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看見一棵樹
后來還有窗戶
從哪里吹過來又
不知所蹤的風
她記得窗簾并沒有完全遮住
白天的陽光
她說她的一生
就在那個明晃晃的白天
那些樹和窗框的
陰影里
在溫暖和輕微的戰栗中
被確定了某種
不可更改的基調
1
我媽,米蓮分,黑山村唯一的裁縫,也是第一個騎摩托的女人。
摩托是黑色的,像只大了很多倍的黑螞蟻。這只黑螞蟻也不是特別黑,天天在太陽底下烤,黑漆表面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色,有些地方漆面脫落,亮出一小塊一小塊的金屬表面,更是慘灰慘灰的。摩托叫嘉陵125。
米師傅——人們這么叫我媽。人們說,米師傅今天又騎著嘉陵125進縣城買布了。
黑山村離縣城五十多公里遠。一大早,要進城了,米師傅換上干凈衣服,通常是比平常更白的白襯衣和比平時更藍的藍褲子,安全帽吧嗒一聲扣好,一腳油門離開村中心大隊部,轉個彎往山下呼嘯而去。
走之前,我媽把我安頓在五保戶阿西婆婆家。到了傍晚的時候,黑山的森林、荒坡、田地和大隊部的土坯房都被染成金黃色,氣溫降下來,鳥雀聲也弱下去。我坐在阿西家門檻上,聽摩托聲穿過苞谷林和荒草坡,穿進我的耳朵里。
這摩托聲我從小聽到大,耳朵已經異常敏感。我能準確判斷出山那邊的摩托聲是不是來自我媽的嘉陵125。跟村里那些男人騎摩托不一樣,那些男人車速快,動不動就按喇叭轟油門,摩托聲忽大忽小,像個山毛驢。我媽的摩托車聲穩得很,是一頭即將發怒卻永遠不發怒的牛,她從不按喇叭。
每次聽到我媽的摩托聲隱隱傳來,我就從阿西家奔跑出門,往村口黃土包的方向迎接我媽。
飛揚的塵土里,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下來,我捂著鼻子朝我媽跑過去。我媽的白襯衣被塵土染得黃黃的,被風吹亂的頭發從頭盔里面鉆出來,灰撲撲的,就連嘴巴和鼻子之間的部位,那層掛著汗水的汗毛也是灰黃灰黃的。
我媽從褲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遞給我,糖紙磨得皺巴巴的。我接過來,拿出一顆剝開糖紙,先把糖紙交給我媽,再把糖往嘴里放。我媽不吃糖,但她要收集糖紙,攤平了壓在裁縫店一張桌子的玻璃下。咔咔幾聲我就咬碎了水果糖,我媽頭也不回大聲對我說,短命娃兒,省著點兒,吃水果糖應該慢慢抿化才好吃。
嘴巴里包著水果糖,我爬上摩托車后座,緊緊抱住我媽的腰。她的腰結實有彈性,我的兩只手掌剛好匯合在她肚子上。她的背熱乎乎的,肚子軟軟的,我把整個身子貼過去,緊緊摟住她,不舍得放開手,也不敢放開手。村里的路又窄又陡,路面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不抱緊點,摩托一顛簸,或是轉個急彎,人就有可能凌空拋起再落到隨便哪一處泥地上。不過那段路太短了,從黃土包回到裁縫店,摩托車只需要五六分鐘,跟我媽兩個多小時的回家路比,實在算不上什么。
我和我媽一起把摩托車搬進裁縫店,再走路回更高的山坡上的家。從裁縫店門口抬起頭,就可以看見梁子上的我們家:一小片低洼的平地上,綠樹草坡的掩映中,依稀可見土墻和青瓦屋頂。我家不通公路,更窄更陡的小路穿過農田從梁子上延伸下來。小路上石頭更多,穿過村中心,磕磕絆絆上幾個坎,路的一邊是田地,另一邊就是懸崖了。走在路上,我想拉我媽的手,但她喜歡把手揣在褲兜里。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走一截想起了,她停下來對我喊,米多多你這個磨皮狗,搞快點,磨啥子磨,找死啊。
她總喜歡說到死,總嫌我做事慢。每次她說完總會轉身加快腳步,而不是留下來等我,我只好在后面跑起來。路邊的酸漿草拍打在我身上,小路上的石頭硌得腳板癢,但我顧不上這些,我媽總是走得比我快很多。
2
我們村所在的這一片山叫黑山,所以我們村就叫黑山村。當然黑山村是當地人自己的叫法,在村中心大隊部會議室的地圖上,它的名字是“新安村”。就像隔壁的村莊叫“團結”,但大家還知道它是“柳賢”,山那邊的村莊叫“農科”,但我們認為它真正的名字是“埡口”。黑山村有條小河溝,溝上有座單孔橋,它也有個名字:涼橋。涼橋在村中心,從那兒上個坡,是我讀書的黑山村小,村小旁邊是大隊部,大隊部其中一間房子就是我媽的裁縫店了。
我媽的裁縫店沒有名字。
黑山村在云南和四川交界的大山里,這里是“二半山區”,在黑山村前方是矮一點的山,后面是更大更高的山。前面的山里住著和我們一樣但是皮膚白一些的漢族,背后的山里住著曬得更黑的彝族人。后面的山只種得出洋芋,二半山區出產玉米、小麥和甘蔗,最肥沃的地區在山腳下的河谷地帶,大壩上的陽光和山上一樣充沛,海拔低溫度高,種什么得什么,熱帶水果和早市蔬菜賣到全國各地。
大壩上的人管我們村的人叫“老高山上的”,我們自己可不這么叫,比我們這里更高的山上,還住著彝族同胞呢。
我們村的姑娘們都想嫁到大壩上。我媽和那些姑娘不一樣,她很小的時候就去過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比大壩遠多了,比縣城也遠多了,在遙遠的內地,省城。那個地方不僅有汽車還有飛機。
村里人都說米師傅是見過世面的人。那一年,見完世面的米蓮芬大著肚子從內地回到村里,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臺腳踏縫紉機,外加一個又重又白的抽水馬桶。后來她生下我,她也慢慢成了遠近聞名的裁縫米蓮分。
見過世面的米師傅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樣呢?除了喜歡穿白襯衣,她還喜歡在我們的小院里種花。別的人可沒這個閑心,種莊稼還種不過來呢。他們說,花有什么可種的,果樹會開各種顏色的花,滿山洋芋也開白花和藍花,就連紅苕都會開花,而且山坡上到處是野花,根本看不過來嘛。
我媽不這么想。
我家院子的東南角有幾株大麗花和一盆天竺葵,是幾年前我媽從縣城帶回的種子,播種后我媽小心照料它們,如今兩種花每年都從春天開到夏末。其實我也是長大了才知道這兩種花的名字,那時候,我媽把兩種花都統一叫作“臭香花”,因為她說,“兩種花都臭香臭香的,不如桂花,桂花是甜香甜香,可惜我們沒有桂花。”
我湊過去仔細聞花的味道,好像,嗯,真的是有點臭又有點香的臭香花。除了這么形容花,我媽也用同樣的方式說別的東西,比如她說苦瓜,“好吃好吃,苦甜苦甜的”,說我,“米多多啊,個子太小了,丑乖丑乖的。”
冬天背后山上的茶花開了,我媽還帶著我上山摘茶花。那種單瓣的野山茶,紅的,只開在深山老林里,要走很久的路才能遇到一株。我跟在我媽后面往森林里走,她在前面拿根棍子掀開密密麻麻的灌木,一步一步,腳下生生走出一條路來。在密林深處,松樹杉樹的下方,偶爾長著一株紅山茶,花骨朵包得緊緊實實的,就是它了。我媽小心地把花骨朵摘下來,用繩子扎成一捆放進背簍。花摘回來插在搪瓷大水杯里,放在裁縫店窗臺上。我媽每天給花換水。有時候她換完水,一個人坐在茶花面前,兩只眼睛盯著茶花,一言不發,坐很久。
二半山區的天氣變化快。夏天熱得要死,冬天要下雪,秋天干燥風又大,大家的脾氣也像這天氣一樣暴躁,三天兩頭有人吵架打架,但我從沒見我媽跟別人發生過沖突。除了喊我幾聲“短命娃兒”,她再沒說過別的罵人的話。她身上總有什么東西,讓她跟周圍的人不太一樣。關于這一點,我只能講一件小事。
黑山村的狗也比別處的兇。同桌馬小華家門前的路是我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他家的大黃狗也是我最怕的一只狗。
大黃狗長著兩對獠牙,夏天的時候舌頭伸得老長,口水不停從兩邊嘴角往外流。我親眼看見過它追一只紅花大公雞,它從馬小華家屋檐下起勢,猛撲那只雞。公雞一開始還在奮力往前跑,后來竟然被追得扇動翅膀飛起來下了坡,大黃狗在后面騰空而起,越過門前的水溝直接落進坡下的水田里。公雞慘叫著撲騰遠了,大黃狗從水田里爬起來時全身一激靈,身上的毛打顫顫,帶著淤泥的水花濺出幾米遠,落在我衣服上,嚇得我一溜煙往學校跑,恨不得變成那只會飛的雞。
每天經過馬小華家,我都默默祈禱大黃狗不要看見我。不過多數時候它都站在那里盯著我,隨時準備采取行動,意思是,你敢過來,你敢過來我就咬你。我手上緊緊捏根大棍子。一邊靠近它,盯著它,一邊想著,你敢咬,敢咬我就打你。我們越來越近,在最后關頭,我不顧一切從它身邊跑過,而它的叫聲也在我身后鋪天蓋地涌來。我跑得越快,它叫得越響亮,我越害怕,它越要追我。
真是奇怪,我媽和我一起經過那條狗時,一切全變了,那只狗不再搭理我們。我仔細觀察過我媽,只見她兩眼直視前方,平時怎么走路現在也怎么走,就像那只狗根本不存在。這一點,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也無法做到。
3
我媽去過很遠的地方,并且在大著肚子的時候回到村里,這一點我很小就知道。但要說對那個“很遠的地方”有比較明確的認識,是在我八歲那年,一個春天的早晨。
那天早晨,我媽米蓮分在我還沒睡醒的時候離開家去了裁縫店。等我睜開眼,天已經大亮,整個黑山都醒了,村民趕著牛羊陸續從自家院子往坡上走。鷓鴣和麻雀在院子后面的松樹林里叫著,樹葉和窗框的影子在墻壁上隨風而動。
我家的院子不大,房子是幾年前我媽翻修過的。院子里的李子樹很老了,黑色枝干彎彎拐拐掙扎著撐向天空。現在是初春,大麗花剛起花苞,雪白的李花開在藍色天空里,一大早就白得晃眼睛。
本來,和一年中任何一天沒什么不同,這一天還是小河溝那邊的羊群把我從睡夢中吵醒的。除了咩咩咩的叫聲,還有羊脖子上的鈴鐺在響。村莊安靜,這鈴鐺的聲音過于清脆,像是從地底下穿過小河進到屋子,再透過木床鉆入身體。
我翻身起床,瞇著眼睛從臥室挪到堂屋,再出堂屋從院子邊上的檐檻挪到廚房。廚房里的大鐵鍋上溫著我媽留下的早飯,煮苞谷、水黃酸菜和白水稀飯。
吃完飯我收拾好書包準備上學去。來到院子里,猛然看見李子樹下坐著一個男人。
“你好,米多多,你吃飽了嗎?”
他一直坐在這兒,我剛才在檐檻上走進走出,晃晃悠悠的時候他就在了。這個男人我不認識,他皮膚很白,穿一件灰色襯衣,襯衣扎在褲子里。他那襯衣的顏色和土墻很相近,怪不得我沒覺得有什么東西扎眼。他說話聲音不大,說的是普通話,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他不是當地人。
我問他,“你要去哪里?”
我家的院子距離最近一戶人家也至少有八百米,院子外有條小路,干活的人總是從這里經過上山,也有彝族人從這兒抄近路回背后山上的家,偶爾還會有賣貨郎背著貨物路過。我想這個人也只是路過。
“你給我點水喝。”他咳嗽了一聲,不回答我的問題。
果然是來喝水的。我退回廚房,給他用瓜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裝在一個大品碗里,兩手端起碗回到院子,他已經站在堂屋門口了。
“這些是你畫的?”
這句話是他仔細打量了我家的堂屋后才問出來的。我家堂屋正中間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方的墻壁上沒有別人家都有的神龕,而是貼滿了我畫的畫。這個男人指著其中一幅畫問我:
“一個怕水的小孩在游泳,是嗎?你怕水嗎?你現在還畫畫嗎?”
連著三個問題,我不知道應該先回答哪一個。不過他說起畫畫總是讓我放松的,我從小就愛畫,我媽也喜歡我畫畫,我讓她給我買蠟筆她從不拒絕。
我說,我房間里還有好多畫,你等一下,我去拿最近畫的給你看。他說,好的,我坐下來等你。他走進堂屋,在一側翻板椅上坐了下來。
我遞過去厚厚一疊紙,馬上又有點后悔,畫太多了。他直起腰來,雙手接過畫紙。他的手指細長,我不小心碰到一下,軟的,熱乎乎的。他仔細看畫,每拿起一張畫都要狠看一會兒,看完了,若有所思,再長吸一口氣把這張畫放在一疊畫的最下面,突然他在看一張畫時抬頭問我:
“這畫的誰?”
畫里一個人騎著一匹馬,是背影,馬站在山坡上,風在吹,下面是吹得東倒西歪的草。
“我爸。”
“哦,你們這里也有馬?”
“沒有。”我回答他。其實我也沒有爸,不過幸好他沒問。
他抬頭:“米多多,既然你們這里沒有馬,他哪兒來的馬?”
他知道我的名字,這讓我有點吃驚。就算我們這里的大人也不見得叫得出我的名字,他們總對我說,“米師傅家娃兒,你吃了飯沒?”而且,他怎么總是糾纏馬的問題?
“我爸騎著馬走了,我們這里就沒有馬了。”
這個男人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還能跟他說什么。他低下頭繼續看畫,似乎也只是為了在堂屋里多坐一會兒。他低頭的時候我站起來,在不遠的地方低下我的頭看他,他的頭發又濃又密,中間有幾根白頭發,一根,兩根,三根,我數了下,看得見的一共五根。也不知怎么的,我伸出手想幫他扯掉,但突然聽見羊群的鈴鐺聲越來越近,擔心羊群鉆進院子把我媽晾曬的干幫菜給吃了,她回家又要挨她罵,我趕緊縮回手對男人說,我出去一下。
跑到院子里,羊群還沒出現,我爬上開滿白花的李子樹往外看,不愛說話的阿西婆婆正在趕羊上坡,她一只手揮舞著用碎布編織的花色長鞭,另一只手叉在后腰,嘴里嘟嚕著只有羊們聽得懂的聲音,快步而來。
看見阿西我就放心了,她跟其他放羊的娃兒不一樣,她會管好羊的。跳下李子樹,走回堂屋,我想我應該問問這個男人為什么叫得出我的名字,他來這里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去哪里。
但是他不見了。那一大碗涼水還放在桌子上,他沒喝,那疊畫放在他坐過的翻板椅上。
我再轉過身,阿西已經進到院子里了。她三兩步跨進堂屋,東看看西看看,又盯了兩眼堆在桌子上的那疊畫,捧起那碗水咕嚕咕嚕喝了下去,打個飽嗝,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啊唄”,她說,然后再沒說什么,一轉身躥出院子追羊子去了。
上學路上遇到了比我大幾歲的秀寶。她輟學兩年了,正在路邊水溝里撈水芹菜。看見我,她三兩步湊過來,小聲說:“天剛亮的時候我媽出工,路過米師傅的裁縫店,我媽看見一個男的在里面,米師傅在哭。”
“那個男的是不是把襯衣扎在褲腰里?”
“我媽沒說,她只說是內地來的。”
我這才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我和我媽從裁縫店回家,正好停電了,村里剛剛通電沒多久,停電是常有的事。只要一停電,我們就會早早地上床睡覺。但昨晚都躺下了,我媽又起身點起蠟燭,打開臥室里一只木箱子拿出一條花裙子。我從來沒見過這條花裙子,我問我媽,哪里來的呀?我媽說,很久以前別人送的,當時覺得大了,你現在試試。
是一條泡泡袖連衣裙,白底紅花,我穿上還是有點大,裙擺都快到腳踝了。我媽在燭光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撇撇嘴:
“丑乖丑乖,不長個子。將就了,明天穿它。”
說完她掀起裙子下擺往上提,我伸起雙手,裙子從我腦袋處飛出去,飛過雙臂,在空中劃了個圈。
“睡覺吧。”我媽吹滅了蠟燭。
我現在就穿著這條花裙子。來不及跟秀寶多說一句話,我提起裙子就往大隊部跑,沒有直接去學校,我先跑向大隊部的裁縫店。裁縫店關著門,我媽不在。透過窗戶我看見停放摩托的位置空了,我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屁股坐在裁縫店門檻上哭了起來。哭聲中秀寶追了上來。我說,我媽和摩托都不見了。秀寶放下裝滿豬草的背篼,坐在我旁邊說,你別急著哭啊,你媽肯定要回來的,她多半是送那個男的去鄉場搭車了。
果然,哭聲中摩托車聲響了起來。我趕緊往黃土坡那邊跑,遠遠看見是我媽,她已經送完人趕回來了。還沒等我媽看見我,我一轉身又往學校跑,我可不想她看見我這個樣子。
4
“米師傅是個有點奇怪的人。”這話也是秀寶對我說的。
“你是說她男人在很遠的地方?”我裝出很平靜的語氣問。
“不是。”
“是因為她要種不結果實的花了?”
“不是。”
“那是什么?”
“米師傅是黑山村唯一一個坐著解手的人。”
可不是么,那一年我媽挺著大肚子回黑山村的時候,除了縫紉機,還帶回了一個抽水馬桶。那個時候我家的院子還是一片廢墟,她就住在大隊部那間后來成為裁縫店的房子里。村里人跑來看稀奇,起初大家不知道這個又白又光滑的東西是什么,有人忍不住問她,米蓮分,這個東西里面裝了些啥子喃,是有啥子用喃?
她扯來一塊布搭在馬桶上面:“啥子都沒裝,坐上去解手用的。”
為什么要坐著解手呢?大家都覺得太稀奇了。我們村所有人都是蹲著解決問題的。每家每戶的廁所都建在豬圈里,糞坑上面搭兩塊板子,人就踩在上面,上廁所的時候豬就在旁邊哼哼。我們甚至都不把廁所叫廁所,一些人會說“我去豬圈解個手”,另一些人更直接“我去茅廁屙個尿”。
大隊部倒是有一間公共廁所,附近村民和我們村小的老師學生都往這兒跑。那廁所一到夏天就臭氣熏天,男廁所與女廁所之間隔著薄薄一層竹子編的籬笆,籬笆上胡亂糊了些泥巴。我們小娃兒倒沒覺得有啥,那些大人來上廁所都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太用力屙,怕隔壁聽到。
夏天梅雨季節,公共廁所門口集起一大灘水。沒人愿意踩這灘水,有人在這灘水上放幾塊磚頭,歪歪扭扭通向里面,大家就像蜻蜓點水一樣,一跳一跳地跳在那磚頭上。雨總下不完,雨水往廁所漫進去,索性廁所里的五個洞兩邊也分別放上了磚頭。這個辦法好,再沒有人踩到不該踩的了,但蹲在磚頭上,要對著那個洞,難度又增加了。
冬天在這兒上廁所也很不舒服,臭味倒是沒有了,但是冷啊,褲子一脫風就灌進來了。
最開始,我媽很沮喪,她帶回的這個馬桶在村里根本沒法用:沒有與之匹配的進水和出水系統,抽水馬桶就只是一個擺設。她只好繼續把這個馬桶放在裁縫店里,上面還搭了一塊布。有人來裁縫店做衣服買東西,人多了如果沒地方坐就坐在馬桶上,她一臉不高興,走過去喊人家,麻煩你起來。
馬桶這么一放就是很久,在我們搬進現在的小院之后,馬桶還放在裁縫店,又放了很久。有一天,村小的舒大有老師幫忙扛著馬桶到我們家,幫我媽把馬桶裝上了。舒大有在我家忙了一整天,從早上7點到晚上7點,他鑿開我家廚房和廁所之間的墻壁,在厚土墻上打了手電筒那么大一個洞,在洞里安上一根水管,把廚房的水引到廁所,又在廁所的地上挖了個水溝直通糞坑。總之,最后,這個閑置了好些年的馬桶終于能用了。
我媽當天為舒大有做了兩頓飯,中午是用院子里她種的香椿炒雞蛋,晚上是紅燒茄子。舒大有臨走的時候她堅持要為舒大有量尺寸,說要做件中山裝送給舒大有。村里當時還沒有誰穿過中山裝呢。舒大有那時剛從山那邊的小學調到我們村不久,量尺寸的時候我媽隨口問,你老婆要不要也做一件?舒大有說,我老婆走了。我媽就哦了一聲沒繼續問。
舒大有離開我家兩分鐘又折回來,在門口說:“米師傅,我剛才說我老婆走了,就是走了,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不是跑了。”
他說完,這才真的下坡去了。
舒大有的宿舍和我媽的裁縫店相隔不遠。剛到黑山村的第二天,他來我媽的裁縫店引蜂窩煤,進門就被角落里的馬桶吸引了。舒大有不像其他人那樣問這個又大又白的東西是啥,他問,米師傅,這個馬桶需要安裝不?我媽眼睛就亮了。
舒大有安好馬桶離開后,我媽說,“米多多,你過來。”
我走到她跟前,她一把抱我坐上馬桶,喊我解手。
我坐在白白的馬桶上,坐了好一會兒,用了很大力氣,但是坐著怎么也解不出來。
“米多多,你不要發神,搞快點。”
“我解不出來。”
我媽有點生氣,她把我拉出廁所,自己一個人在里面。我坐在廁所外的屋檐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那天我媽一個人在廁所待了很久,嘩嘩的水聲之后,她又待了很久。很久很久后出來,她對我說:
“米多多,你一定要學會坐著解手,你記住,總有一天我們是要離開這兒的。”
這句話讓我緊張起來,我擔心她會把我扔下一個人離開這兒。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趕緊學會坐著解手,我不能讓她把我扔下。
我想起幾年前,我和我媽一起去鄉里趕場。黑山村所在的鄉逢一三五趕場,山上的彝族人、山里的我們還有大壩上的人都會來。彝族人背著洋芋,我們村的人收拾出一籮筐自留地里吃不完的小菜,大壩上的人扛著水果甘蔗,到了鄉場隨手一扔,原本的空地就變成了集市。我媽帶著我在鄉場上走走停停,她總走在我前面,動不動就喊,米多多你磨啥子磨,搞快點。
我媽站在集市一角供銷社的柜臺選草帽,我在她身邊蹲下來看櫥窗里的一把塑料花,看了不知多久抬起頭,她不見了。我趕緊往前追,不見她,倒回來往后走,也不見。我穿過無數個大人的無數雙腿,沒有一雙腿是我媽的青布斜紋料子褲。再跑供銷社看看呢,還是沒有。就站在塑料花那兒等她吧,可是塑料花在哪里,找不著了。我忍不住在原地哇哇大哭,人群圍攏過來,就聽供銷社老板拿起個喇叭對著大街上喊:米蓮分,米蓮分,你娃兒在等你。
我媽從人群中擠進來,滿臉疲憊和怒氣。大家都看向她,她的臉刷一下紅了,隨即又變得平靜起來。她一把抱起我離開人群,一邊走一邊說,短命娃兒,你不搞快點。
另一次是夏天過火把節,鄉場上更是人山人海。正逢雨季,山里的野菌子冒出來,被人們采了帶到集市上,和著泥土包在南瓜葉里,攤開了放在土路上。各種彩燈到處掛,喇叭聲四處響,耍猴的套圈的都不知從哪兒竄進來了。我拉著我媽白襯衣的衣角跟在后面,到處人擠人,拉著拉著,白襯衣怎么變成了花襯衣,抬頭一看,我媽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這個娃兒哪家的哦?拉我干啥子?”
人群圍攏過來,有人說,這個娃兒好像是黑山村米師傅家的。
5
五保戶阿西是村子里和我媽最親近的人,前兩年我還小,我媽每次去縣里都把我安頓在阿西家。
我不喜歡待在阿西家,她的家陰黢黢的。但自從我從一棵麻栗樹上摔下來掉進河溝,把左手腕摔脫臼之后,我媽就不許我一個人在村里到處跑了。用我媽的話說,我那次差點死了。
在我們這兒,死也不是多么特別的事。大人對小孩帶點嗔怒的昵稱是“小短命的”,張口罵小孩的口頭禪是“你找死啊”,“你個砍腦殼的”,“遭刀的”,“坎囚臺的”。就在上個月,鄰村有個小孩就真的在河里溺死了。山上也有個娃兒不久前發高燒死了。還有去年,我們村一個壯漢進山打獵摔下山崖摔死了,等到幾天后大家才發現他。對了,那個壯漢的老婆兩年前也難產死了。很多年前我們村害過一場麻風病,死了八個人,其中就包括阿西的丈夫。
阿西鼻子又高又窄,兩只眼睛深陷進去,整張臉皺紋密布,兩個眉毛長得比一般人長,距離也近,有一小撮已經白了。她牙齒早已掉光了,這使得她任何時候都像在抿著嘴,似笑非笑。她不怎么說話,總是輕悄悄在家里忙很多事,劈柴,燒火,裹煙葉,縫補羊皮褂,給圈里的小羊喂水,或者坐在木柴堆上,把她被太陽曬成紫紅色的臉仰起來對著天空,嘴里咕嚕咕嚕發出奇怪的聲音。
反正從我記事起,她就很老了,到現在好像也并沒有往更老了去。她抽煙吃酒,還常吃我媽從縣城給她買回的頭痛粉,感冒吃,腰桿痛吃,肚子痛也吃。
阿西是在很多年前嫁到我們村的。阿西年輕時是什么樣?我問過我媽。我媽當時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這個,一直就是這樣啊。過了好幾天,坐在縫紉機前的我媽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說,不對,米多多,你外婆見過阿西年輕的時候。
這之后,我媽開始跟我講阿西的故事。
我媽(聽她媽)說,阿西原來的家在大山那邊,她是在年輕的時候突然來到我們村的。在一個冬天的夜晚,阿西光腳走進一戶光棍家,用她蹩腳的漢話對那光棍說,今年洋芋不夠吃,我想結婚來和你搭伙。說完這句話就把力氣用完了,癱倒在地上。光棍走過去問你從哪兒來,叫啥子名字啊?阿西指了指西面,張開嘴發出一個“A”音,再把嘴巴閉上,像是說了個“XI”,又像是嘆一口氣。說完她暈過去了,大家后來就叫她阿西。
嫁給了光棍的阿西可能干了,不僅養豬放羊,還把光棍家房前屋后的荒地收拾出來種菜。這片荒地里滿是石頭,沒有人看得上的,卻被阿西整理得好極了:大小石頭撿出來碼成圍欄,中間的土用鋤頭搗碎了勾成一條一條的,種上洋芋,很快青苗子就躥出來,慢慢開出了白花。村里以前不種洋芋的,自從看到阿西家地里長出的洋芋又大又圓,大家也來要種子跟著種了。阿西漢話說得不好,大家叫她阿西她也只是應著,很少主動說話,她后來再也沒離開過我們的村莊。
“阿西,阿——西——”只要把“西”這個音延長,延很長,就會變成一連串的氣音,在夜晚念出來很好聽很好玩。后來的很多個夜晚,躺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念叨著阿西這名字,我媽就給我講阿西的故事,一遍一遍重復的也就是上面那幾句話。
6
我想去問問阿西,那個襯衣扎在褲子里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媽的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阿西家院子里總有股奇特的味道,好像一塊蟲蛀過的松木板被鋸開,又在陽光下曬了很久。
阿西坐在她家堂屋外的柴堆上抽葉子煙。她穿一身我媽給她做的藏青色偏襟衣服,外加一條看不出顏色的圍裙,頭上裹一圈厚厚的帕子,白頭發從帕子下面露出幾縷。一年四季阿西都穿成這樣,不管再熱還是再冷。見我去了,她把葉子煙往木柴上摁了摁,滅了,剩下半截揣回衣服包里,朝我走過來。
“阿西婆婆,你看到那個內地人了嗎?”
“嗯啊。”
“他是干什么的?”
“問你媽。”
“我媽才不會跟我說呢。”
“你媽跟我說,不要跟你說。”
說完阿西又轉身掏出她的葉子煙,點燃了坐回干柴堆上,不理我了。
7
我打算跟我媽好好談一談那個男人。這些天我腦子里總冒出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想起那個男人坐在李子樹下的樣子,想起他在堂屋翻板椅上看我的畫。
大隊部紅磚房里,縫紉機的聲音細細碎碎,我媽在給一條藍色床單卷邊。在碼成一面墻的布匹下方,縫紉機后就坐著我媽。窗戶透過來的側光里,她白襯衣外系著花圍裙,又黑又亮的齊肩發掛在耳朵后,頭微微低著,額頭上有汗珠閃著光。縫紉機的線跡正行走在紅色床單的邊界上,床單的一頭在她懷里,另一頭從縫紉機機頭下,和著腳踏板踩出的節奏鉆出來,綿延到縫紉機前面的地上,堆成大片紅色。
這一面縫完了,我媽抓起床單在空中一揮,翻到另一面,把大片紅色收回她懷里,繼續縫另一邊。在她抬頭的瞬間,她的上牙用力咬住下嘴唇,眼睛瞪得圓圓的。
她一直工作著,沒發現我進門。我故意把書包往門口的茶幾上用力摔,書包里的幾本書滑落在地上。從很小的時候起,我總用類似這樣的方法,摔東西,或者自己故意摔一跤,讓我媽注意到,在她的世界外還有一個我。
縫紉機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看見我了,瞪我一眼。
這幾天我們之間的感覺怪怪的,跟之前不太一樣,不怎么說話,她也不像往常那樣關心我的作業。昨天我畫了一幅畫給她看,她當時在院子里曬衣服,只瞟了一眼,說一聲“還可以”,就繼續忙她的了。
她不招呼我,起身進入用紙板隔成的小房間拿出準備好的飯菜,在門板改成的裁臺上擺好,說,餓了吧,快來吃。
說完她又快步走回縫紉機前。在縫紉機再次響起之前,我鼓起很大的勇氣說,媽,秀寶她媽說,你有一天早上哭了。
她整理縫紉機臺面的手停頓了一下,什么也不說,坐在縫紉機前準備開工。
我一邊夾菜到飯碗里一邊說,那個人也去我們家里了。
她像是沒聽見我在說話:“你快點吃,吃完飯我們要去阿西家。”
她又踩響了縫紉機,篤篤篤,篤篤篤。她的表情越來越嚴肅,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突然跳了一針,縫紉機停止了工作,縫紉線斷了,她牽起縫紉線三兩下穿好,壓腳板“叭”一聲壓下去,右手往臺面上的輪子一抹,篤篤篤,縫紉機又響起來了。
我想問點什么的,但我知道問不出什么內容,也擔心問出什么內容。我的心和著縫紉機的節奏,篤篤篤,篤篤篤。
我媽從沒在我面前哭過,我想能讓她哭的事一定很大。
我記得有一天半夜,做了個什么夢,夢見自己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在墜落的過程中醒過來,看見堂屋還亮著燈。
應該是很深的夜了,屋外一點響動都沒有,苞谷地里的蛐蛐都沒再叫,我很想喊一聲“媽”,但我聽到她吸鼻涕的聲音。這聲音一下一下的,讓我徹底清醒過來,也喊不出那一聲“媽”來了。我害怕著什么,好像只要喊一聲媽,那個讓我害怕的什么就會更讓我害怕。但我不想再聽到我媽吸鼻涕的聲音了,我翻了個身,用力把床弄出聲音,還故意咳嗽了一聲。我媽不再吸鼻涕了,四周變得更加安靜,燈光依然亮著,我一度懷疑我媽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吸鼻涕的聲音又傳來一兩下,我決定叫我媽,但那個能讓我叫出聲音的時機,在我的猶豫中,似乎過去了,再喊就會很突兀,就會顯得我為喊這一聲,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思考,這是不合適的,我想。我又翻了一下身子,木床吱呀呀又響起來。我媽終于走進來,給我理了理被子,我閉上眼假裝睡著了。她比平常溫柔很多,理被子的時候還順便拍了拍我的肩膀,理了理我的頭發。
我又睡了,起先做的那個夢又在繼續。我老做差不多的夢,夢中總是這樣:夢到從高處掉下,整個身體失重,跌進深淵;夢到摔倒在深坑里,怎么爬也爬不上去,雙腳用不上力;夢見有人追我,他追啊追,我跑啊跑,眼看就要追上來了,我卻突然怎么也邁不開步子了。
但是這個晚上,在我媽給我蓋了被子,我再一次睡著之后,我被一只大老虎追趕,在經過一段四周擠滿怪石的黑色通道時夢里長出了新的內容:我輕輕地飛了起來,飛出了洞口,而那只老虎還留在原地,它微微張開的嘴巴試圖朝著我的方向咆哮,但終于是慢慢閉上了。是的,我在夢里會飛了。
后來,這樣的夢還在很多個夜晚持續:在我從高處掉下的時候兩手伸開就可以往天上飛,想要轉個方向,頭一偏就轉過去了,如果要倒退,像劃漿那樣就可以了。有人或別的什么東西追我,我就快速往前跑,一邊跑一邊雙腳離地,輕輕飛了起來,那些追我的人就在我的下方抬頭看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一定是為了逃避追趕,隨便什么時候,我想飛就飛。有時候我從窗戶那里飛上屋頂,在我們的小村莊上空盤旋,青瓦房頂在我的面前鋪陳開來,房頂上的貓呆呆地注視著天空中的我;有時候飛得更高些,從一座山的山頂飛到另一座山的山頂,一低頭就能看見最高的山那邊彝族人家的坡地,坡地里綠油油的洋芋苗開出了白花;也有時候飛過玉米地,飛過核桃樹,飛到村莊下方的小河灘,飛得很低很緩慢;有時候飛的過程里還會遇到也在飛的烏鴉和貓頭鷹,我就和它們并肩一起飛,它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忍不住把我會飛的秘密告訴我媽,她當時正在縫紉機后面忙碌,她一邊剪掉面料上的線頭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我:人咋可能會飛嘛,坐在飛機上還差不多。
飛機,這是那個時候我們的世界里最神奇的東西。我問我媽,你坐過飛機嗎?我媽說,沒有,但總有一天會坐的吧。
8
每次去阿西家,我媽總會帶些裁縫店里的碎布頭,阿西見著這些布頭就兩眼放光。我們坐在火塘邊烤火,吃洋芋,阿西用碎布頭編鞭子。在一根木棍的頂端打個結,從這里出發往下編,不管再碎的布頭,總能在阿西手里,長出一根鞭子來。鞭子用來趕羊子,但那么多根了,怎么用得完,阿西就把它們胡亂掛在墻上,遠點看過去,像從土墻上開出一片藤藤花來。
阿西在屋里頭,推開屋門進去,門外傍晚的天光正好照在中間一個火塘上。雖然是春天,山區早晚溫差大,火塘里還有火炭,看起來沒有燃著,拿根棍子刨一刨灰,火星子就冒出來了。
房間的右邊角落是木床,木床兩面靠墻,床尾緊挨著兩張板凳架起一副棺材。棺材上堆著雜物,衣服,塑料盆,撮箕什么的。房間左邊是灶臺,旁邊一堆木柴,都是山上砍來的松枝,曬干了搬進屋,松針落在最下面,鋪一地。
阿西挪開棺材上的雜物,打開棺材蓋,拿出一個玻璃瓶,晃了幾下,耳朵湊過去聽,再擰開蓋子,倒一碗酒遞給我媽。我媽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嘆口氣坐下來。阿西再用火鉗在火塘里翻找兩下,幾個焐熟的洋芋滾了出來。
我媽撿起一個洋芋遞給我說,米多多,你去外面等我,不要走遠了。
拿著洋芋出門,我有點生氣,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
洋芋很快就啃完了,我坐在柴堆上織發帶等我媽。我媽和阿西在堂屋里吃酒。我媽在說著什么,說著說著就開始哭,開始還嗷嗷嗷的,后來哭聲變小了,嚶嚶嚶,阿西就坐在火塘邊編鞭子。
織發帶這個本事也是我媽教的,工具是兩根竹子削成的棒針,材料是舊毛衣拆下來繞成團的毛線。我媽前些天幫我起的針,我順著平針往下織,織得夠長的時候就可以找我媽收針。織啊織啊,織到了可以做發帶的長度,我媽還在和阿西吃酒,我媽的哭聲停止了,只偶爾吸一下鼻涕。要不再織長點吧,迷迷糊糊中,我想現在的長度都可以給阿西當褲腰帶了吧。我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米多多,起來,回家。”
我媽這句話把我叫醒了。睜開眼,太陽已經落山,天空被余光染成粉紫色,有一朵云還停在原來的地方。我起身拍拍褲腿上的泥,抬頭說,好。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村中心,過了涼橋就是上坡,坡兩邊的林地里傳來幾聲鷓鴣叫,幾只蛐蛐兒也在草叢里跟著叫,我想著春天很快就會過去,然后是過不完的夏天。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月牙兒彎彎掛在天邊。這一天就要結束了,但是我感覺到有什么事情就要開始了,我的心撲撲跳著,跟著我媽走路的節奏。走到一塊大石板前,她停下腳步,縱身一躍坐了上去,我伸出手,她把我拉上了大石板。
這樣的時候太少了,走路一向很快的我媽,突然停下來,坐上了只有放羊的人和小孩子才會坐的大石板。
面對大隊部的方向,我和我媽并排坐在大石板上。石板上還有太陽留下的余溫,我感覺到屁股熱乎乎的。這時候往大隊部看,房屋和樹林都變成了一團一團的,房頂的輪廓有點模糊。村小的籃球場是水泥地,這時候泛起了白光。有一兩戶人家亮起了燈,但燈光灰暗。有兩只狗的叫聲傳來,誰家的小孩也哭了起來。再往更遠的地方看,梁子上到處是開墾的農田,農田之上的小黑山這下真是黑黢黢的,小黑山與天相接的地方這會兒特別清楚,變成了一條分明的曲線。我媽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也是熱乎乎的。
“米多多你都八歲了哦。”我媽說。
“嗯。”
“太快了。”
“你說過九歲的時候在縣城給我買兩條魚,還有魚缸。”
“哦,你那么喜歡魚?”
“你說過要買。”
“嗯,九歲也沒多久了。”
“反正你說過要買。”
我擔心她反悔,但她好像并沒有在意我的話,她一用力,跳下大石板。她又說:
“時間過得太快了。”
說完她往家的方向走,腳步越來越快,我跟了上去。有幾下我幾乎是在小跑了,我想我不能落得太后面,不然我媽轉身對我說話的時候我會聽不見。我知道她一定還會對我說什么。果然,走到梁子上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
“米多多,我覺得,我們應該很快就要離開這兒了。”
她用了“我覺得”和“應該”,但說的時候狠狠的,語氣讓我想起她有一天往墻上釘釘子。
9
李花開過,天氣就熱了起來,梁子上的風越吹越大,風一吹,大隊部涼橋邊那棵黃桷樹,一夜之間,樹葉全變黃了。坐在裁縫店的窗前抬頭的那么一會兒,微風吹落一地黃桷樹葉。有時候都沒有什么風的,就聽見輕輕的,唰,唰,一聲連一聲響起來。偶爾有狗躥過來,腳踩在葉子上的脆響也是,唰,唰。阿西拿著掃把撮箕來掃樹葉回家曬干了引火,掃一遍回頭看,地上又鋪了一層。
日子越來越好過,冬天都熬過了,黃桷樹為什么要在春天落葉呢?是要給新長出的嫩葉騰出位置吧。仔細看,還真是一邊落葉一邊長出新葉,也就這幾天,新葉的芽苞冒出來了。
新芽是可以吃的,我拿著竹竿打黃桷芽,打下來蘸鹽巴吃,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咬兩口,酸的澀的爽口的味道,嫌不夠味就回裁縫店偷偷蘸點辣椒面。
前兩天還吃著芽苞呢,今天一抬頭,黃桷樹嫩綠得泛黃的葉子長滿了枝頭。
“媽,你說,我吃了那么多黃桷芽,咋沒見葉子變少喃。”
“米多多你不要發呆,快來幫我剪線頭。”
其實我很想問,黃桷樹都長新葉子了,我們到底好久離開這兒?
離九歲生日還有三個月,我媽從縣城帶回兩條紅鯉魚,拇指那么大,裝在一個泡菜壇樣的玻璃罐里。村里的小孩從來沒見過紅魚,我時不時把它們帶到學校,上課的時候就放在比我還高的窗臺上,放學了再小心捧回我媽的裁縫店。小紅魚吸引來了全班同學的目光,我也常常盯著兩條魚看,就像我媽盯著她的山茶花那樣。當然看魚比看花有趣多了,我看它們在水里游來游去,尾巴一擺一擺的,有時候好像水都不存在了,它們是在空氣中飄過來飄過去。
那輛嘉陵125越來越舊,有好幾次我媽進城,出發的時候點不燃火,她牙齒緊咬下嘴唇,兩只手緊捏把手,讓摩托車歪向一邊,一只腳踩地上,另一只腳用力踹離合。踹啊踹,踹得她自己滿頭大汗,在我覺得“這下完了車壞了”的時候,吽——油門聲突然響起來,聲音大得呀,路面都在打抖抖。
我松了口氣,我媽一轟油門,摩托車飛奔下山了。
10
“你爸死了吧?”
在校門口,同桌馬小華這樣問我。
他故意問得很大聲,你爸死了吧?這幾個字像錐子朝我扎過來。
馬小華課間休息的時候想滴幾滴藍墨水進我的魚缸,他說我們來做個試驗,大海都是藍色的,我們給紅魚造一個藍色的大海吧。我不同意,但馬小華仗著比我高,把墨水瓶直接越過我的頭頂放在窗臺上,然后他跳上桌子,準備往魚缸里倒藍墨水。我當時很生氣,跳起來一把抓過墨水瓶往外扔,墨水瓶落在了窗戶外的苞谷地里。馬小華正要發作的時候,上課鈴響了,舒老師走進教室,他只好回到座位上。放學了,馬小華撿回墨水瓶,發現瓶子已經摔壞,墨水流進了土里。
你爸死了吧?就這句話,校門口的學生都聽見了,有兩個還是我們同班同學,他們停止打鬧站在原地,像收音機突然斷了電。
我從牙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你爸才死了。
“我爸在縣城開挖土機,你爸哪個都沒看到過,你爸就是死了。”
他瞇著眼睛張大鼻孔看著我,一邊嘴角歪出老遠,鼻尖上的雀斑一抖一抖的。他等著我反擊他,準備好了要跟我大干一架。
我沒有反擊,只覺得無比委屈,我確實也從沒見過我爸。我朝他的方向用力吐口水,吐口水只是一種象征,并沒有落在他身上,只為了表示我懶得跟他干架。口水一落到地上,人群就哄笑起來,我深呼吸兩下,快步離開校門口。馬小華在身后朝我的方向吐了更大的一口口水。
走回裁縫店,我一腳踢開門:“我爸是不是死了?”
“哪個說的?”
“馬小華。”
第二天上午語文課,舒大有老師正在教我們“好雨知時節”,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了,門口站著我媽。她白襯衣的袖子挽得很高,雙手交疊抱在胸前,歪頭盯著馬小華。她就這個雙手交疊的姿勢,眼皮都不眨一下,眼珠子一動不動鼓著,死盯著馬小華。時間停止了,就像在玩123木頭人游戲,我媽是那個發號施令的人,只要我媽不動,沒有人敢動。
舒大有在臺上有點懵,他大概作好了準備,如果我媽要打馬小華他就過來阻攔。但我媽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他也就一動不動看著我媽。教室里安靜得很,全班同學一動不動看著馬小華。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腳趾頭都摳緊了。馬小華一開始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過一會兒他繃不住了,嘴唇開始有輕微的顫抖,后來他的身體抽動起來,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
我媽幾大步走進教室,走到馬小華面前,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捏著一瓶藍墨水,她“叭”一聲把墨水瓶放在課桌上,轉身離開了教室。舒大有干咳一聲,說,繼續上課。
晚上,我坐在灶門前攛火,我媽站在灶臺邊使勁揉一團摻了蕎麥的面粉,火苗躥出來映紅了她的臉。她把面粉放在一個搪瓷盆里揉,她揉一下面粉,抓起來扔回去,再揉一下,又抓起來扔回去,搪瓷盆撞擊在灶臺上的聲音嗞啊嗞地響。我媽一共對我說了三句話,三句話間隔時間長,說完一句要停一會兒再說,每一句都像砸面粉一樣從嘴里砸出來:
“你爸會騎馬。”
“你爸會畫畫。”
“他在單位上有工作。”
她的語氣不容許我再往下問。她就是這樣,每次要跟我說嚴重的事,語氣和眼神都惡狠狠的,不給我任何機會。我心里很生氣,而且也不太理解為什么要生氣,在生誰的氣。
在我媽把一盤蒸熟的蕎麥粑粑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心里好過點了。蕎麥第一口咬下去是苦的,嚼兩下苦味就散了,后來還有點回甜,和苦瓜的“苦甜苦甜”有點像。我一邊啃蕎麥粑粑一邊想:我媽比我還慘,畢竟她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11
我媽的爸媽,我的外公外婆,在我媽十八歲那年,死在了一場大火里。
事情的起因是村長家兒子娶媳婦,媳婦本來應該是我媽,這件事要從外公和村長說起。外公和當時的村長是好朋友。村長還在我媽出生時主動說起:等孩子們長大了兩家聯姻。
但不知怎么,我媽在長到十六歲的時候,要求外公毀約,左磨右磨外公竟然同意了。去到村長家說了,兩個好朋友就此翻臉。村長兒子后來娶了鄰村媳婦。
婚禮邀請了全村老少,只我們家排除在外。婚禮當天,我媽、我外公和外婆,他們三個人白天去縣城,很晚才回到家,到家的時候正趕上喝完喜酒發酒瘋的人到處亂竄。外公和外婆關上了房門。
村長家是釀酒專業戶,兒子結婚,高粱和小麥釀的酒當然隨便喝,這可樂壞了全村的酒鬼。大家喝著酒唱著山歌哇啦哇啦又鬧又跳。夜很深了,大家喝得爛醉,有人在大隊部詐金花,有人在小河溝打跳,還有人跑到我家后面的草坡上大吼大叫,折騰到半夜才漸漸安靜下來。那晚的風好像也醉了,一直在呼啦啦吹。到后半夜,草坡上大吼大叫的人扔下的煙頭引燃了冬天的干草,火勢順著草坡蔓延到了我們家。
離我們家最近的一戶人家也有八百米的距離,等早晨全村人醒來才發現可怕的一幕:我們家被燒成了黑糊糊的一堆,牲口倒在地上。人們分別在堂屋和臥室里發現了我死去的外公外婆。只有我媽還活著,她滿身煙灰,坐在房門外被燒過的草坡上發呆。
有人說,那天夜里好像聽到我媽在哭喊,但是當時自己喝醉了,以為是另一個喝醉的人在發酒瘋。也有人說,我媽跑出來敲開了最近一戶人家的門,這家人只有一個光棍,這個光棍醉得實在太厲害了,還沒聽清楚我媽說了什么就倒在門坎那里睡著了。還有人說,第二近的那家房門我媽也去過,因為在那個房門前有人看見我媽落下的一只鞋子,但那家人堅持說,他們根本沒聽到任何聲音。
在我們這里,幾乎每年冬天都會因為各種原因發生火災,火災有大有小,只是這一次,大家說,有點慘。外公外婆的葬禮是在他們死后第三天舉辦的,靈堂就設在大隊部那間后來變成裁縫店的空房間里。
村里的人陸續來吊唁,那個“沒聽清楚我媽說了什么就倒在門坎那里繼續睡了”的人來了,離我家第二近的那家人來了,新郎新娘也來磕了頭。村長走到我媽面前,拍了拍我媽的肩膀,轉身行禮去了。行完禮,每個人都要圍著棺材轉一圈,哭喪都哭得呼天搶地的,嗯嗯啊啊其實更像唱歌。不管真哭還是假哭,哭喪是禮節。
只有我媽不哭,她跪在兩口棺材旁,眼睛瞪著空處,牙齒咬得緊緊的,她不向來吊唁的人道謝,也什么都不說。
在我們這個村子,發生一件這樣的大事,大家一般會談論很久,但這次,大家只是聊了聊這些內容:棺材是樹脂漆的嗎?今天出殯日子好不好?收到幾匹白布?火燒的還是土埋的?葬禮花了好多錢?嘖嘖,這墓碑是大理石的吧?
他們談論這些,就像在談論天氣,談論今年莊稼的收成。這中間也有人在說,這個米蓮分啊,爹媽死了都不哭一聲,咋想的喃。
村里的兩戶親戚表示我媽可以去他們家里住,等房子翻修好了再說。但沒了爹媽的我媽不愿意翻修房子,也不去親戚家住。她住進了五保戶阿西家。
我媽穿上阿西的羊皮褂幫阿西放羊,每天早上她是全村第一個把羊往山上趕的人,到了傍晚又是最后一個讓羊群回到圈里的人。放羊的地方就在被燒毀的院子上方,那里野草豐盛,羊群掩沒在草叢里,院子里的李子樹還活著。
一個傍晚,村里來了個男人,是個照相的。照相的皮膚白,牙齒更白,他穿著西裝和喇叭褲出現在黃土包,西裝沒系扣子,敞開來露出里面的襯衣,走路的時候西裝下擺一扇一扇的。他走到村中心大隊部,把相機支在麻栗樹下,對著最大的那棵黃桷樹搞了很久,抬起頭說,一張照片五角錢。
人們紛紛圍過來,那大概是村子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照相機。
照相痛不痛?有小孩子問。照相的人說不痛。但還是沒人走上前去照一張。這時候照相的對著人群外的我媽說:
“你,過來,我給你照一張,不收錢。”
我媽當時斜靠在坡下一堆苞谷桿前,她理了理頭發,大大方方走過去照了。她照完轉身對小孩子們說:
“不痛。”
這之后有別的人也跟著照。就連阿西也來了,她湊到我媽耳朵邊說了半天,我媽對照相的人說,要麻煩你給阿西婆婆家的羊子照一張。
照相的人拍照的時候我媽一直在旁邊看,照完了所有圍觀的人,去照阿西家的羊,照完阿西家的羊,還有村民來找照相的給自己家的水牛照,給自己家的騾子照,我媽就一直跟著。所有的人和牲口都照完了,男人轉身對一直跟著的我媽說,你還想照?
我媽說她想照,但不是照自己,她的意思是她想摸摸照相機。男人把我媽拉過去,教她怎么調怎么按,我媽就舉起相機在頭頂對著黃桷樹和天空拍了一張。男人說,你太浪費我的膠卷了啊,要拍人才劃得來。我媽說,那你笑一個露出牙齒我給你拍。男人哈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我媽真的就對著他拍了。
一個月后,照相的男人帶著照片回到村里,我媽那張照片里,她穿著羊皮襖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咬得緊緊的。我媽拍的那兩張照片也洗出來了,大家都覺得我媽把黃桷樹拍得更大了,把照相的那一口白牙齒也拍得更白了。照相的給大家發照片,又有很多人拍了很多照片。
照相的果然沒有收我媽的錢,但他走的時候我媽就跟著他走了。
走之前我媽脫下了阿西的羊皮褂子,連同一疊照片放在阿西家火塘前的板凳上。我媽走后大家說,米蓮分啊,可惜了可惜了,跟著個照相的跑了。我媽并不是村里第一個跟著外面的人“跑了”的人,以往大家談起“跑了”的人都沒什么好臉色,但想著跑了的人是沒了爹媽的米蓮分,大家的語氣會緩和些,音量也小些,說完還會吐一口氣,好像總算一件事過去了。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河灘上的苞谷地綠油油的,風吹過,一浪又一浪起著波瀾。照相的沒有回來,米蓮分也沒消息。夏天苞谷結了穗子,黃桷樹的綠蔭攤得更大了,米蓮分還是沒有消息。秋天,村口的柿子樹落光了葉子,紅色的果實孤零零掛在空中,偶爾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大家坐在村中心聊天,有人喝了酒打起架滾下坡,又罵罵咧咧爬上來,黃桷樹下貓啊狗啊鉆出來打鬧,米蓮分還是沒有回來。
有人說,米蓮分恐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又有人說,那個照相的第二次拍的照片恐怕也是不會再拿回來了,可惜了可惜了,白拉拉照了。
12
每到季節變換的時候,總有人說起米蓮分,旁邊的人就跟著嘆口氣。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漸漸說得也就少了,等村里人再見到我媽,已經是十年后了。
二十八歲的米蓮分挺著肚子坐在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直接開到村中心。拖拉機除了拖著我媽,還拖來幾大件行李,其中包括一臺縫紉機,一只抽水馬桶,當然還有很多好看的布匹。這所有的東西像小山一樣堆進了大隊部那間曾經給我外公外婆設過靈堂的房間里。
好多村里人涌過來,擠在房間門口,主要是老人和小孩,那些大人們呢,一邊豎起耳朵,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媽十年后再回到黑山村,全村人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在夜深人靜時,有些人家的火塘前就會坐著聊天的人,他們故作輕松地小聲說起米蓮分,他們說,米蓮分一個人回來,怕是外面日子不好過。又有人說,再不好過也是過,回來就好過了哇?還有人說,回來做啥子嘛,沒得必要。
大家沒想到的是,十年前那個照相的拍的照片,我媽全部都帶回來了,照片有厚厚一疊,以家庭為單位裝在一個個信封里,信封上還寫有每家人的名字。
我媽安頓好自己之后,開始一家一家發照片。雖然這十年過下來,拍照已不是件稀奇事,但是看到十年前的照片,大家還是很驚訝,一邊看一邊感嘆,哎呀呀,一晃就是十年呀。照片里的小孩子除了一個夭折了,如今都長成了大人。有三位老人相繼去世。有個小伙子,十年前還一切正常,現在因為扯羊兒瘋,天天戴個毛線帽在村中心晃悠。那些村民們牽著的牲口,如今還活著的只有一只土狗,但也快要老死了。
13
大肚子米蓮分回來開起了裁縫店,黑山村有史以來第一間裁縫店。
從制作紙樣到裁剪、縫制、熨燙,做衣服的每一道工序都由米蓮分一個人完成。她做的第一件衣服就是送給阿西的,一件咔嘰布普藍色外套,阿西穿上好像就再沒脫下來過,反正從我記事起,一年四季她每天都穿那件衣服。
裁縫米蓮分不僅會做新衣服,還能把舊的壞的衣服縫補得比原來的樣子更好看。膝蓋處的窟窿用一塊同色面料從里面補上去,外面邊沿繡一圈花草紋樣。肩膀處磨破了,就找一塊花布替換,看起來像個新款式……而且縫補舊衣服她從不收費。雖然她做新衣服不便宜,對客人態度也不算好,但短短兩個月,十里八村,甚至鄉里的人都慕名而來找米師傅做衣服。
來做衣服的人往往也會提很多奇怪的要求。做褲子要在膝蓋部位多做一層,耐磨。一塊面料把反面當正面做,因為反面經得臟。襯衣下部要做兩個包好裝東西。給還在長個子的娃兒做衣服要大兩三個碼,穿很多年那種。我媽對這些要求全部滿足。“等有錢了,去裁縫店給你做身新衣服”,這句話一定有很多人對他最親近的人講過。
雖說是裁縫店,做衣服的時候倒不算多,村里人哪兒來錢經常做衣服呢?不過我媽一直都很忙,沒衣服做的時候她做圍裙、做袖套、做包包、做背套床單……她還把做那些東西剩下的碎布頭拼起來,做嬰兒用的尿片,這所有的東西五花八門堆滿了小小的房間。她還做鞋呢,先用縫紉機打好鞋面,再用一根錐針穿上麻線,一針一針手縫在塑料鞋底上。她做的鞋子比縣城里買的耐穿,干活也耐臟,附近的人都來買。
有一回一個老高山上的彝族女人闖進我家店里,請我媽幫她做一張裹頭的頭巾。我媽一開始不想做的,那太麻煩了,但那個女人就站在柜臺前一動不動,手里拿著一張舊的手縫頭巾,也不說話,就那么站著,太陽落山了她還站著,最后我媽只好同意了。
頭巾做好了,是由很多細長的,不同顏色的布條拼接而成的,上面密密麻麻扎滿了縫紉線,跟那條舊的款式一樣,顏色更鮮艷。那個彝族女人拿在手里看,戴在頭上摸,對著裁縫店里缺了角的方鏡子贊嘆,啊唄唄。從此以后,裁縫店里的貨架上又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彝族頭巾。
又因為我媽經常去縣城買布,有時候也順便捎回一些別的東西。盆子啦水桶呀,牙刷啦香皂呀,釘耙啦鋤頭呀,早些年只是幫村里人的忙,后來帶得多了大家也不好意思了,都說,米師傅呀,不如你進點貨來賣吧。就這樣,我媽的裁縫店又賣起了雜貨。不過大家還是會說這里是裁縫店,因為大隊部另有一家雜貨鋪,我們叫它“商店”,就在村小對面。
我媽的肚子大得沒法在縫紉機前坐下來的時候,村里人看見裁縫店里多了個男人。這個男人哪兒也不去,每天就把自己關在店里,裁縫店也不開門營業了。
我出生的那個晚上,阿西來接生。阿西帶著一把剪刀來大隊部,幫我媽剪斷了臍帶。
我媽在我大些了跟我說:
“阿西忘記了我是個裁縫,不缺剪刀,阿西帶來的那把剪刀啊,太鈍了,她把剪刀放在火上燒,燒得滾燙就開始剪,剪了好幾下才把臍帶剪斷。她剪的時候我好想跟她說,外面桌子上就有一把縫紉剪刀啊,但是生你已經把力氣用完了,嘴巴張開又不由自主閉上,根本講不出話來。”
我媽這么說的時候,我忍不住撈起衣服看我的肚臍眼,越看越不對,好像那把鈍剪刀剪過的痕跡還在,我起先以為自己想多了,但有一次看到我媽的肚臍,就是要比我的圓些,深些,好看些。
除了這個細節,我媽再不會跟我講任何關于我出生的事。生下我之后,阿西和那個男人一起照顧我媽,七天后有人看見男人離開了。
關于那個男人,村里人只流傳出兩句話:
“不是那個照相的。”
“腰桿打得筆直,衣服扎在褲子里。”
14
在我長到兩個月的時候,我媽帶上我出遠門了。這次遠行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我當然沒有任何記憶,是很多年以后才聽村里人說起的。
他們說,那時是夏末秋初,水稻在田里等待收割,核桃樹被果實壓彎了腰。頭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封給我媽的信,第二天早晨我媽抱起我就跑了。他們又用的“跑了”,不是走了。
大家猜測我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也有好事者去問阿西,米蓮分去了哪里。阿西豁著她似笑非笑的嘴巴:“阿么,不曉得嘛。”
一個月后我媽就抱著我回到了村里。她出現在村中心的時候是下午,這回是一輛灰色面包車載著她和我。面包車司機是縣城里的,他說在火車站拉到的我媽。我媽抱著我從副駕鉆出來,她整個人瘦下去了一大圈,臉色蒼白。阿西接過她手里的我,有人過來問:“米師傅,你這是去了哪里?”
我媽說,去得有點遠。說完她一屁股坐在大隊部屋檐下喘息,她全身抖得厲害,跟阿西說她想喝口熱水。當天晚上她開始高燒,燒到第二天,阿西在山里抓來一堆草藥煮了水給她泡澡,泡完澡還是燒。
第三天,有人從鄉上找來一位醫生給我媽打了一針,沒想到燒沒退,我媽昏睡過去了,有時候她醒過來,嘴里不斷重復說著些話,但也聽不明白她具體在說什么。
大家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是阿西,她大清早離開黑山村,這是她來到黑山村之后第一次離開,這么多年里,她連鄉場都沒去過。她翻過小黑山、大黑山,回到自己的家鄉,兩天后帶來了一位老畢摩。
阿西領著老畢摩來到大隊部,老畢摩比阿西還老,一句漢話不會說。他帶來一只黑色的公雞,一大捆干草,一根頭部被劈成幾片的竹子(搖起來會嘩啦啦響),還有一瓶酒和一個犁頭。老畢摩抱著雞拿著竹子,一邊念咒語一邊圍著我媽的床轉,點燃干草燒紅犁頭夾出來,犁頭上噴一口酒后,手伸過去捏了一會兒犁頭,再把滾燙的大手放在我媽額頭上。這么反復進行了很久之后,把那只雞留了下來,囑咐阿西燉給我媽吃。
我媽喝完阿西喂過去的雞湯,又繼續昏睡過去了。大家都覺得米蓮分這回是沒救了,親戚們在商量誰來養我,那些天我一直由一個表姑帶著,她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她表示長期下去她養不了兩個孩子。阿西不管這些,繼續熬雞湯喂我媽。
到第十天,我媽醒過來了,燒也退了。她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把米多多抱過來。阿西從親戚手里把我抱過來,抱到我媽跟前,我媽接過我抱在懷里喂奶,喂了一下抬起頭說,奶水沒了。
從那天起,我就喝我媽熬的米糊糊往大了長。
15
三歲那年,我媽又抱著我跑了,不,這回村里人不說跑了,他們說,米蓮分出遠門,去內地了。
關于這次出遠門,我是有些印象的。坐火車,悶罐車廂搖搖晃晃,鉆過一個又一個山洞,然后是望不到邊的平原,時間被拖長得望不到盡頭。我打翻了鄰座的水杯,滾燙的茶水流在我媽的白襯衣上。兩節車廂中間,坐著打牌的人。下車后還有很多樓房,到處都是喇叭聲,旅舍里昏暗的燈光,過道盡頭橫七豎八的拖把。我半夜醒來找不到我媽,大哭。我媽從外面沖進來抱起我。我半夜醒來發現身邊躺著我媽和另一個人。我媽和一個人吵架,和兩個人吵架,一個人的時候是個男人,兩個人的時候是一對老夫妻。對了,還有一座閣樓,空蕩蕩的,我在閣樓里的小床上醒過來,沒有人,跑上跑下都沒有人。看見地上有一堆白紙和幾支筆,我拿起筆在白紙上亂畫,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喜歡上了畫畫。
柜臺邊,我看上了一只鋁皮做的青蛙,很夸張的綠色,拳頭那么大,擰緊發條就可以往前跳上很遠,發條用完了,在青蛙屁股的位置一按,也會往前方彈跳起來。但我媽最終沒給我買這個玩具,這是讓我一回想就特別沮喪的部分。
還有一條長長的巷子,兩旁是木板門的鋪面,天光擦黑,鋪面都關門了,我走在被磨得光光的石板路上,手里捏一個柿餅。我媽和一個男人走在我的后面,我走兩步咬一口柿餅,回轉身喊,媽媽你走快點。我媽向我揮手:你走,你走啊,我在后面跟著呢。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她走在我后面,而不是前面。
后來,也許是一開始,我們在巷子里坐下來,我唱了一首歌,我媽教我的,名字我忘了,歌詞記得一些: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唱歌的時候我坐在那個男人和我媽的對面,小巷子的另一邊,唱完后我媽給我鼓掌,那個男人也鼓掌,大概是嫌掌聲不夠大,他抬起兩只腳在空中拍打。他穿的雨靴,叭叭叭,好大聲。
我和我媽又一次回到了黑山村。
16
可能是四歲的冬天,也可能是五歲吧,我能記得的只是冬天,下了場特別大的雪,背后山上的松林積雪覆蓋,通向山里的小路被大雪阻斷了。人們不再出門做活路,家家堂屋中央的火塘都點燃了火。阿西的羊群哪兒都不去,一只一只的羊子變成了一堆,蜷縮在羊圈的角落,偶爾發出一兩聲“咩,咩”。
真是非常冷啊,涼橋下的河水都結了冰,我媽傍晚拿一只吊鍋去屋外,舀來樹上的雪煮水喝。晚上睡下的時候,我們在臥室放了一個火盆,我和我媽擠在小院的被窩里,我媽把我抱得很緊。窗外的雪花簌簌往下落。
早晨醒來,翻身的時候被谷草扎了一下,我才發現自己躺在阿西家的床上。阿西告訴我,你別擔心,你媽會來接你的。
我是怎么從自己家的床上來到阿西家的床上的呢?那一晚下著大雪,我媽怎么能把我從家里弄到阿西家呢?經過馬小華家那條大狗對她來說倒沒什么,問題是,下了雪的路面那么滑,又是在夜里,她為什么不等第二天再走?這些問題沒有人回答我,阿西總是那一句話:“你別擔心,你媽會來接你的。”
這之后,沒有了我媽的時間里,我在黑山村每天都做了什么?吃的什么?跟誰一起玩的?完全沒有一點印象。按理說,我都四歲或者五歲了,怎么會不記得呢?我都能記起三歲發生的事情。
我發現,我的記憶里關于黑山村,只有我媽在黑山村的黑山村。沒有了我媽的黑山村,就是一片空白。黑山村的那場大雪又下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只是從那時到現在,我都不喜歡冬天,更害怕看見下雪,即使在我活到了我媽的年齡,不管在哪里,一下雪我就會心慌。那白茫茫一片大地,就好像什么東西要結束了,而另外的東西永遠不會開始。
我的記憶恢復在不知過了多久——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又或者是半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媽,黑山村的裁縫米蓮分,騎著一輛嘉陵125再次出現在村口。我一眼認出我媽了嗎?認出了的,但那個騎在摩托車上的身影讓我感覺到有點陌生,我拉著阿西婆婆的手站在村口那棵黃桷樹下,沒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那里。我媽的摩托車在我面前熄了火,她從車上下來,遞給我一把水果糖,又掏出一張手帕,幫我擦去臉上的木柴灰,阿西家的房間總有木柴灰。
我媽的摩托車聲驚動了全村人,那時候除了我媽,黑山村哪有女人會騎摩托呀。
兩年后我媽翻修了外公外婆被燒掉的房子。翻修前泥巴山墻還在,我媽囑咐幫工,“能留下的都留下,不要起新的”。于是舊的山墻就都留下了,泥巴墻上黑色的煙灰清晰可見,院子里那棵李子樹每年都開出白花。
17
如今的裁縫米蓮分總是很忙,她喜歡一整天坐在裁縫店里,即使沒有活要做,她也待著,很少走出店門。但裁縫的女兒,我,米多多,更喜歡到處晃悠。
通常我在裁縫店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我媽還在忙她的事。到了傍晚這里更沒什么人,一盞發黃的電燈映出我媽的剪影,四周安安靜靜,只剩下縫紉機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篤。
這時候我媽允許我在大隊部附近玩,最熱鬧最好玩兒的地方當然是學校對面的商店了。傍晚的時候,羊群歸圈,鴨子在水池邊撲騰,水牛的尾巴有一搭沒一搭驅趕蚊蟲。村子里的人聚到商店門口,吃酒聊天打娃兒。
女人們手里拿個鞋墊,又或者半只毛衣袖子,織毛衣縫鞋墊,男人們舉起煙桿,偶爾還擺起棋盤,當頭炮馬先跳,棋局就這么開始了。到處是坐著的站著的,走去走來的人。貓啊,狗啊,蝙蝠啊,飛蛾啊小孩子啊,在大人中間穿去穿來。
商店進門的地方就是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大酒缸。酒缸上蓋一塊大紅布,揭開還有一個重重的土陶蓋子,用塑料包圓了防止漏氣。就是這大酒缸吸引了十里八村的村民。逢趕場天,一大早就有人背了地里挖出的洋芋到鄉場上賣,賣到幾塊錢就往家趕,傍晚走到商店了,實在忍不住,停下來買酒吃。他們接過酒瓶子,衣服包里掏出幾個蕎麥餅子,找個墻腳蹲下來吃酒吃餅子。吃完半斤酒又來半斤酒,吃個兩三個半斤伊哩哇啦話就多起來,有時候一兩個人在那兒說,有時候一堆人圍著邊吃邊說,有時候唱起來,有時候還打起來。打著打著,流血了,小孩子們又興奮又害怕,喊著打架了打架了,跑遠的又跑回來。打架的人打著打著還有誰滾下商店背后的山崖子,過了半天,罵罵咧咧又爬上來,走進商店喊,老板娘誒,再來半斤么。
這么一會兒,賣洋芋的錢就這么吃光了。吃光了就唱著山歌回家挨媳婦罵去了。沒過幾天,又賣完洋芋,吆喝著來買酒吃了,那打架的幾個人,這回又勾肩搭背了。
我和一幫娃兒就在商店門口的空地玩石子、跳房子、斗雞,順便看熱鬧,盼著出事,盼著有人滾下崖子,再爬上來。
“你找死啊,米多多,天都黑完了還不跟我回家。”在我玩得忘記時間的時候,我媽的聲音從大隊部的另一頭,裁縫店門口傳了過來。她的喊聲異常大,喊得別的小娃兒也跟著跑回了自己的家。
18
舒大有是民辦教師,從鄰村調過來的。他是老婆得癌癥死的,他們結婚兩年沒孩子,老婆死后他主動要求調離原來的村子,來到了黑山村。
他來那天只背了個軍綠色雙肩包,包里伸出半截拴了根紅綢的笛子。他長得瘦而且高,背微微有些駝,像是隨時在為自己的個子比別人高而抱歉。最讓人記住他的是那一頭亂發,有點自然卷,但卷得又不夠,估計剪短了會很難看,所以只好留得比別的男人長那么一點點。荒草坡上的風吹過來,他那有點卷的頭發就到處亂竄。
舒大有教我們數學、語文和地理,同時也是班主任。舒大有也種花,是一株灰綠色帶刺的植物,“曇花”,他說,“曇花一現的曇花”。
和我媽一樣,舒大有愛穿白襯衣,還總把袖子挽起來一點,不過挽得有點不整齊,也就是胡亂往上抹。講課的時候,偶爾一邊袖子掉下來了,袖口的扣子沒扣,整個豁開,他也顧不上。
舒老師最喜歡講語文課。有一次講《大森林的主人》,他清了清嗓子,讀第一段:
秋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在大森林上面,潮濕的風緩緩地吹著。吸飽雨水的樹枝垂下來,河水漲到齊了岸。
讀到這里,他停下來,閉上眼睛自己默了一會兒,再問我們,好不好?我們齊聲回答:好。
他轉身,擦黑板,粉筆灰噗啦啦往他那一頭亂發上落。
剛來黑山村,舒大有上完課就把自己關在他低矮的宿舍里,大多數時候埋頭讀書,偶爾擺弄收音機,出門僅限于找我媽引蜂窩煤。他總把蜂窩煤弄熄,有時候來到我家裁縫店的時候,一雙手全是煤灰,半邊臉也烏漆麻黑的。他彎腰走進我媽的裁縫店,一只手捏著火鉗,火鉗上夾著蜂窩煤,另一只手攤開來懸在空中,好像找不到地方放。他兩眼盯著地上,小聲說,米師傅,不好意思,我的蜂窩煤又熄了。
我媽接過火鉗,把蜂窩煤放在爐子上,打開火門,遞給我一把扇子:“米多多,你來給爐子扇風。”
我扇起風來,舒大有退到門外,靠在墻邊點起煙抽著等。他抽完一根煙,蜂窩煤也引燃了,他接過蜂窩煤一邊說謝謝一邊趕緊往回走,怕路上又熄了。
蜂窩煤熄了又燃了很多次的某一天,一陣笛聲傳進裁縫店。我媽說,米多多,你去看一下,是不是舒老師在吹。
我從裁縫店跑出來,轉個彎上個坎就進學校了。校門正對著舒大有的宿舍。宿舍是土基砌成的矮房,青瓦覆蓋,一排三間,舒大有住在其中一間。學校大門放了學就一直開著(上課的時候反而鎖著,防止白天牛羊跑進來)。舒大有房前的空地上,坐著幾個小孩子,阿西也在,她微微笑著,嘴巴里嘟嚕著,很享受的樣子。
舒大有坐在門口半閉雙眼,嘴巴撮出來,平時駝著的背這時打直了(竟然真的可以打直),舌頭舔舔嘴唇,吹兩下,自己覺得不對,彎腰進門喝口水又走出來,干咳兩聲,重新架起勢。剛要吹,他又放下笛子對著我們,用普通話說:下面這一首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笛子聲音飄蕩在黑山村上空,傳得很遠。我仰著頭站在原地,聽呆了。
“還能再吹一首不?”有人問舒大有。
背后山上的松林呼啊呼的一陣陣響,舒大有又清理了一會兒嗓子,開始了。
這回他吹的是我從來沒聽過的曲子,曲調慢得很,像一個人在給另一個人講悄悄話。有幾個大人這時走進校門,站在不遠處的操場一端,似聽非聽。我一眼就發現了我媽,她也站在那幾個人中間,身子斜靠在籃球架上,手里還捏著一把纏滿布條的剪刀。
“這叫什么啊?”有小孩子問。對哦,他這次忘記報幕了。
“《姑蘇行》。”
“什么意思呢?”
“姑蘇是地名,蘇州,很遠,我也沒去過。”
晚上和我媽回家,走在坡路上,笛子聲音一直還在我腦袋里繞著。姑蘇,姑蘇,這名字太好聽了。
我問我媽,姑蘇是什么樣的,比我們這兒大很多吧?
肯定有飛機。我媽說。
“那肯定也有桂花了。”
“肯定的。”
19
星期天,我媽一大早又要去縣城買布,她正準備跨上摩托車轟油門出發,舒老師穿著我媽做的中山裝,背著個包從學校那邊走了過來。
“米師傅,我能不能搭你一截車,我去鄉中心校給學生領試卷。”
“好啊。”
頓了一下,我媽轉身對我喊起來:
“米多多你也跟舒老師去鄉里領卷子吧。”
我正準備去阿西家的,這下好了,我們三個人坐上了嘉陵125,摩托整個被我們壓矮了一截。我媽在前面,舒老師在后面,我坐在他們中間。我還是像以往那樣抱著我媽的腰,今天我媽的腰比平常要硬一點,背也直一點。舒老師的兩只手反過身,往后緊緊抓住皮坐墊邊緣的鐵架子。我感覺我的后背有一面墻擋住了風。
“坐好了嗎舒老師?”
“米師傅,我坐好了,走。”
他們一路都再沒說話,有一會兒我把臉側向一邊靠在我媽的背上,眼睛正好能瞟到舒老師,風把他的卷發吹得飛起,他朝我癟起嘴巴眨了眨眼。
中心校很快就到了,我和舒老師下了車,我媽騎著摩托車往縣城的方向去了。我跟著舒老師站在校門口看了一會兒我媽的背影就進了學校。領完卷子舒老師跟中心校的老師們聊天,他把我安排在一間空空的辦公室里看書,自己又去忙什么了,中午的時候他又回來拉著我去鄉場轉了一圈,吃了一碗羊肉粉,又在供銷社的柜臺前轉悠,看別人打牌。直到太陽偏西,我媽的摩托車出現在鄉場中間那塊空地上。
回家,我仍然坐在摩托中間,我媽一言不發,舒老師偶爾跟我講講中心校的事。摩托車行駛在土路上,土路坑坑洼洼的,有很多雨水沖刷后留下的小石頭,車子上下顛簸,天色漸暗,我的感覺有點像在坐船,其實那時我還沒坐過船。
夏天剛來沒多久,舒大有下課的時候都走出教室了又轉回來,對大家說:“今晚我那棵曇花要開了,你們離學校近的可以來看。”
同學們安靜了下來,教室里有短暫的安靜氛圍。在此之前,村里沒人覺得“曇花要開了”是一件值得專門去關心的事情,我媽種幾株臭香花都要被他們嘲笑,有人專門種花來看花開,那更是無事包經,莫名堂。
有兩個學生舉起了手,我趕緊跟上。放學的時候舒大有從我身邊經過,好像是隨口說:米多多,你問下你媽,晚上沒事也來看曇花。
放學回到裁縫店,我把看花的事告訴我媽,請她和我一起去。我媽一開始說不去,我就說,你忘記舒老師幫你安過馬桶了哇?她笑起來,說好吧,我們帶幾包葵花籽去還個禮。
夜晚,舒大有從宿舍牽出一根電線,一根竹竿插在墻洞眼里,電線上掛著個昏黃的燈泡,對著門口地上一個褐色土陶花盆。花盆里曇花花骨朵有三個,隱藏在不算茂密的枝葉間。我問,曇花為什么不在白天開花呢?我媽說,曇花啊嬌嫩金貴,白天光線強,它不樂意。舒大有補充了一句:“好花不常開嘛。”
一彎月亮升起在宿舍門前操場的上空。另兩個看花的學生,加上舒大有、我和我媽,五雙眼睛盯著三個花骨朵。
花骨朵半天不動。九點多了,我困得打哈欠,另外兩個學生先后走了,我也有點不耐煩,說要走。舒大有說,就快了就快了,再等等。他從房間拿出一個枕頭遞給我媽,我靠在我媽懷里的枕頭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被我媽搖醒,花開了啊米多多。我先是看見葵花籽殼殼鋪了一地,起身才發現燈光下曇花花骨朵變了模樣,像個小動物害羞著慢慢張開眼。花朵上方,電燈泡的逆光里,小蟲子啊飛蛾啊飛來飛去,天空中的月亮暗了些,旁邊的星星出現了好多顆。
我媽在抹眼睛,我說媽媽你怎么了?她起身說,米多多我也困了,回家吧。
舒大有堅持要送我們,他打著手電筒走在我們身后不遠的地方,我們三個人細長的影子印在彎彎拐拐的石子小路上。
20
秀寶拿著一塊布守在裁縫店門口等我媽。
“米師傅,你今天要開門哇?”
“開。”
秀寶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黑色咔嘰布,請我媽給她隨便做個啥。我媽看那塊布,實在太小了。進店里后,她找來一塊差不多大的青色布頭,拼在一起做了個有翻蓋的布包。從那天起,秀寶干什么都斜挎著那只布包。
秀寶對我媽的事總是特別關心。
秀寶在我面前提起我媽從不說“你媽”,而是直接喊“米師傅”。只要有空她就遛進我媽的店里,看我媽踩縫紉機。“秀寶你要不要試試?”有一次我媽這樣問她。她臉一紅退后幾步,“我先看看。”
她雙手抱膝蹲在地上研究腳踏板,看板子怎樣在雙腳的帶動下翻轉,接著牽引起臺面上的輪子帶動機針,篤篤篤,針尖像士兵,在面料上走直線。縫紉機太好看了,她說。她還悄悄跟我說,米師傅太好看了。
“小秀寶,你找死啊,還不回家幫我砍豬食。”每次秀寶看得入神,她媽就在遠處的黃桷樹下對著裁縫店這么喊起來。
秀寶家養了三頭豬,沒有多余的糧食喂豬,秀寶負責找野菜當豬食。她總在找豬食砍豬食,她左手食指上有個傷疤就是砍豬食留下的。酸漿草,苦麻菜,對參苗,水芹和竹節草,秀寶認識所有豬能吃的,長在房前屋后、田埂上、水溝里的野菜。她媽要用賣豬的錢翻修她家的廂房,那間廂房的屋頂是茅草,總漏雨,房梁也快斷了,秀寶就住在里面。
我去過兩次秀寶的廂房,還在她的床上睡過一晚,早上起來一下地就踢翻了一盆水,頭一天晚上明明是個空盆子。盆子里的雨水流到地上,很快就滲沒了,廂房的地面是泥土,坑坑洼洼的。秀寶有個三歲的弟弟,聽到水盆打翻的聲音跑進房間,拿出一把木頭手槍瞄準我,“你是個壞人。”他說。
秀寶一把抱起弟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她弟弟的小名和我媽的摩托很像,大家都叫他“小二五”。
秀寶的一雙手,掌心布滿野菜和雜草勒出的痕跡,植物的汁液染了掌紋,黑的綠的新的舊的看不出手掌本來的顏色。但是她的臉很白,一點也不像整天找豬食的人。
七月,地里的紅苕藤到處亂鉆,紅苕藤豬兒們最愛吃,秀寶終于不用到處找豬食了,砍完紅苕藤,她背著布包來裁縫店找我媽。
“米師傅,有啥子我可以幫你做的不?”
“沒啥子,你幫我帶米多多出去玩吧,好生耍,千萬不要爬樹。”
秀寶帶上我,再叫上一幫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往坡地上跑。
村子外面大斜坡上的苞谷地,苞谷已經掰完了,最近的風越吹越大,苞谷桿就在這風聲里被村民砍倒,一排排躺地里,等烈日暴曬到干裂,再背回家當柴火。梁子上一丘又一丘的苞谷地里,我們用苞谷桿搭房子,秀寶讓我們分成兩派,玩“搶小姐”的游戲。一派是好人,守住地主家的房子和小姐,另一派當壞人來搶小姐。在田梗與田梗之間,大家手拿苞谷桿當武器跳上跳下,嘴里哇哇大叫。只有一個人不用拿武器,那就是小姐的扮演者。
小姐的扮演者當然是秀寶,誰讓她長得白呢,一看就像個城里長大的大小姐。她皮膚白白的,眼珠子黑黑的,笑聲叮叮咚咚的。她總喜歡歪著頭抿起嘴巴看人,小孩子可很少有這么看人的,我們一個兩個嘴巴總是豁起,露出門牙,不夠聰明的樣子。
那天秀寶躲在“閨房”里,突然狂風吹起來,對面大黑山已經烏云壓頂,眼看就是一場暴雨。搶小姐的“土匪”們呼啦啦四散奔逃,慌亂中推倒了苞谷桿,秀寶被埋在了里面。
我是唯一留下來等秀寶的。秀寶爬出來后跟我說,下次再玩這個游戲我一定讓你當二小姐。我們一起在雨中跑回我媽的裁縫店,全身透湯濕,迎來我媽的白眼:“兩個小短命的,瘋得很。”
我媽轉身給我們找毛巾的時候,秀寶盯著我媽的背影看。我媽遞過來毛巾,秀寶恭恭敬敬接過毛巾說,謝謝你米師傅。我們村的人可不習慣說謝謝。
21
天氣越來越熱,風好像一下子就不吹了,知了叫得人越來越心煩,秀寶滿臉汗水沖進我媽的裁縫店拉起我就跑。我跟著她撲爬筋斗跑進大隊部散發著惡臭的廁所,她脫下褲子,給我展示內褲上的血跡。
“可以生娃兒了。”她說。
我腦袋嗡了一下,接不上話。她抿起嘴巴笑,提起褲子四下望望,側耳細聽隔壁男廁所,沒有任何動靜,這才補一句:“除了你媽,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陪秀寶去商店買草紙。快走到商店了,她遞給我一元錢,“你去買。”
我說你自己去啊。
秀寶說,你不懂,等你長大你就曉得了,到時候你也會找別人幫你買。
好吧,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這會兒學校已經放學很久了,趕場的彝族人還沒走回來買酒吃,商店老板娘正趴在窗口下的柜臺上打瞌睡。我遞過去一塊錢說,買草紙。老板娘眼皮都沒抬一下,伸出一只手收了錢,另一只手在身后的貨架上拿起蒙著一層灰的草紙,拍都不拍一下就遞給我,身子還保持趴著的姿勢。
秀寶接過我買來的草紙,夾在胳肢窩里,又拉著我像做賊一樣返回廁所。她抽出幾張草紙疊在一起,沿對角線折成手掌寬的條狀,整理好了放進內褲。做這些的時候,她的手有點打抖。出來的時候她抬頭挺胸,步伐放慢,兩只腳認真邁出每一步,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鼓得比平時大了很多。
“你要不要回去跟你媽說一聲?”我走在后面小聲問。
秀寶轉過身,用那種看不起我的眼神朝我上下打量一番,“這種事情有啥好說的。”
和秀寶分開后回到裁縫店,我媽問,秀寶拉你去哪兒了?我說上廁所。我媽說,上個廁所都要拉人,瘋扯扯的。
“秀寶說她可以生娃兒了。”
“她鬼扯。”
秀寶還問過我,你家里有沒有豬油。我說,有點,不多。我媽偶爾給我炒醬油飯的時候會用筷子挑一小坨拌一拌。
秀寶說:“你給我挑點來,就筷子挑起來那么大一坨,挑四五坨就夠了。”
這好辦,我挑了幾坨豬油帶給秀寶。她小心翼翼把我用塑料袋裝著的豬油倒進準備好的小瓶子里。
“每天早上洗完臉用豬油抹一下,抹勻,臉就不皴。”
果然,秀寶抹了豬油的臉蛋油光水滑的,更白更亮了。
舊歷六月二十四火把節,雖然是彝族人的節日,但漢人們也愛過。火把節這天晚上,山頂上的彝人村落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那些火光中有人在呼喊:“阿么茲多——”
村里人也舉起火把在半山腰田埂上跑,一邊跑一邊喊“朵樂火,朵樂火。”
山頂的彝族聽見了,回應:“喔——阿么——”
我舉起的火把是用路邊地里的苞谷桿扎成的,很快就燃盡了。黑暗中我看見跑在我前面的秀寶舉著一把捆得結實整齊的明油枝,火苗躥過她的頭頂,把天空染得透紅,把她的臉也印得通紅。秀寶一邊跑一邊跟著喊:“阿么,阿么”,中間夾雜著她叮叮咚咚的笑聲。
我們村最會打架的小伙子這時跑了過來,一把搶過秀寶的火把往山上跑。
“還給我。”
秀寶罵著笑著追,那一團火光忽明忽暗,直到再也看不見。
22
一個深夜,秀寶背著我媽做的布包,捂著臉來我家。秀寶給我們看她的臉,左臉一大塊受了傷,傷口的血已經凝固成深褐色,臉有點腫,感覺她整個腦袋都變大了,一邊嘴角也有點發紫,稍稍歪向一邊。秀寶把衣服撈起來,后背到腰錯亂排列著一條條傷痕,有一兩處還冒著血珠子。她說是她爸打的。她爸先是打她,接著和她媽又打了一架,她爸打完架就去鄉里買酒喝,她媽打完一賭氣帶著秀寶弟弟離開家回山那邊外婆家了。
我媽趕緊拿出一盒清涼油抹傷口。秀寶趴在床沿,清涼油抹上去痛得她小聲哼起來,“謝謝米師傅,麻煩你輕點。”
背后山上的鷓鴣叫了幾聲之后,我聽見秀寶對我媽說:
“米師傅,我打算跑了。”
“和哪個跑?”
“我一個人跑。”
“去哪兒?”
“去內地。”
秀寶說,我爸今天打我,是因為看到我和村里那幾個男娃兒一起打牌了。但他以前也常打我和我媽,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不喝酒打人,喝了酒更愛打人。我爸媽以后要把我嫁到大壩上,我媽說我嫁的那個人很好,不會打老婆。我不想嫁,那家人種好多番茄,我嫁過去就要天天編篾筐裝番茄。我不想天天編篾筐,我見過那些編篾筐的人,那雙手皴得比我找豬食的手還惱火,到處是傷口。
她一口氣說完上面的話,頓了頓,語速慢下來:
“我要去內地,我表姐在內地,省城,我從沒見過她,但她是個有單位的人,她在一個廠子里造電視機,我們村還沒得電視機呢,她天天車螺絲,我有她單位電話。”
秀寶從布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攤開了,第一頁果然有一串數字。
“米師傅,你從我們這兒跑的那年還沒我大,是吧,你也是去的省城吧?你能不能借我點錢,夠我買到內地省城的火車票就行。我找到活路了就把掙的錢寄還給你。我保證先寄給你,剩下的再寄給我媽。”
我媽走過去拍了拍秀寶的肩膀說,快睡吧。但秀寶一直坐著,眼淚在她臉上不停地流,慢慢地她開始抽搐,鼻涕也順著嘴角往下流,她說,我就是想跑,就是想跑。
我媽出了房間,在院子里拿起水管給臭香花澆水,不知過去多久,我媽走進來問秀寶,真的想跑?
“想。”
“什么時候?”
“明天一早。”
不,我媽說,明早你爸回來你就跑不成了,你現在走還能趕上大清早路過的一趟火車。來,你先換一身我的衣服。
秀寶來的時候穿那件衣服,已經被酸漿草和苕藤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我媽打開衣柜,拿出幾套衣服讓秀寶選,秀寶拿起一件白襯衣,一條藍色咔嘰布褲子,就像我媽平時進城穿的那樣。
衣服穿好了,不太合身,秀寶的個子比我媽小,肩膀也更窄,穿上我媽的衣服她就顯得更小了,白襯衣襯得她的皮膚也更白了。在那個小本子的一頁紙上,秀寶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媽,我出去找活路,香廂房不用xiu了,記得送小二五去讀書。這一頁紙她扯下來遞給了我媽。
我一直看著我媽和秀寶做這一切。在最后關頭,我站在房門口對她們說:“阿西婆婆在生病,我昨天看見她吃了三包頭痛粉。”
我媽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表示這么晚了,她不會把我送去找阿西。
夜里兩點,圓圓的月亮掛在天空,坐在摩托車最后面的秀寶,雙手越過坐在中間的我,緊緊拽著我媽褲腰上的皮帶扣。
我從來沒在夜里坐過我媽的摩托。這一晚摩托車燈特別亮,照得前方兩三米的路面一片慘白。先是村里的石子路,然后是鄉里的水泥路、進城的柏油路,車從慢到快,從顛簸到平穩,迎面而來的風也越來越熱。摩托車沿著河谷往前開,旁邊那條叫“安寧河”的河水在靜靜地流。一路上我媽和秀寶都不說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終于聽我媽說了一聲,“到了”。
火車站在縣城邊上,我們跳下車,東面遠處山頂上的那一片天,已經有了一點點亮光。
候車室里燈光比鄉下亮太多了,是鄉下沒有的日光燈。明晃晃的房間里,還有兩個中年人坐在一張又臟又爛的長椅上打瞌睡,一個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另一個穿一件很寬大的灰色衣服,雙手攏在前面,頭埋得很低,看不清是男是女。只有這么一張長椅,秀寶挨著長椅的邊坐著,身子挺得直直的。她擠出一絲微笑抬起頭說,米師傅,我第一次坐火車。
“沒事秀寶,我比你還小的時候,也這樣一個人趕火車。火車來了你不要急,看清楚車廂的編號,走過去一腳就跨上去了。”
等了一會兒,售票處那個小小的窗口打開了,一個滿臉疲憊的售票員打著哈欠坐下來,我媽趕緊走過去,秀寶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跟上去,“米師傅,謝謝你。”
買好車票,我媽對秀寶說:
“火車肯定很擠,沒給你買到坐票,你上了車,就站在兩截車廂之間那個位置,那兒離廁所近,方便。要是實在困了想睡覺,可以問一下車廂里有座位的人,能不能讓你爬到座位底下躺著,你個子小,躺進去把腳彎起肯定沒問題。對了,你最好找女的,帶孩子的,或者上點年紀的,不要找男的,不管是老的少的都不要找。”
“謝謝你,米師傅。”秀寶認真聽著,用力點頭。
突然下雨了,月亮早已不知去向。雨越下越大,候車室里的燈光好像更白更亮了,秀寶小小的身影還筆直地坐著。候車室的房頂有一大片是塑料的,雨水打在上面,嗶嗶啵啵響個沒完。
我媽在秀寶的本子上寫下一串數字。
“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你打這個電話,說你是黑山村的。”
秀寶接過本子說,好的,謝謝米師傅。
那個電話號碼旁邊還寫了兩個字,我湊過去想看,我媽一下關上了筆記本。
火車在雨聲中拉響了汽笛,候車室中間那個鐵門被剛才那位賣票的推開,“搞快點”,她說。三位乘客以及我和我媽,像突然驚醒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我這時才看見,那位一直雙手捂在前面的乘客,原來還抱著個嬰兒,是個年輕的媽媽。
秀寶走到鐵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我們,她此刻臉色更加慘白,她擠出一絲笑容又說了一遍,謝謝你,米師傅。說完她走進去,消失在日光燈照不到的黑暗里。
坐上我媽的摩托車,我媽說要不是著急回家,應該帶你去縣醫院門口吃碗羊肉粉的。她拿出一件軍綠色雨衣穿在身上,掀起雨衣下擺,讓我從后背鉆進去。但一鉆進雨衣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鉆進去又冒出來,說沒事,躲在你后面淋不到雨。
我不記得以前是否來過縣城,我媽說我小時候來過的,但我對縣城沒有任何印象了。此刻在火車站,我很想看看現在的,真的縣城,但幾棵木棉樹擋住了我的視線。穿過木棉樹,是火車站的幾間商鋪,商鋪下面的路,往右拐是縣城,往左拐就是回黑山村的路了。我媽捏緊摩托車把手往左前傾,一轟油門,綿延的山脈就向我們靠攏過來。我往身后看了一眼,天光很亮了,縣城里有燈火,有喇叭聲,我閉上眼,使勁聞了聞,我的鼻孔穿過淋到臉上的雨水,聞到一股鄉下沒有的味道,是汽油味混合著臭水溝的味道。
雨下得更大了,我最后還是鉆進了我媽的雨衣里。
23
接下來的兩天,黑山村一直在下雨。那場雨一直下到兩天后秀寶她媽回村。她媽沒有回自己家,直接抱著秀寶弟弟走向了裁縫店。她是個強壯的女人,帶著怨氣和力氣,老遠就喊起來,米蓮分,你不要臉,我的娃兒要你管啊。
那時候雨剛停,秀寶她媽穿了一雙透湯濕的軍用膠鞋,腳上褲腿上全是泥,臉上也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小二五坐在他媽一只手繞過來的臂彎里,兩眼直愣愣看著前面。我媽當時正在整理一堆布頭,她停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走到門口,把我擋在里面。我看見她手里還拿起秀寶寫給她媽的紙條。
秀寶她媽沖到門口,又重復了一句,米蓮分,我的娃兒要你管啊?
我媽沒接話,她遞過去那張紙,秀寶她媽看都沒看,用她空著的那只手一把抓過來揉成一團,再把紙團子朝我媽臉上扔過來,紙團子從我媽臉上掉到身上再落在地上。秀寶她媽用她沾滿稀泥巴的腳踏上去,再用力摁了個半圓。
“我的娃兒不要你操心,你想跑你跑啊,你讓秀寶跑。”
我媽退后了幾步,但我覺得她已經作好要干一架的準備了,只要秀寶她媽再說一句“我的娃兒要你管啊”,她們馬上會打起來。
就在這時,小二五哭喊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不斷重復這句話,同時兩只腳在空中亂踢,一雙手不斷拍打媽媽的肩膀和腦袋。
什么東西被哭聲打破了,秀寶她媽突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也哭了起來。我媽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應該做什么,她表情僵硬,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這才注意到手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那個紙團最終還是被秀寶她媽帶走了。
這件事情之后,過了一個多月,我和我媽一起回家的路上,撞上從背后山上下來,背著一框酸漿草的秀寶她媽。她低頭望著地面,小聲喊,米師傅回家了哇。酸漿草裝在背篼里冒出背篼一大截,枝丫亂鉆。背簍壓得她彎腰弓背,整個身子躲在酸漿草下面。
我媽站在那兒,愣了下,“嗯”一聲,側身給秀寶她媽讓路。這次碰面之后,事情好像突然就干干凈凈結束了,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24
今年的公辦教師招考,舒大有又沒考上。
已經連續考了三年,每年都考不上,我問我媽舒老師那么會背詩,為啥子考個試還總考不上。我媽說,不是能力的問題,他沒那個命。
我們的村小再過一年就要取消了,一年后學生們都要統一轉移到鄉里的中心校讀書。如果考不上公辦教師,不能調到鄉里,包括我們村在內的全鄉幾所村小都要撤消,舒大有就再也當不成老師了。
村小的另一位民辦老師也沒有考上公辦教師,他辭職去了縣里的糖廠,他有位親戚在里面,說還可以介紹一個人去,問舒大有要不要一起去。糖廠是當時縣城里待遇最好的廠,進去當工人,主要工作就是把甘蔗一捆一捆送進大機器。不久前鄰村有個男的送甘蔗的時候打瞌睡,把自己的食指也送進去了,聽起來怪嚇人的。
不管怎么樣,當工人肯定比回農村干活路好。舒大有為這事專門來裁縫店問我媽。
“米師傅,你說我去不去?”
“你想不想去?”
“我有點想去也有點不想去,你覺得不該去我就不去。”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舒大有還是沒去,他說等把這一年書教完再作打算。這一年,老師慢慢變少了,學生也越來越少,很多學生提前轉到了中心校,馬小華也被他開挖掘機的爸接到縣城里去了。舒老師一個人同時教一到四年級四個班,二十多個學生。
每天上課,他先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給我們班五個同學講課,講完了布置作業讓我們做,他又走到教室后面,對著另一個年級的幾個同學講,講完布置作業。布置完作業他再出教室到隔壁上課,隔壁教室和我們的教室一樣,課桌分成兩組,兩個班的學生背對背,各自面向教室里一前一后兩張黑板。
這么講了一段時間,學生更少了,大家都在說,學校可能要提前撤銷。
舒大有開始謀劃下一步的出路。他借了我媽的摩托車,每周五開到鄉里租來一個錄像機,在裁縫店隔壁大隊部會議室放起了錄像。錄像室門口,我媽幫他做了一張能遮光的布簾子。傍晚,舒大有坐在門口那張簾子下,抽支煙收門票,兩角錢看一場錄像。
放的都是些電視劇,《絕代雙嬌》《射雕英雄傳》什么的,大人小孩都喜歡。現在聽摩托車聲的人可不止我一個了,周五的傍晚,全村小孩的耳朵都變得特別靈敏,只要嘉陵125的摩托聲響起來,大家就從屋里跑出來,跑到大部隊會議室門口等著。舒老師和我媽騎摩托發出的聲音又像又不像,他們都不按喇叭,舒老師的油門轟得比我媽還小。
有一次我們沒有在原來的時間等到舒大有,他騎摩托進村的時候,迎面沖來一頭牛,緊急時刻他一甩方向把手,車子開到牛對面的水溝里去了。天快黑了,舒大有帶著滿身的泥,推著摩托車回到大隊部,甩甩頭發跟大家解釋,解釋完了又說,還好,牛沒事,錄相機也沒事,就是對不起米師傅,摩托車撞壞了,我明天就去鄉里修啊。我媽趕緊說,沒事沒事,人沒事就好。
兩個月后,舒老師的錄像生意做不下去了。山村里開始出現黑白電視機,好幾家人都買了,人們不再愿意花錢看錄像了。
山里的冬天,有風又沒有太陽的時候,冷空氣會鉆到骨頭里。沒離開的大大小小娃兒們手里都提一個火盆來上學,窄窄的山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娃兒提著火盆。
火盆一般是用廢舊的搪瓷洗腳盆做成的,盆邊上打幾個孔,拴上鐵絲吊起來就可以拎著走了。教室里,放在腳邊的火盆總讓腳暖暖的,里面堆滿了熱熱烘烘的火炭,寫字的手如果凍僵了,伸過去烤一烤就好。
有一天班里一個同學在自己的火盆里放了一只紅薯,烤熟了偷著吃。烤紅薯的味道在教室彌漫,引發了不小的騷亂,這個同學被舒大有老師抓出來罰站。站起來的時候,他嘴巴上還糊了一層紅薯和炭灰,他伸出舌頭舔嘴唇,全班同學笑得咯啊咯的,我們背后那個班的娃兒也轉過身來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舒老師也忍不住笑了。
聽說大壩上的中心校人很多,大壩海拔低氣溫高,冬天也不冷,到時候沒人再用火盆烤火了吧。
25
這兩個月,我媽去縣城的次數又多了起來。
人們也在說,米蓮分進城,每次都要去的地方不是布行,也不是批發市場,而是郵政局。
今年的李花又要開了。最近我媽變得和往常不太一樣了。一個晚上,我們從阿西家出來,走在坡上,太陽的余暉把坡上的荒草染得更黃了,但是在那黃色中間,一些綠色正冒出來。有那么一刻,我正走在我媽身后看那些荒草時,突然聽到她喘著氣說:
“長蟲。”
雖然她說得很輕,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哪里來的長蟲呢?初春的草坡不會有長蟲吧,我再看她,她還是很恍惚的樣子,自顧自地點頭,“長蟲,長蟲的影子,三尺長”,她繼續說。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只看見我們走過的小路上,幾頭牛正在路邊吃草,沒有任何長蟲出現的跡象。我隱隱記得,在我五歲那年有盛夏,家里確實來過一條長蟲,它出現在灶臺上。大中午,天氣非常熱,我昏昏欲睡,走進灶房喝涼水,那條手腕粗的長蟲正從灶臺往下蜿蜒,我走進房間的響動驚擾了它,它整個跌落在地上,“叭”的一聲,隨即窸窸窣窣消失在了暗處。
在哪里啊?我問她。而她突然又變得安靜起來,她回過神來,一把拉起我往家里繼續走。
另一次事件也發生在回家路上,那天比較早,太陽還掛在天上,有點熱。具體講也不是什么事件,就是走著走著,我媽的腳步突然加快,我在后面小跑也跟不上她了。在這之前從來都是她催我快點,現在她自顧自地走,就好像身邊沒我這個人。我喊了她一聲,她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快步往家里走。我和她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再也跟不上了。我也懶得喊她了,干脆摘來一大片魔芋葉子,頂在頭上遮住太陽慢慢走。不知過了多久,魔芋葉被揭開,我媽一把拉住我,“回家”,她說。
有一天,我媽從縫紉機后面抬起頭,和兩年前一樣,又像在墻上釘釘子一樣對我說:米多多,我們就要離開這兒了。
這之后她每天比平常早兩個小時起床,給我做好早飯溫在鍋里就去了大隊部的裁縫店。
夜蟲停止鳴叫,早晨的生物還沒有醒來,這是黑山村一天中靜止的時刻,大隊部那間小房子亮起了燈,米蓮分就這么踩響縫紉機做起了衣服。
她不再接衣服圍裙什么的做,手里的訂單要全部趕完。一切都表明,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要走了。
除了趕訂單,她還要給阿西做個帶繡花的新圍腰,藏藍色的。再給舒老師做一套新的中山裝,原來那套都穿了好幾年,袖口和領口磨得發白。
我媽每天很晚才結束工作,我放學后就先在學校晃蕩,再到阿西家火堂邊刨土豆吃,從吊鍋里倒水出來咕嚕咕嚕喝,喝飽了晃晃悠悠穿過小河溝來到大隊部的裁縫店。每天我去裁縫店找我媽,她都是同一個姿勢坐在縫紉機前,昏天暗地踩著縫紉機。
在這期間,舒大有又來裁縫店引過兩次蜂窩煤,還給我們送過兩次冰糕,鄉里買回來的,用毛巾嚴嚴實實包著,送到的時候都化了一半。他遞給我們冰糕后,退出來坐在門框上,抽起一支煙坐了很久,這中間探進頭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
我媽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工作,我們只聽見縫紉機篤篤篤的聲音。
又過了兩天,我走向裁縫店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抹上一層粉紅色,這一回我沒有聽見縫紉機的響動聲。我想,衣服都做完了吧。這么一想,加快腳步跑了過去,和正往門外沖的我媽撞到了一起。她手里捏著一封電報,看得出被她揉成一坨后再攤開的痕跡。
“米多多,你再回阿西婆婆家待著,我去縣城打個電話。”
“我們要離開這兒了嗎?”
“打完電話就曉得了。”
我呆在原地看著她跨上那輛嘉陵125摩托轟油門,她雙手緊緊抓著扶手,一只腳用力踹踏板,油門的聲音和過去任何一次我聽見的都不一樣。
26
不想去阿西家,我走向學校教師宿舍,舒大有在他的宿舍門前忙著。天氣在轉熱,他正把蜂窩煤爐子往外搬。
“舒老師,我媽進城打電話去了。”
“哦。”
“我們可能要離開這兒了。”
“……”
“我不想離開這兒。”
“嗯。”
“舒老師,你能不能幫我把我媽喊回來啊。”
“好。”
我發現我在哭,眼淚和鼻涕都往嘴巴里流。舒大有抬起頭說,你媽讓你在阿西家等她吧?我送你去找阿西,我去縣城找你媽。
舒大有拉著我走到阿西的小房子,幾只羊正在房子外的空地上吃草,阿西不在家。我們四下望了望,看見河對面高處坡地上,在松林與麥子地之間,雜草和灌木叢生的區域,一個人影正弓著背忙著什么。
“阿西在給自己挖坑。”舒大有說。
舒大有說,時間不多了,米多多你自己過去找阿西。說完他對著河對岸大喊:喔哦——喂!那個身影這時轉過身朝他揮了揮手,阿么,表示聽到了,明白了。
舒大有說,米多多,你好好跟著阿西,別亂跑啊。說完他就走了。
我穿過涼橋,進了麥子地,麥子快有我人高了,抬頭只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看不見阿西。沿著麥子地里的溝渠悶頭往上爬,一只手伸了過來,是阿西干癟的手。她拉著我三兩下就走出了麥子地。
我說:“阿西婆婆,我和我媽可能要走了。”
“走嘛,遲早是要走的。”
阿西拉著我再往前走,眼前出現了一個剛挖出來的坑。新鮮的泥土和石塊堆在一邊,阿西站在坑底,她示意我在泥石堆邊坐下來,她跳進坑拿起鋤頭繼續挖坑。這個坑現在的大小還放不下一口棺材,坑的高度剛好到阿西的腰部。汗水打濕了她花白的頭發,盤起來的兩條辮子也散了一條下來。
“阿西婆婆,我不想走。”
她停下來伸出兩只手掌,吐些口水在掌心,合攏了抹一抹,又繼續捏起鋤頭挖土。不知道為什么,我忍不住想往坑里跳。趁阿西不注意,我跳了下去,沒站穩,坐在了一堆泥巴上。這樣我整個人就都在阿西(未來)的墓穴里了,我感覺到這里比外面涼快,也更安靜。
阿西繼續吐些口水在掌心搓開了挖土。我從墳坑爬出來,在旁邊一個長滿野草的小土堆前坐下,坐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這小土堆面前有一只小碗,碗里有些水,又或者是酒,還有一些紙錢的灰燼。我猛然想起,這是阿西的娃兒的墳。我以前聽我媽說過,那個不滿一歲就死了的娃兒就埋在這片山腳下。
但是真奇怪,我不害怕,這里真的很涼快,很安靜。
從這個山腳往對面望,阿西家的房子就立在對面斜坡的下方,從這里看到的是房頂,已經很破敗了。門前空地上那個木柴堆就是阿西經常坐的地方,我想起她總喜歡坐在那兒,嘴巴里嘟嚕著,把她被太陽曬成紫紅色的臉對著天空。
現在我知道了,她不是對著天空,她每天在那兒坐著仰頭,看到的正好是這一片墳地。墳地里埋著她夭折的孩子。
“阿西婆婆,我媽不回來接我了吧?”
“你亂說。”
太陽落山了,我媽沒回來,我只好在阿西家過夜。夜晚,阿西從棺材里翻出一包頭痛粉就著一碗酒吃了就上床了,我也只好跟著爬上去。阿西的床上鋪著一層稻草,稻草上面才是棉絮和床單,翻個身就是稻草細細碎碎的聲音。有時嘴巴里還有什么東西鉆進來,是風吹落了土墻上的泥灰。
風越吹越大,滿世界都被風填滿了,風還送來背后山上松樹林的嘯聲,嗚—啊—嗚,像有人在哭。風短暫地停了一會兒,各種蟲子跑出來叫喚,誰家的狗叫了兩聲,誰家貓打翻了灶臺上的筲箕,貓頭鷹在找吃的,布谷鳥在呼喚它的同類,水田里的野魚濺起水花。風又來了,嗚—啊—嗚。我媽的摩托聲怎么還不出現呢?我心里也很吵。
我終于睡著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被阿西吵醒,她在講話,講的是彝話。我努力記住她發的每一個字音,“……卡莎莎,惹……”后面還有一長串,我卻只記得“卡莎莎,惹”,我知道這句的意思:“謝謝,吃酒。”
27
第二天醒來,阿西已經在門外忙活了。是個大晴天,跟往常一樣,羊群的鈴鐺在響,有一只小羊子生病了,阿西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奶瓶給小羊子喂藥水,喂的還是她常吃的頭痛粉。
我突然想起,整整一夜,去縣城打電話的我媽都沒回來。也許她直接回家了呢,我想到這一點,趕緊往我家的方向跑。阿西朝我大喊,米多多,米多多,你回來。
我懶得理她,繼續跑。
“米多多,你媽出事了。”
第三天傍晚,我在縣城醫院的病床上見到了我媽。
醫院住院部在二樓,只有這一層。人們在過道上走來走去,醫生在大聲喊家屬的名字,病人和家屬們小心應著。走廊上坐著面無表情的人,有兩間病房里傳出小嬰兒的哭聲。我走到第五間病房,舒大有探出身子招呼我。
病房里有四張床,前三張分別躺著兩個、坐著一個,躺著的兩個有一個在輸液,另一個在睡覺,坐著的那個弓著背擺弄手里的一堆票據,最里面那張躺著我媽。她的病床在窗邊,從門口望過去,她好小,擠在角落里。
她的半邊臉還包裹著白色紗布,頭發被醫生剪過,一些地方剃光了,另一些像雜草胡亂長在山坡上。她就像個闖了禍也付出了代價的小男孩,有點滑稽。她的眼睛望向窗戶,窗戶關著。剛下過一場雨,布滿銹跡的鐵窗框還濕漉漉的,有一塊窗玻璃壞掉了一半,從外面伸進一根三角梅,開出兩三朵玫紅色的花,上面也有雨水。
我慢慢走過去,很慢很慢,走近了看到,她一只腳只到小腿,再往下就沒了。
我站在床邊用很大的力氣憋出一句話:媽你痛不?
我媽這才轉過臉看到我,她咬著嘴唇搖頭,隨即露出笑容,好像是在無所事事地對我笑,但很快那笑容就支撐不往了,她在笑容就要消失的一剎那說,米多多,你吃飯了沒?
米多多,我帶你出去吃早飯。說這句話的是舒大有,他在我身后。他幫我順了順頭發,拉著我走出醫院。縣醫院門口果然有一家羊肉粉店,我終于吃到了羊肉粉,那次送秀寶沒吃成的羊肉粉。我在羊肉粉里放了很多糊辣椒,辣得眼淚一直往碗里掉。
我還是不太清楚縣城到底長成什么樣。
我后來才知道,舒大有在縣城通往黑山村的公路邊麥子地里,發現了我媽和她的嘉陵125。打完電話回村的我媽,把摩托開進了與路面有四五米落差的麥子地。舒大有發現我媽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他先是在傍晚到了縣城里,郵局剛要下班,工作人員說我媽打了電話已經離開了。舒大有問往哪里去的,他們說她騎著摩托往黑山的方向去了。舒大有以為他和我媽在路上錯過了,他喊了一輛面包車開回黑山,一路沒見到我媽。他又往縣城趕,還是沒找到。這么來回找,四處打聽,最終在那片麥子地里發現了我媽。
我媽躺在綠油油的麥子上,頭摔出了血,白襯衣染紅一大片,右腿被摩托車壓在下面。舒大有以為她死了,走近看,她眨了眨眼睛,沒有哭也沒有喊。她手里還捏著那封電報。
28
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黑山村上面的連綿山脈中,一處山頂被推平,出現了一座機場。我媽出院不久機場就通航了。機場往山的另一面下坡,有一條水泥路,通往一座叫做“渡口”的山城,那座城市盛產鋼鐵和煤炭,村里人說,機場是為那些“做大事的人”修的。
我們的村莊在渡口市的背面,我們這里的人似乎和那座機場沒有任何關系,但從村莊出發往上爬,經過彝族聚居的三鍋莊,再往上走半天的路程,就能走到機場的邊緣。在機場通航前,村里不少年輕人作好了各種準備,計劃通航那天一大早爬起來,帶上干糧走路去看飛機。
我媽說,米多多,你也去看看飛機吧。
她自己是沒法去了,她的腳不僅不能走遠路,也不能再騎摩托車了,出院后她正在學習用一只腳踩縫紉機。
舒大有帶著我去看飛機。出發前我媽給我們準備了一大包東西:毛巾、手電筒、蕎麥粑粑、餅干、煮雞蛋、熱水,還有一人一頂草帽。走的時候她一再叮囑,路程太遠,看完飛機就往回趕。
我們在一個灰暗的早晨,吃得飽飽地出發了。舒老師騎上我媽的摩托車,我坐在他后面,從裁縫店往背后山行進。先是一段之字型的不算是公路的路,車子在上面一跳一跳的,石頭太多,三兩下屁股就開始痛。我忍著痛堅持了快一個小時,摩托車開到這條路的盡頭。路的盡頭旁有一戶人家,舒大有把摩托車寄存在這家人院子里,我們背上一包東西往更高的山走。
穿過森林到達背后山上的三鍋莊已經是中午了。在三鍋莊的高處,我轉身往山下看,半山腰的黑山村變得好小啊,哪里是哪里我都不太確定了。舒大有指給我看,那兒是學校,那兒是涼橋,那兒是村口那棵黃桷樹……我勉強辨認出我家小院孤單單站在草坡上。
我媽的裁縫店本來就小,怎么看也看不見了。
我的視線范圍內,更多的是空空蕩蕩的群山,一座山連著另一座山,前面的山是土黃色,然后是綠,后面些的山泛起青光,再后面變成藍灰,和遠處的天空消融在了一起。荒草和森林盡收眼底,沒有人搭建房屋,沒有人開墾鋪路。在群山之間,我看見了黑山的小河溝,像一根細細的絲線穿進大山又穿出大山。舒大有說,小河溝往外流,流到大壩上就變成安寧河,安寧河再往下進入金沙江,金沙江畔有一座大城市,就是渡口市。我們要去看的山頂機場就屬于渡口市。
我一點也不關心渡口市,我問舒大有:
“金沙江再從渡口往下流呢?”
“和雅礱江匯合,變成長江。”
“長江再往下流呢?”
“大海啊,太平洋。”
太平洋我知道,但無論如何也不覺得課本上提到的太平洋跟眼前的小河溝有任何關系。
我們繼續往前走,又是大片的荒草連著森林,小跑著下坡,再費力地上坡,穿越一段沒有路的灌木林,我身上沾滿了帶刺的野棘果,在我覺得就要走到世界盡頭的時候,山頂機場到了。
機場邊緣布滿了鐵絲網,大概是為了防止牲口或野獸闖入,人當然也進不去。
機場比我想象的大,停飛機的空地和跑道都用水泥硬化過,其它地方堆著被推土機翻起來的新鮮泥土。我們到晚了,飛機已經降落了。鐵絲網上爬滿了看飛機的人,有大壩上種水果和早市蔬菜的,有我們村的,有附近彝族村寨的,有些人還趕著羊群,大家都來看飛機。那些牲口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人類趴在鐵絲網上,也自覺地站立在原地,呆呆地注視著前方。
透過鐵絲網,一個巨大的白色怪物矗在我面前,我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飛機。從大怪物的肚子處開了一個洞,洞口伸出一架大梯子,梯子上走下一群人,我注意到男人們都把襯衣扎在褲子里。有一個戴帽子的男人似乎往我們這邊望了一會兒,揮了揮手,轉身和同行的人說了幾句什么,那幾個人也跟著他向我們揮揮手,然后他們說笑著,往那個更巨大的怪物一樣的房子里走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飛機還不起飛。人群中傳來消息,因為現在風太大,達不到飛行條件,今天的返程航班要晚很久。大家噓聲四起,有人準備離開了,我們也不得不往回趕,再不回去,天黑了穿越森林和荒原會很危險。舒老師說,米多多,我們回家吧,你媽等得心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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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個春天,偶爾,黑山村的天空會有飛機飛過,它離我們好遠啊,肉眼看去只有麻雀那么大。
而且,在黑山村看到的飛機,一點也不像我和舒老師翻山越嶺去看見的飛機,它又變回了畫片上書本里的樣子,變成了我想象中的樣子,變成瓦藍的天空中一個歡快的點綴。飛機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很清晰,在安靜的山村里這聲音是那么特別,好聽極了,像密集到不透風的鼓點敲在人胸口上。每到這個時候,小孩子們就從自家屋子里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快出來啊,看飛機!很快小孩子們就聚到了一起,大家順著飛機的方向跑,跑過石板路,翻上田埂,穿過玉米地,跑啊望啊,直到飛機從視線里消失。
有一天,在看飛機的小孩堆里,人們發現了我媽。她穿一件白襯衣,拄著拐杖穿梭在一幫小孩子中間,仰起頭看著天上。小孩子們伊哩哇啦地鬧著笑著,我媽的臉上也笑著,但她不鬧,就那么用力抬起頭。她個子高,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見她光滑的長脖頸連接著圓圓的下巴,在天空劃出一條漂亮的曲線。
30
“媽,阿西婆婆是不是要死了?”
“你亂說。”
“你進城那天,我看見她在挖墳。”
“她還給自己準備過棺材呢。”
“媽。”
“嗯?”
“舒老師是不是要離開黑山了?”
“離不開,哪個都離不開。”
寧遠,1980年出生,四川籍,現居成都。曾出版繪本《遠遠的村莊》,散文集《素與練》《豐收》等書,《米蓮分》系作者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