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
記得上大學時的某天下午,我汗流浹背地坐在家里無所事事,窗外的知了聲音大得使人心煩意亂,我突然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忘了,而全世界正在狂歡。
后來我明白了,那一刻,和生活中幾乎每時每刻,我的同學、朋友、同齡人,還有幾乎每一代的年輕人們,都可能大汗淋漓地沮喪著、失落著,透明人一般地沒有存在感。
一個年齡上不再年輕的人,談論年輕和年輕人的話題,是一件不討巧的事。
一味贊美年輕吧,討好的意味太濃;而理性冷靜地分析批評貌似公允,其實也沒必要,哪個年齡段的人不是毛病一大堆呢?所有的劣根性歸根到底不是因為年紀,而是因為個體的脆弱。
當然,年輕總歸是一段值得慶幸并珍惜,但一定會被辜負蹉跎的時光。
我只是希望當年的我可以更理直氣壯一些。理直氣壯地青澀,理直氣壯地犯錯。因為焦慮、謹慎、恐懼,是時間一定會套在我們身上躲也躲不開的枷鎖。那么,在還不知深淺輕重的時候,一定要理直氣壯。
我曾在北京看了場法語版話劇,現場很多粉絲,大半是年輕的女孩,她們做Cosplay的裝扮,或者穿漢服,人手一臺相機,演出過程當中全程拍攝,而演出結束的一瞬間,她們迅速沖到臺前,手機、相機、鮮花一應俱全,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我一邊鼓掌,一邊看著這群女孩。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差紐約,在第五大道街邊打車。司機是一個阿拉伯大叔,人很可愛,等紅綠燈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問我:
“你是第一次來紐約吧?”
“啊?你能看出來啊?”我當時怯生生地問他。
“當然,紐約人打車伸手非常干脆,不容置疑,你呢,手伸得猶猶豫豫的。孩子,下一次要果斷,要表現出I own the place的感覺。”
我坐在那兒,聽傻了,點頭如搗蒜。
可惜,那大約是我唯一一次在紐約打車的經歷。所以也沒法驗證一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有沒有進步,是不是已經有“Own the place”的底氣了。
我覺得我好像并沒有長進。
所以演出結束后,我饒有興致地,微微有些羨慕地看著舞臺前那一堆興奮尖叫的女孩,她們那么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做粉絲的單純的快樂。
理直氣壯并不是簡單粗暴、傲慢無禮,它是直抒胸臆、尊重規則、守護權利。我覺得生活的性別是男,而且是那種讓人頭疼、常被吐槽的鋼鐵直男。他的可惡在于他絕不拐彎抹角,所以別說黛玉葬花沒用,晴雯撕扇也沒用。對付他們,必須要直接木蘭從軍或者穆桂英掛帥。
你的情緒、愛恨、渴望,不要期待讓生活來猜。幽怨、壓抑、委曲求全都沒有用,想說就表達,想要就爭取,就像那些趾高氣揚地在舞臺前亂成一團的女孩們一樣。所以我能想到的最可貴的年輕的品質,就是理直氣壯,眼里有光。
后來,我有機會遇見不少年輕的觀眾。
一個二十九歲的女孩,一直等我到天黑,等我結束了全部的工作,只為跟我講自己的“中年危機”。我知道她是認真的,她的眼淚、痛苦都是真實的。
還有一個早就走出校園獨立生活的女孩,也是一直流著淚,抱怨父母不斷地逼她相親,她幾乎絕望麻木,準備對生活繳械投降了。
當然,也有目標篤定、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絕不為外界所動。
有一個大三的男孩,睜著圓圓的大眼睛,自信地跟我規劃著他的未來:本科畢業以后,他要考研考到北京,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未來從政。
這些年輕人都是理直氣壯的——哪怕困惑、痛苦著的。他們的人生中沒有語焉不詳,沒有避重就輕、躲躲閃閃,更沒有從何談起、不說也罷的尷尬。哪怕流淚的時候,在沒有路燈的校園里,我仍然能看到他們眼里有光。
一生很長,出發時如果沒有足夠的信念和光亮,怎么支撐并照亮一生呢?
【選自《還是要相信》,本刊有刪改】
插圖 / 意氣奮發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