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世間從來無神,現實向來冷峻,生命危于累卵,但總有一種藥可以透過膠片,直達病灶。當電影撞上文牧野,真心無路可逃。鏡頭不露聲色,對準的是草根,光影忽明忽暗,述說的是情懷。它不撓癢,卻惹人笑。它不抹粉,但動人心。它不意外,卻抓人淚。我們不必指望一部電影救贖一個時代,我們可以期待一部電影撫慰我生喜悲。
簡訊上,工作人員告知有點堵車,但到了約定的時間,文牧野從剪輯室里走了出來。
時隔《我不是藥神》上映四年,文牧野正為新片《奇跡》忙活。
他一身黑咕隆咚的,坐在工作室唯一的獨凳上。獨凳被一圈高出它半個頭的沙發圍著。
坐在他對面的人會有點恍惚,有一種對應感,就像他的電影。
這算不上是某種新的電影,但我們需要這種的對應感,它提醒我們,在影院可以度過怎樣的兩個小時。
沒想到的是,給我們這種對應感的家伙,比想象中年輕,不過是而立之年。他導了點藥,拍了個神,救的卻是心。
文牧野,吉林長春人,高考290分,就像一張“差生許可證”。
這樣一個被人嫌棄的成績,讓文牧野可選的志愿只剩兩個三本技術專業。一個是教育技術,另一個是新開設的廣播電視編導。
從小“野”到大的文牧野選了廣播電視編導,原因是聽起來跟電影可能沾點兒邊。他不知道自己擅長什么,只知道自己愛看電影,多的時候一周看10部。
等到進了大學,要說跟電影沾多少邊,也難以避免教學資源的有限。直到大一期末,文牧野需要完成一個拍攝作業,就從學校借了臺老掉牙的DV,拍了人生第一個短片。
他一拍片就興奮,只是沒料到,老師喜歡他的片子,更沒料到,老師會在全專業140多個同學面前,鄭重地表揚他。
夸,對一個套在差生殼子里十幾年的人來說,是一種近乎重生般的鼓舞。在那之后,做名導演,成了文牧野的人生方向。
要走職業導演之路,接受正規專業的訓練是必然。文牧野決定北漂,決定考研。而他一考就是三年,鉚足了勁兒才考入北京電影學院。
在北電,文牧野師從諸大家,學養風范皆有所獲。他憶及其導師中國第五代導演田壯壯,僅在日常聊天間,就對電影思維有潛移默化的提高。
如果說,二十來歲的年齡是左右人一生的重要時期,能不能有一個好的未來,取決于這個年齡段能否持續地保有自己的理想,以及積蓄力量的方法。那么,文牧野做到了。
理想,文牧野已經有了。至于方法,需要刻苦練習。
相比多數同學早早出去找活,比如寫劇本、做場記等去實現電影夢,文牧野這個外省人赤手空拳地來到北京,沒有名望,沒有錢財,就老老實實地,一個短片一個短片地拍。
學院老師安排的短片作業其實只有一部,文牧野則前前后后拍了九部,現在網上還能找到四部。這些短片幾乎都是他去拍廣告,掙回筆錢,再找一幫同學拍。
如饑似渴的拍攝,把文牧野變得老練起來。形象生動的現實主義、有聲有色的鏡頭風格,統統滲透進了他的電影語言,形成一股堅毅又柔軟的力量。
日積月累,這股力量讓文牧野接近了電影,接著又讓他得到了寧浩和徐崢等“前輩”的認可,“文牧野是天生要做導演的人”,“他完全應該拍長片”。
是的,長片——文牧野得到了一個更大的電影世界。
在電影史里,新人導演第一次拍長片就拿下評論界與市場的雙重認可,2018年的《我不是藥神》猶如神來之筆。
拿下豆瓣9.0分,而華語片上一次擁有這個分值還是2002年的《無間道》。獲得票房31億,目前為止位列中國內地影史票房的第九名。
就這樣,文牧野近乎以難以阻擋的勢頭開啟他的導演時代。
以電影這種最大眾、最便捷的藝術形式,《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把醫療系統的復雜病灶的探討,拋給所有人,獲得大量關注,引發良性討論,甚至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
在鋪天蓋地的討論中,有一個彌久不散的問題纏繞著《藥神》:“這樣的題材能過審嗎?”
文牧野就曾對媒體坦言,從最初寫劇本開始,《藥神》的主創團隊就認真考慮過這方面問題,因此對于情、法、理之間關系的把握,尤其謹慎。
拿捏尺度這種功力,折射出文牧野舉重若輕的能力。如果要究其由來,可能跟文牧野的性格有關。
跟文牧野聊上一會,就能有所覺察。很多時候,你可能以為他的一句話已經講完了,但他馬上會跟上“也許”“可能”等聽起來欲言又止的尾巴。
說話沒有激烈絕對的詞句,不是因為猶豫,而是節制,因為在文牧野眼里“沒有絕對”。
長期以來烙在影視行業上的一個刻板印象是:排片不好怨發行,票房不好怨宣傳,口碑不好怨導演,導演又怨資本,最后所有人都怨上了審查。
但事實上,抱怨,無論對個人,還是對整個行業的發展都毫無裨益。
《請回答1988》,是很多人喜歡的韓劇,文牧野也喜歡。文牧野就在想,那些優秀的藝術創作與所謂的審查其實并不對立,但為什么我們沒有做出來?
能不能做到,這才是問題的本質。
“無論什么題材,無論何等空間,無論哪國主流,又無論電影在過去、在現在,還是在未來,都是要提供一束光。那束光,就是對真善美的贊揚。”
文牧野的語義暗示了一種責任——時代是海浪,電影人就像舵手,必須乘浪而行。
誠如畫家蔣勛說的,“從群體、類別、規范里走出去,需要對自我很誠實,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氣”。這種對自我的誠實,且卓爾不群的勇氣,有時不亞于壯士斷腕。
吃點苦頭,在中國的做人做事理念里面,是一種常識。因為由此逼出最獨特的技術和內容,從而形成最難被取代的存在。遺憾的是,在當代生活中變得為人不屑了。文牧野是例外,除了他有愿意將船開至千萬里大海之外的夢想,他還為之付出了。
這也是文牧野展示給人們的,那些太多想被注意的,太多想討個說法的,太多想得到一個位置的,不能忘記了常識,不要忘記了職業精神——努力前行,時間會給出答案。
電影界有句流傳甚廣的話說,一個導演一生只是在重復拍攝一部電影。意思是一個導演一生關心的母題,也就一個,最多兩個。
用這個話去考究文牧野,在過去不同階段,他也試著總結過自己的母題,但覺得都不太準。直到有朋友對他說,其實你一直都在拍人的歸宿。
單看作品,好像是那么回事,文牧野不停討論人最后該去哪里、靈魂該如何安放。就像《藥神》里擠滿了無法親身回歸故土的人,但他們最終憑借一種病,回到了故鄉人的懷抱。
但我們想問的是,就生活而言,是生活本身就具有主題呢,還是只是恰恰被某個人拍出來了?
比如,文牧野非常喜歡狗,就拍了一個講拆遷棚戶區住戶跟他撿來的狗“石頭”的故事。
比如,文牧野去大連旅行,碰上一個老太太問路,另一個老太太躲在樹后不好意思過來。那一刻他突然有了拍空巢姐妹花的想法,就去養老院住了十幾天,這兩個姐妹花就叫《金蘭桂芹》。
比如,文牧野沒事就愛看新聞APP,偶然看到冥婚,就拍了《安魂曲》,講一名小鎮工人為了湊齊女兒的手術費,不得不售賣亡妻遺體,用一樁陰婚挽救在世的生命。
生活其實就是這樣,日常,且沒有什么宏大的意義、清晰的母題。越要讓行為承載什么意義,藝術最終就越狹小——這是文牧野基本的藝術態度。
包括人們給他貼上的“現實主義”的標簽,文牧野也在“反抗”。在他看來,讓電影更接近現實,只是一種技法、一種基本功。只要被攝影記錄下來的現實,就不再是現實。
平靜,使文牧野在藝術之路上走得并不沉重。他清楚,通過電影,讀出、想象出、從內心建構出的過程,才是帶給觀眾賞片最大的樂趣。
平靜,還賦予了文牧野驚人的掌控力。
拍攝《奇跡》期間,文牧野遇到了三重困難。一是廣東的氣候,二是反復的疫情,三是主角易烊千璽最初的傷病。在保證絕對安全的情況下,各種問題、狀況,將本就緊張的拍攝周期變得更沒了形狀。
但落在文牧野口里,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這是常有的事兒。”
他說,拍《藥神》時也經歷過,比如當時要去印度拍攝,但不確定能不能在國外找到一個靠譜的協拍方,“每部電影都有各種各樣的不同困難罷了”。
怎么辦?處理情緒是第一件事,也是最關鍵的事。任何情況下,困難都會滋生著急、喪氣,甚至憤怒,但作為一個劇組的最高帶領者,文牧野不能傳遞負面情緒,否則軍心會亂。
在劇組,導演的職責,是調動全劇組的積極性,試著讓每一個人都能達到最好的工作狀態。而前提是,導演自己“亢奮到爆”。
高強度的工作,存在分歧是自然的。意外的是,文牧野幾乎沒有碰到這個難題。他的方法是,找到藝術審美、藝術體系和價值觀相似的人,一起共事。一旦路徑出現差異,專業度會決定所有一切聽導演的。
但這不是導演這個職業的某些權力帶來的。沒有人一上來就“聽話”,它需要導演全力以赴,贏得信任。
如果今天有人決定拍部電影,并計劃花三年時間做準備,你一定會覺得他瘋了。當年拍《藥神》,文牧野就是瘋了。
《藥神》籌備期間,無論做任何事情,文牧野的腦子里都瘋狂地構想著電影的每個細節,心里都瘋狂地掐著秒表,丈量哪處該起承轉合了。

圍繞創作他纏斗不休,又毅力、耐力過人。尤其在寫劇本階段,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常舉著手機,又看又改,仔細的程度讓人大開眼界。
調整大的,一個序列14場戲的主導思想都要變調。調整小的,到了某處需要“逗號變句號”這種細度。
“啪”,再一個截圖,圈出修改內容,發給他的編劇們。每天早晨,編劇們手機里基本都會收到大概五六十條的修改意見。來來回回,一天上百張截圖。上午改完了,下午又召集到工作室開會,解決新的問題。
就這樣,文牧野帶著團隊對劇本進行打磨,一晃就是近三年。
但時間一定是有意義的,是文牧野一貫的主張。
準備一年,是做加法。1234567,都有了。兩年是將表達減到最重要的12467。這時,你會相對容易得到一個八九十分的本子。所以,普通打磨一個電影本子,周期差不多都是兩年。
然而,你若想拿下更高的分數,就需要花比之前好幾倍的時間。時間如沙漏,它能幫助你篩選笑與罵,質問恨與愛,最后教會你認識到,原來觀眾自己就可以黏合4與7。
在建筑學里,這道工序叫作“養護”,就是將產品或素材窖藏一段時間。要說養護有什么技術含量,也不完全有。有時候,只是讓材料放在那兒,安安靜靜地,任由空氣穿流而過,或是任由其內部牢牢地凝固。
做電影,就是在做建筑。
如果不好好對電影進行“養護”,就會出現沒有干透的易碎品,或內部組織不均勻的疙瘩,那會阻礙電影滲透進文牧野所追求的娛樂性、社會性和靈魂性。
等到開機的一刻,整個劇組都是他的手腳,整個膠片都是他自由的徜徉地。
現在,文牧野需要再次投入剪輯室,咀嚼即將問世的作品是不是足夠勁道。他反復檢查,百轉千回,一旦察覺節奏慢下來,便會斗爭要不要剪掉一幀。
而那只是細微的1/24秒。有必要嗎?
“矯情嘛,導演一般都這么矯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