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他一輩子幾乎只做一件事:暈聞。
暈聞是壯語,意思是勸說別人。暈是勸說,聞是人,那么暈聞,意思就是說客。
樊寶沙是上嶺村的說客。他是我堂叔,從我記事起,就耳聞目睹他走村串戶,去做說客。他憑著一張嘴,或三寸舌頭,說服了一個又一個的人,解決了一樁又一樁事情。只要是他出馬,殺人的人能放下刀,盜竊的人會交出贓物,騙子和撒謊的人會吐出真話,等等。
我清楚地記得我五歲那年,樊寶沙去勸服韋光益和潘秀香夫婦要把女兒送人的過程和情景,至今依然動人心魄、歷歷在目。
那是寒冬臘月的一天,我還蜷縮在被窩里,有人摳我的腳心,弄得癢癢的,我不斷地蹬腿,腳心還在被人摳。通常家人把我弄醒和鼓搗起床,都不是這樣的。這人是誰呀?我被迫掀開被子躍起,定睛一看,是堂叔樊寶沙。
堂叔樊寶沙那年不過三十歲,精瘦得像個猴,滿臉胡子,手上和腿上的毛都比別人長,也像個猴。他唯一和常人一樣的地方,是一張嘴。他的嘴,薄薄的兩片唇,干巴巴,紫黑,像是烤糊的紅薯被切開。它在夏天和秋天紅潤一些,像是有油水涂抹,其實沒有,是夏天和秋天氣候濕潤的緣故。不信到了冬天和春天看,氣候干燥、陰冷,嘴就會變得皸裂,像龜裂的手腳一樣。在那個年代,我們村到處可見這樣的嘴。如果說堂叔樊寶沙的嘴與眾不同,就是他太能說了,太會說了。從他嘴里說出的話,一套一套的,句句管用,像是從倉廩里輸出的糧油,甚至魚肉,讓人不得不服,不可能不受。
堂叔樊寶沙在咧著嘴對我笑,說:“想不想吃糖果?”
誰不想吃糖?我像看見誘餌的魚,立馬點頭。
“快起來,跟我走。”
我穿上我認為最好的衣服,從里屋出去,看見堂叔和我父親在說事情,聽不太清,好像是誰家賣女的事,和我將要得糖果吃沒關系。兩個大人見我出來,停止說事,把目光投向了我。堂叔上前來,抓住我的手,牽我走。我假裝不愿意,裝乖孩子,回頭看父親,征求或請示他同意。父親沒有動作和表情。堂叔見我扭扭捏捏,說:“我跟你爸講過了,借用你一下。”
我以為堂叔是帶我上街,因為街上才有糖果賣。想不到他帶我走往的是與街相反的方向,走著走著,進了村里的某家,我后來具體地知道是韋光益的家。
這戶人家我更小的時候應該是來過的,有些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十分的破陋,房屋的泥墻四處開裂,房梁腐朽,屋蓋的瓦片殘缺不全。房子里除了鍋灶和一張床,一些農具,再也沒有有用的東西。與我家相比,那是差得太多了,我家有三張床,有碗柜、縫紉機和收音機,還有一頭牛。這家這些都沒有,這可能是我后來不再來的原因。我今天跟堂叔來,是因為有糖果吃。可是我不明白,我有糖果吃跟這戶人家有什么關系?我現在看到這家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張小床,是竹子搭的,歪歪扭扭,快要垮了。
堂叔樊寶沙與韋光益在兩張小矮凳上坐著,面對面。說是面對面,韋光益一直低著頭,像是愧疚或丟臉的樣子。他身著單衣,臟兮兮的,打著補丁,應該四季都穿著這身衣服。他腳上穿的是草鞋,鞋繩是橡皮筋,看上去又糙又硬,像是從舊輪胎上剪過來做成的。再放眼看去,房屋里還有人,至少有三個比我大和比我小的孩子,躲在兩個倒扣的籮筐后面,抓著籮筐,在看堂叔樊寶沙和韋光益,或是看我。從長相看,都是女孩子。我認得比我大的她們中的大姐,她來我家借過米。眨眼間,發現還有人,是剛從屋后進來的,一個裹著頭巾的婦女,我后來知道她叫潘秀香,是韋光益的妻子。潘秀香懷里抱著襁褓,襁褓中肯定有嬰兒,剛才我分明聽見屋后有嬰兒的哭聲,有女人音在哄,現在看見了人,沒有了聲音。我發現女人和女孩們都屏息靜氣,聽著兩個男人的談話。
我站在堂叔樊寶沙一側,看見他掃視了一遍房里的三個女孩和潘秀香懷中的襁褓,然后對韋光益說:
“要賣的是哪一個?”
仍低著頭的韋光益說:“不是賣,是送。”
“送哪個?”
“不太曉得,我舅娘介紹的,也是我舅娘那邊的人家,今天人家就來了。”
“我的意思是,你四個女孩子,要送哪個給人家?”堂叔樊寶沙說。我從他的話里才知道襁褓里的嬰兒也是個女孩。
韋光益這才抬起頭,視線移向潘秀香懷里的襁褓,像生怕女嬰聽見一樣,只努了努嘴。
“為什么是她?”
“她剛生,不懂事。”韋光益低聲說,“人家好當親生來養,大了也不會以為不是親生的。”
“這一點你倒是鬼馬,”堂叔樊寶沙說,他眼光投向潘秀香,“抱過來,我看看孩子。”
潘秀香抱著襁褓過來,把孩子呈現在了堂叔樊寶沙眼前,也顯露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見襁褓里的嬰兒,小不拉幾,面黃肌瘦,像菜地里被水淹過的南瓜。
堂叔樊寶沙看了嬰兒的樣貌,卻說:“這孩子天庭飽滿,眉清目秀,鼻子高挺,耳垂肥大,是富貴相啊!”
韋光益露出苦笑和冷笑,像是表示不信。潘秀香的眼睛倒是露出了點亮光。
堂叔樊寶沙說:“取名了嗎?”
“韋四紅,”韋光益說,卻搖搖頭,“送人后要改的,至少改姓。”
“生辰八字?”
潘秀香邊想邊報出韋四紅出生的年月日時。我記得那日子,韋四紅比我小五歲零兩個月。
堂叔樊寶沙用心記下,然后掐指算,嘴里默念著什么,過了很久,才張大嘴巴說:“四紅這孩子八字格局,是專旺格。專旺格中屬稼墻格,格局中有地支三合、三會,而且有食神泄秀,正印護身,格局清純高貴,結合相貌、姓名,是富貴雙全的命。”他頓了頓,忽然呼喊,“這孩子不能送人呀!”
韋光益一震,看了韋四紅幾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另外的三個女兒。只見三個女兒瑟瑟發抖,緊緊抱成一團,還在發抖。
“其他女兒也不能送,一個都不能送!”堂叔樊寶沙斬釘截鐵地說,他站了起來,對除了我以外的人指手畫腳,或評頭品足,意思是韋光益全家的人,相生相成,缺一不可,闔家團圓,勠力同心,將來才能發達興家,福蔭世代。他口若懸河,說得頭頭是道。
潘秀香情不自禁親了襁褓中的韋四紅一口,又親一口。她另外的女兒們也都放松了許多。
韋光益仍高興不起來,或者還有煩惱,說:“可現在我們家那么多口人,養不起呢。”
“這你就短視了,井底之蛙,”堂叔樊寶沙說,“窮和困難是暫時的,天無絕人之路,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對未來生活要有信心。”他這時把我拉過來,推到韋光益前面,“曉得我為什么把他帶來嗎?我侄仔。”
韋光益看著我,又看著堂叔樊寶沙,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看看,我這侄仔樣貌,白白嫩嫩,面若中秋的月,色像春曉的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目若秋波,南人北相,南人北相貴人命,曉得吧?”堂叔一邊摸著我的臉和眼眉一邊夸我。
“曉得,命太好了。”韋光益看著我說。
堂叔樊寶沙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他就是你家的貴人,送財童子!”
韋光益瞪大眼睛,“怎么講?”
“我這侄仔將來就是你小女兒四紅的老公,你的女婿。他屬龍,四紅屬雞,雞就是鳳,龍鳳呈祥,我給他們合過命了,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堂叔一邊摸我的頭一邊說,“我哥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比你家好太多了。我哥是小學老師,領國家工資,我嫂會縫紉,有自己的縫紉機。我哥還準備買自行車了。只要四紅和我侄仔現在就定了親,你想想,我哥嫂他們家,能不幫你渡過眼前的困難嗎?”
韋光益的眼睛亮是亮了,卻還有疑慮,說:“好是好,可你哥會同意嗎?”
“正是我哥叫我來的!他不同意我敢亂講嗎?”堂叔樊寶沙大聲說,像是我父親真的委托了他一樣。
韋光益“哦”一聲。
“那你還把女兒送人不?送了這門親就不成了哦,你家未來就沒希望了哦。”堂叔樊寶沙進一步說,像一邊罵人一邊敲打一樣。
韋光益搖搖頭,忽然像想起什么,說:“我往下會生兒子么?”
堂叔樊寶沙愣了愣,然后說:“能,只要你有信心,又有干勁,一定能!”
韋光益眉頭舒展,看上去踏實了不少。他的妻子潘秀香終于露出了笑容,像花一樣好看。她襁褓中的女兒韋四紅,將來會不會也像花一樣好看呢?我想。再看四紅的三個姐姐,她們已經從籮筐那里站起,走過來,從母親懷中接過襁褓,像得了個寶似的,輪番地摟抱和呵護她們的妹妹。
從韋家出來,我以為堂叔該帶我上街買糖果了。沒想到他說話不算數,耍賴不帶我上街買糖果了。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想想,我今天給你討了個老婆,難道不比一顆糖重要嗎?”
我想想也是,服了他。
從那以后,我真的把韋四紅當老婆一樣看待。還有我的父親母親,也正兒八經地把韋四紅當兒媳,他們時常讓我給她家送米,有肉吃的時候要分她家一半,每年給她家四姐妹各做一套衣裳。衣裳越做越多,因為韋四紅有了弟弟,而且是雙胞胎。弟弟會走路了,韋四紅不時帶他們在村里走,到學校里來玩。我只要看見,就會過去照顧他們仨,陪他們玩耍。我發覺,韋四紅比她的兩個弟弟還貪玩,天黑了還不愿意回家。我催她回家,她就生我的氣。她一生氣,我就以丈夫的名義訓斥她。但是我的威脅,并不能使韋四紅服從和害怕,她越發執拗和倔犟,像一頭只顧撒歡的小狗。
我去找堂叔樊寶沙,希望他勸勸韋四紅,不要貪玩,最重要的是要聽話。
堂叔樊寶沙不去勸韋四紅,反過來勸我,他說:“韋四紅天黑還不愿意回家,那不是貪玩,是想時時和你在一起。你應該感到高興。”
我想想也是,信了他。
我在夢想中長大,上初中,升高中。我上初中的時候,韋四紅上小學,那時候我們便不經常在一起了,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學校。我在菁盛公社中學,她在上嶺小學,年齡和學業讓我們分開了。韋四紅在上嶺小學是我父親的學生,優異得讓我父親贊不絕口,她除了學習成績好,唱歌跳舞也極具天賦。每當聽到父親對她的贊美,我就甜滋滋的,而不感到擔憂和害怕,仿佛她越優秀越美麗,我就越得意。
我真正感到擔憂和害怕,是我大學畢業那年。我分配在一所鄉中學,當老師。
韋四紅在一部頗具影響力的電影里擔任主演,一炮走紅,成為了明星。
這是我擔憂和害怕的原因。
如果有讓我安定和自信的理由,那就是我五歲那年,堂叔樊寶沙撮合韋四紅和我的娃娃親,是他嘴中所說的“龍鳳呈祥““天作之合”的算卦。這是我和韋四紅成為夫妻的唯一希望,或救命稻草。
不久的一天,堂叔樊寶沙出現在了我在的鄉中學。
他接近五十歲了,依然那么猴精,只是嘴油滑了許多,這是生活變得滋潤的緣故。在我成長的這些年,他的說客營生風生水起、聞名遐邇,說拿縣長來跟他換他都不干。
那天他穿著唐裝,看上去溫和、儒雅。我剛下課,領他進房間,想給他倒水,被他叫停。他撣掉粘在我衣服上的粉筆灰,請我坐下。
他開門見山:“我是來勸說你放棄韋四紅的。你們不合適。”
我只“哦”一聲,因為他一出現我就料到了來意。
“你是成年人了,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了,”他坐在我對面我平時教訓學生的凳子上說,“你和韋四紅為什么不合適,不用我跟你講了吧?”
“因為她現在是明星,而我只是一名中學教師?”
“是,你覺得合適、般配嗎?”
“可是小時候,你說我們合適,不僅合適,而且……”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打斷我說,“你要順勢而為,更要有自知之明。”
“韋四紅委托你來的?”我說,心里很難過。
“誰委托我來,都改變不了你無法與韋四紅成為夫妻的現實。”
“她沒托你把我給她寫的情書退給我?”我說。我在大學期間給韋四紅寫了很多的信,大學畢業分配后寫了四封,前面的信回了一些,后面一封沒回。
“四紅不是那么無情和絕情的人,夫妻做不成,你們還可以做朋友嘛,做兄妹都行。”
我把韋四紅的回信找出來,交給堂叔樊寶沙,說:“麻煩你交給她。”
他沒有收,推回來,凝視我,眼里表露同情和悲憫,說:“男人大丈夫,應該心胸寬廣,其實你應該祝福韋四紅,祝她幸福。”
“祝韋四紅幸福。”我說。
堂叔樊寶沙的一番勸說,讓我終于對韋四紅死心。我很快就和鄉里小學的一名教師結了婚,一年后生了個女孩。孩子取名念紅。
除了與我成親,當年堂叔對韋光益一家說的話,均一一實現了。韋四紅紅透半邊天,她家的樓是我們上嶺村最牛的建筑,她三個出嫁的姐姐渾身珠光寶氣,兩個留村的弟弟無所事事。她的父親整日宴饗鄉親,她的母親逢人就說,“我四紅回家你可要來哦”。
我四十歲那年,見了一回韋四紅。我在上嶺村過春節,她正好回來。我作為我家的代表參加了她家的宴請。我見了十八年不見的她。她的確光彩照人,像仙女一般,比劇照和廣告里的她還好看、耐看。我陷在熙熙攘攘的食客中目睹她的芳容,心中五味雜陳。
她終于發現了我,走過來,敬酒后把我扯到一邊。
她說:“你還好嗎?”
我說:“我看了一遍,哪位是你先生?”
她笑笑,“我還沒結婚呢。”
“你不小了。”
“是呀,三十五了。”
“你那么漂亮,又有錢,怎么沒人娶你呢?”
“以前答應娶我的人,現在已經有老婆了。”
“你真會甩鍋。”
“你孩子多大啦?”
“謝謝關心。”
“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幫助的,請講。”
“我的困難你幫助不了。”
“那就是說,你的困難不是錢能解決的?”
“說對了。”
“你現在當了大學教授,也是功成名就了的呀。從中學教師奮斗成大學教授,很不容易。”
“命好。”我說,然后苦笑。
我忽然想起了堂叔樊寶沙,于是四處尋望,果然在宴席的主桌發現了他,我之前唯獨不看那一桌。我隨便端了一杯酒,走過去。
堂叔現年六十已過,顯然胖了很多,不再像猴了。他無疑是宴席中的貴客,在被人輪番致敬。他來者不拒,或者說想推拒,卻總是被敬酒的人說服,仿佛說服他的人個個是他的徒弟,本事超過師傅了。
他看到或者說等到我來給他敬酒,說:“我以為你不會來。”
“叔,你胖了。”
他瞟了瞟別處,說:“見過四紅了?”
“她夸我命好。說你算得準。”
他聽了,喜上眉梢,對周旁的人說:“你們曉得吧,四紅剛出生的時候,我侄仔五歲的時候,我就斷定到了他們的今天,出人頭地,榮華富貴!”
眾人嘖嘖稱贊,對堂叔樊寶沙更是畢恭畢敬。
我再見堂叔樊寶沙,又是十多年后,我五十四歲這年。
我拿父親的骨灰,回上嶺村安葬。
葬禮上,八十歲的堂叔樊寶沙凝視著我父親的遺像,眼睛里充滿著敬佩和深情,溫柔地對一旁的我說:
“這輩子,你爸爸就委托我做了兩次說客。一次是你五歲那年,你爸知道韋光益要把女兒送人,便委托我去勸說韋光益,我借用了你,把韋光益給說服了。還有一次是你大學剛畢業工作,你爸委托我去勸你,不要再想著和韋四紅結婚成家。他的理由是差距太大的婚姻不會長久。你爸是個大善人吶,又是很有遠見的人。可以說,是他救了韋光益一家于困苦,也避免了你這個兒子陷入不恰當婚姻和感情的困擾。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你要理解你爸。也希望你能諒解我。”
我看著堂叔樊寶沙,一個只有高小文化的說客,從他嘴里說出的話語,竟如深潭流出的水,靜美、干凈、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