我就在后面把他們種的樹苗子拔出來”。郭璽說,之前有人問起童年的經歷,他都不好意思說這段,覺得羞愧,現在他覺得沒啥,“畢竟那時候是小孩子嘛”。
但進入林場后,郭璽跟樹的親密有時甚至超過跟自己孩子的親密。2017年的秋天異常得忙,整整兩月,郭璽雖然每天都回家,但大女兒卻從未見過他。天還沒亮的時候,郭璽就收拾東西出了門,女兒還在夢鄉。出去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十一二點,他才回家。那時,女兒又在夢鄉。
就像是農活兒一樣,林場的工作很難有真正的空閑時段。冬春季栽樹補種,秋季壓沙固沙,夏季拉水澆灌,常年巡林護林。除了秋季的大規模壓沙和隨后的栽樹外,郭璽怕的就是干旱的夏季。那意味著缺少的水分,要靠他們自己一點點去澆水補上。在2020年之前,通往五道溝等大面積沙漠地區的公路還沒通,全是些石子路。郭璽就開著拉水的卡車在路上顛簸,把水送到每一棵干渴的樹下。
路上的顛簸、沙漠里的烈日和感覺澆不完的樹苗,都讓人疲累。但身體的困乏睡一覺就能緩解大半,最難的是跟時間的某種對抗,抑或是一種漫長的等待。
2021年10月,在去五道溝壓沙的路上,郭璽指著路邊的一排如孩童胳膊粗細、一人高低的樹對記者說:“別看這些樹小,其實已經長了十幾年了。”
在沙漠里種樹,時間的流逝感似乎被拖得很慢。好幾年都看不到自己種下的樹的成長,栽了4年的樹,還跟4年前一樣。“一代人都看不到一棵樹苗長成一棵大樹。”郭璽說,不少時候,樹的成長全看“天意”。
有些地方今春栽的樹長了一點,到了夏天的時候如果降水太少,被毒辣的太陽一炙烤,原先長的那點就都曬干了。到了第二年它就重新從根部發芽,回到原點,以前的生長作廢。而這在某種程度上,又已屬幸運,有些樹禁不住炙烤,會直接死去。所以經常有來參觀的人問他,“你們叫林場,你們的樹林在哪里?”
40年前,郭璽爺爺栽的一些樹已經長成能遮陰的大樹,但他并沒有親眼看到現在的情形。郭璽有時候也在想,“等我自己栽的樹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時,我還在不在?”
就像他暢想在自己離世前,能不能看到自己種的樹長大一樣,郭璽愛講以后而不喜談過去。他覺得過往都是祖輩和父輩們的功勞,作為第三代他只是參與了進來,并沒有做出什么可說的成績。同時,他跟林場大多數第二代治沙人和唯一在世的第一代張潤元老爺子一樣,都不愿意把他們最初治沙的動機描述得過于偉大。
尊重歷史地來說,當時的他們決定治沙,并沒有考慮到什么生態和環保的價值,出發點是迫切并實際的——保住農田,吃飽肚子。那個時候,初冬種下的小麥,到第二年剛一冒頭,一陣黃風吹過,就全被細沙埋掉。一年的收成還沒開始長,就已經夭折。而且,“當時我爺爺生養的子女也多,算上我大伯總共有8個,后來餓沒了一個”。
到現在,社會的發展早已讓他們擺脫了對溫飽的擔憂,所以在當下的治沙中,他們能體會到生態的價值,也有一種護衛家園的榮譽感。
作為第三代,他希望自己能作出一些新的貢獻,讓林場的發展多一種可能。他的確在這么做。前兩年,他搗鼓著在林場辦了一家養雞場,雞就在林場里散養。之后,他跟林場另一個年輕人負責梭梭嫁接肉蓯蓉的項目,這是另外一個可以給林場創收的方式。國家農業農村部也給他們從以色列引進了一套先進的滴灌技術,依靠這個,他們在農業示范園里種出了理論上只生長在南方的菠蘿、火龍果等水果。
但在一些認識和想法上,他和上一代有一些分歧。最為明顯的是對林場的宣傳方面。現在,他自己一人經營著林場的抖音和快手號。在他眼里,“不管是抖音還是快手,只要把粉絲量做到幾十萬,宣傳力度還是特別大的”。但長輩們覺得這是個“不良因素”,因為這些方式都不是通過政府的渠道來的。之前有平臺派人來教他短視頻的拍攝、剪輯和包裝,“長輩們”就有些反對,覺得他這樣做有點違背原則。

但他也能理解長輩們,“他們愿意講自己的故事,但不愿意用更新的方式去講。可我還是在堅持這種宣傳方式,讓他們慢慢適應”。
饒有趣味的是,在另一方面,郭璽也表現出一種互聯網的古舊性。在給記者日常的微信回復中,郭璽總是會加上“呵呵”兩字。看到這兩字的一剎那,確實有種歷史的恍惚感。回想起來,這該是十幾年前的網絡流行語,但它被郭璽熟練地應用在日常的網絡對話中。
自然,這無關先進與否,只是我們能從這無關緊要的一點中看出——每一個人都會被這個迅速變動的時代甩開一點距離,不管是在什么方面。
與這些相比,林場未來的發展更讓郭璽費心。他時常在想未來的林場要怎么發展,如果第二代人退出后,除自己外還會有別的第三代嗎?若沒有,他一個人能擔起這個重擔嗎?心情煩躁的時候,他會因這種對未來的不安而想到出走,但更多的時候,另一種想法總能撫慰他的憂患。
嚴格意義上,第三代目前的確只他一人,但郭璽覺得“第三代”的范圍不能只局限在他們六家中,而應是“每一個當下的年輕人都是第三代”。
郭璽說,現在的治沙工作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不一定非要進沙漠種樹。更多的年輕人可以在不同的崗位上參與治沙,他們可以在手機上“種樹”,也可以只是關注治沙人的工作并給出一些建議。他覺得這些都算是參與到治沙工作中來了,“像我大伯的兒子雖然不在林場工作,但他為林場的發展和治沙工作提供了很多的重要建議”。
這樣算來,八步沙第三代的傳人將是千千萬萬人。想到這一點,郭璽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