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近些日子,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及其栽培的自民黨現任政調會長高市早苗,不斷就臺灣問題發表有別于岸田內閣的出位言論,令陰晴不定的中日關系更趨復雜化。
自1972年邦交正常化至今,中日關系50年里經歷了復雜的嬗變。從中國改開初期的政經相得,到始自1990年代后期的政冷經熱,再到近十年的不溫不火,中日關系似乎冥冥中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弄。固然,大國相爭的國際格局影響了中日關系,但那畢竟只是外因,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內因,亦即隱藏在表象下的中日關系的底層邏輯。
1972年,中日正式結束了敵對狀態,實現邦交正常化,但直到1978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署,兩國關系的基本框架才算奠定。
此后,中日進入了熱情四溢的蜜月期,雙方各方面往來密切程度,直追清末民初的渡日留學潮。日影、日劇、日漫大舉輸華,一度影響了中國社會風尚。
再后來,盡管日本也曾跟著西方陣營短暫制裁過中國,但日本仍是西方陣營中第一個對華解禁的國家。而明仁天皇在1992年極具政治、文化象征意義的訪華,不僅開歷史先河,一句“日本繼承中國唐文化”更是將中日關系推至新高。
然而,此后歷史問題不斷發酵,加上現實中的釣魚島、靖國神社等原則性爭端,連帶戰爭賠償這樣的話題也開始浮出水面,仿佛之前的種種努力和成果一夜清零。盡管中日官方對此均采取了低調冷處理的方式,但民間的情緒很難化解,唯有互補性極強的經貿往來仍在有力支撐著中日關系的基本面。
1998年時值中日締結友好條約20周年,中國元首訪日,簽訂《中日聯合宣言》,對既往中日關系作出總結,重申“和平與發展”主題,并試圖注入新內容,以修補開始出現的裂痕。1998年聯合宣言為之后一段時期中日關系的發展提供了指引,算是給滲水的爐膛添了一把猛火,卻始終無法振頹起衰。
三年后,日本政壇異人小泉純一郎上臺,猶如闖入瓷器店的犀牛,將中日關系沖撞得岌岌可危。偏偏小泉內閣又是長期政權,繼任的安倍蕭規曹隨,再之后日本政局不穩,自民黨的福田、麻生內閣,以及民主黨鳩山、菅、野田三相,任期都在一年上下,除了2008年曾締結一份僅確認安倍所提戰略互惠關系新定位的《中日雙方關于全面推進戰略互惠關系的聯合聲明》外,挽轉邦交大局這種耗時費力的事情基本無從談起。
缺乏執政經驗的民主黨甚至更莽撞,外交政策缺少彈性,以致出現所謂“釣魚島國有化”的草率之舉,令雙邊關系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待自民黨重新掌權,安倍晉三起復,中日關系不溫不火的大局已很難改變。
2018年,時值《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約40周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中國外交界和日本商界組織活動高調紀念,儀式感滿滿,但懷舊氣息仍多于面向未來的行動。盡管自2019年起,雙方都認為關系正在回暖,但這距離恢復雙邊關系的熱絡還很遙遠;放到復交50年的宏觀視野中看,后半段的兩國政治關系只能算是低位徘徊了。
1972、1978、1998、2008,四個年份、四份文件,猶如四方里程碑,見證了一段多彩而多舛的中日關系之路。
中日政治關系由熱轉冷,原因何在?固然,這可部分歸咎于美國幕后黑手,但日本本國因素,尤其是其右翼勢力泛起的政治背景,更值得深究。
1972年田中角榮訪華,快速實現中日邦交正常化,對于一向與美國亦步亦趨的日本來說已屬難得,但日本朝野仍因落后美國尼克松訪華一步而引以為憾。
相比美國參與了朝鮮戰爭,日本自二戰戰敗后與中國再無戰爭,且與中國仍存在千絲萬縷的交集:一方面有戰俘和滯華僑民等歷史遺留問題待處理,另一方面兩國都亟待重建,貿易上互補性強。因此,兩國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民間先行”策略,加強彼此聯系,至少做到經濟互利。
至1956年,聯系的必要性明顯加強。《舊金山和約》《日蘇共同宣言》的簽訂,讓日本實現了與大多數主流國家的邦交正常化,但政治上日本仍屬邊緣國家。與此同時,蘇共二十大后中蘇關系齟齬不斷,中國將外交基準由“一邊倒”調整為“爭取中間地帶”,日本自然屬于中間地帶中的第一梯隊。
在日本,有兩股勢力推動中日關系最為賣力。一股是以日本共產黨、社會黨為核心的左翼勢力,其政治屬性決定了親華立場。戰后改造初期,社會黨一度短暫組閣,但隨著“1955年體制”的穩定,其再難有大作為。1960年,宣稱“美帝國主義是中日兩國人民共同敵人”的社會黨黨首淺沼稻次郎遇刺身亡,之后左翼勢力陷入“社共之爭”,影響力大衰。
另一股則是以自民黨中的亞洲主義者和經濟界貿易派為主的主流勢力。隨著自民黨“國民收入倍增計劃”推行,日本經濟在1960年代進入快速增長期,自民黨擁躉劇增,日本政局穩定。盡管有1958年長崎國旗事件的不愉快,但中日民間貿易細水長流,不受影響。也就是說,自1960年代起,自民黨看好中日經貿合作并不斷加碼。
自民黨是個大雜燴,是戰后改造大洗牌的結果。正常情況下,應是先有黨后有議員,而自民黨是先有議員后有黨,是國會既存各黨多次分化組合的產物。在以鳩山一郎為核心的“黨人派”遭占領軍整肅期間,以吉田茂為核心的政府官僚紛紛進入國會,各自形成民主黨和自由黨兩大系統。1955年兩黨合流為現在的自民黨。
一般來說,官僚行事以結果為導向,風格現實而油滑,不甚在意意識形態,而黨人則相反。在外交上,當時日本的官僚主張唯美國馬首是瞻,黨人則主張在同盟框架內,追求民族獨立復興。
自民黨建黨時存在所謂“八大師團”,經20年演進,至1970年代末整合為五大派閥,以擔任過首相的派閥首領名字并稱,俗稱為“三(三木武夫)、角(田中角榮)、大(大平正芳)、福(福田赳夫)、中(中曾根康弘)”五派。這當中,三木派非自由黨亦非民主黨系統出身,在自民黨內地位弱勢而超脫,政治主張甚至貼近社會黨,推動邦交正常化的先驅松村謙三即出自該派。而實現對華關系正常化的田中角榮和簽訂和平友好條約的福田赳夫,均是官僚系出身。此后直至2000年小淵惠三任內,歷屆自民黨籍首相均出自官僚系派閥。
小淵死后,官僚系民望消磨殆盡,無奈由黨人系出身的森喜朗繼任。如果說過渡性的森在任內還僅僅是頻頻失言惡心人,那么誰也沒想到小泉純一郎2001年上臺后竟會扭轉乾坤,為黨人系帶來為期20年的政治紅利,其福澤延綿至今,但于中日關系就是禍害無窮了。
在日本,官僚系出身的宏池會、經世會兩大主流派,被稱作“保守本流”(春秋會屬本流而不主流),而黨人系出身的清和會派系被稱作“保守旁流”。中日關系的高低起伏,與日本由自民黨哪派來執掌國政息息相關。而近20年來,自民黨是由小泉、安倍等“保守旁流”而非傳統的官僚系當家。到了宏池會派首、現任首相岸田文雄這里,也只是局部微調而已。
如果再將中日關系放到更宏觀的國際政治視野中審視,還必須正視大國角力的巨大影響。
二戰結束后,日本被美國占領,喪失獨立,加上戰時血債,處境極其孤立。而1949年之后的中國因為意識形態和臺灣問題投入蘇聯陣營,很難與日本直接發生政治聯系。但是,從朝鮮戰爭到美蘇爭霸,國際格局演化促成了中日走近。
朝鮮戰爭中,有感于在亞洲設置橋頭堡的必要性,美國開始給日本解套。本就靠戰爭訂單獲得巨額經濟收益的日本,不僅恢復了與包括美蘇在內大多數國家的邦交,還重獲有限武裝權,更于1960年與美國締結安保同盟,基本走出了戰爭陰霾,有了更大的外交自主權。
爾后,美蘇爭霸構成了中日復交的外部推動力。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無意間為中日邦交正常化助推了一把。之后較長一段時間,美日對華態度比較一致地偏積極正面。
進入1990年代,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但美日同盟不但沒有廢止,反倒強化。1996年,美日發表新安保宣言,日本被美國賦予更多的權限和同盟內更高的地位,在美國心中的分量大致僅次于英國,而中國也逐漸取代俄羅斯,成為美國新的頭號假想對手。中日關系在此背景下,矛盾日漸增多。
盡管國際格局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日關系的進度,但中日關系也有自身的演化邏輯。譬如,邦交正常化之初,歷史問題讓位于政治站位,缺乏嚴謹的剛性表述,比較依賴領導人的政治操作,這在順境時倒無不可,但遇到逆境必然衍生困頓。
最關鍵之處,恐怕還在于兩國的自我定位和對彼此的定位。這決定了各自行為的向度、力度和邊界、底線之所在,構建了雙邊關系的底層邏輯。
1950-1960年代,兩個被各自所屬陣營牽制的國家,出于共同的經濟和外交利益而逐步走近。1972年邦交正常化和1978年締結和平友好關系,則是日本對于中國以重返聯合國成為常任理事國為標志的政治崛起和改革開放為契機的經濟機遇的順勢而為。在向度上雙方一致,是故中日關系前20年的發展順利而迅猛。
戰后再創經濟奇跡的日本,未嘗沒有某種一覽眾山小的自矜自傲,帶著一種優越感,希圖以老師的身份將中國引上它心目中的康莊大道。于是乎,也就有了政經相得的局面。
隨著冷戰結束,日本不再滿足于做個單純的經濟大國,而致力于成為政治和軍事大國,也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普通國家化”。
早在1980年代,日本就在中曾根康弘任內偶露崢嶸:一方面推動軍事解禁,探索核能利用,公然提出聯美抗蘇策略,安撫了正因貿易摩擦而憤怒的美國;另一方面,在歷史問題上做文章,以期改變長期和平體制下形成的國家虛無主義思潮。
蘇聯解體后,日本的普通國家化步伐加快。歷經1993年政治混亂,外交上處于漂流狀態的日本,在橋本龍太郎任內找到新方向,也就有了新日美安保宣言。小泉、安倍等鷹派不過是沿著既定方向繼續深化。
冷戰期間,中國政治、軍事比較強大,經濟、文化相對暗弱;而日本正好相反,經濟、文化一時興盛,政治、軍事形如侏儒,兩國因此互補性強。時過境遷,中國綜合國力坐二望一,日本也不甘于繼續做“小日本”;當大中華遇上“普通日本”,區區一個東海的確變得有些擁擠了。
或許,將雙邊關系從熱情四溢的和平友好伙伴調整為理性冷靜的戰略互惠關系,也不失為一個明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