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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與M

2022-01-17 06:45:37張玲玲
山花 2022年1期

張玲玲

M

我和M認識于我入校后的第二年。當時我們都在一所三流學校讀書,都參加過新概念作文大賽,不同的是,他比我大兩屆,共參加過兩次,第一次未曾獲獎,第二次獲一等獎;我參加了一次,并未獲獎。據說中文系至少半數以上的學生都參加過該比賽,但并非出自對寫作的熱愛,更多是因為保送條款。待到我那一屆,保送魔力早已蕩然無存,四分之一的同學都有拿獎經歷,卻全都混跡于這所三流學校的三流專業,除少數還保持著寫話劇、寫小說的熱情,更多人就此停筆,完全忘記了文學這件事。

作為八零后最初期的那批作者,M不算獲得新世紀紅利最多的人,但也是獲益者之一。他有點名氣,但被最出名的幾個輕易蓋過。他和他們中的幾個成了朋友,如果作者來學校做活動,他必是嘉賓。他寫青春小說,讀者不算多,但無論如何,比今天多。我進學校時他剛出第一本長篇小說,之后是第二本。我們對他的普遍看法是,才華有些,但更重要的是很勤奮。第一年我還不認識他,通常只隔著距離遠遠看著,他在主席臺,而我在觀眾席。我記得,他經常騎著一輛捷安特飛快穿過學校,白色襯衣被風吹起。第二年他成了我學姐的男友。好像那個時期開始,我們熟悉了起來,但也只比普通校友好那么一丁點。

有天我去虹口,七月還是八月,也許是去當時男友的家中。學校地段偏僻,地鐵尚未開通,去市區至少得轉兩次公交。上車后,我看見他坐在最后排。人很少,他身邊還有空位,于是遠遠招手,招呼我坐過去。車程至少需一個小時,他主動談起他和我學姐之間的關系,也談到和其他女孩之間的關系,顯得坦率且直接,最后總結道,大學戀情是乏味、短暫、不牢靠的,無非在一個階段內打發時間而已。然后他又說,可以的話,他當然還是希望找個有錢的女孩,因為可以供養自己的寫作。說到這里,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一段路才到,他問我最近怎樣,我告訴他,不算很好啊。他便不再問下去,而是將MP3打開,遞來一只耳機。我接過,跟他合聽里面的曲子。直到他下車,我們都沒再說話,只有音樂貫穿始終。

他從大四開始負責一份雜志的約稿,也參與校刊的編輯。有次他在網上忽然問我,是否有合適的篇目。我此前并無投稿經歷,但很高興能夠發表,于是給了他一篇小說,一些隨筆,還有一則文學問答。小說屬于新歷史主義,不長,約六七千字,寫得很拙劣,隨筆是關于飲食和服飾的俏皮話,也有關于中國戲劇里男女性別錯置的探討,模仿的是香港專欄作家風格,最大的問題是缺乏洞見。問答則是關于布魯姆影響的焦慮(可笑的是,文本本身成了布魯姆觀點的實證),也可能是別的,在問答中,我引用了福柯的《規訓與懲罰》,以及羅伯·格里耶1984年關于小說的筆記(“我寫小說是為了驅逐我與之勢不兩立的靈魂,一個作品不應該像某個盲目服從神圣法律的法官,恰恰相反,它應公正地揭露和精確地再現它正在與之作斗爭地多重不可能性……”),但和最后結論(“小說試圖以純粹向內和屬己的記憶探索存在之意義”)之間并沒有什么關聯。詰屈聱牙是當時流行的弊病,我不幸沾染,還自以為是。還有一篇關于文學到電影改編的比較論文,以《妻妾成群》為例,談到顯性的男性視角如何被攝影藏匿,最終變成了集體的窺視等。所有稿件都拖了很長時間(兩個月,也可能是三個月)才刊發。我和一個我欽慕了許久的女生刊發在同一期,很容易能看出彼此間天賦的巨大差距,這多少令我有些灰心,但好在還談不上絕望。

再見他是2009年,我尚未畢業,正在H市實習。他當時出了第三,也可能是第四本書,同時還在主持一本雜志,內容同樣是青春期的愛和憂愁。這種書在那幾年間十分流行。大部分投稿作者很年輕,十八九歲,文后會附上他們風華正茂的照片。我們是通過社交軟件再度聯系起來的。他告訴我,畢業后他并未找工作,而是繼續自己的全職作家生涯,所獲收入應該勉強可供生存。不過他的處境比我后來了解的多數作者都好,很多作者在最開始寫作的那幾年連吃飯都成問題,只能依靠借錢生存。他也窮困,也潦倒,但并不缺乏女孩的愛。總有女孩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七月下旬,他發來消息,說正在寫一部書稿,還沒寫完,寫得很疲勞,亟待休息,近鄰H市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想知道我能否接待。我在辦公室想了一會兒,說問題不大。第二天早上他到了,說想去爬山,還想去一家知名的咖啡店。咖啡店位于寶石山半坡,店主以前曾是省文學院院長,去世后許多作協活動仍會在店里舉辦,以支持其遺孀生意。也有人光顧,是因為店主夫婦數十年相濡以沫的愛情故事,故事一度在市民中流傳甚廣。我不知道他也感興趣。從辦公室到那邊差不多花了我半小時,車輛停下時,他就站在山腳下,背著一只灰色法式背包,看起來很沉重。人干瘦依舊,因為身高的原因,看起來更瘦。我們費力地爬到店里,他要了一杯拿鐵,即拿出筆記本開始寫作,完全不受外部影響。我要了一杯摩卡。飲料普通,并無特色,但從那些老式的雕花窗口可以看見大片竹林。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休息,從背包內取出煙盒,抽出一根女士煙,很快抽完,接著又是一根。他抽煙的姿態讓人覺得他不是出自尼古丁癮,只是工作,寫作也跟熱情沒有關系,同樣只是工作。我想起那幾年,他努力建設自己的聲名,在校內,在百度,比所有人都有動力和目標,但仍讓人覺得他缺乏根本的熱情。而我們當時所說的才華,也許就是指某種不顧一切的熱情。眼下他正和過去一樣,某種程度上令我頗受安慰,甚至不知這寬慰從何而來。

我問他在寫什么,他說一部青春小說,關于高中生活,我不甚客氣道,你如何能不知疲倦地寫下去?畢竟我們正急切地步入下一個階段不是么?畢竟我們的青春期早就結束了不是嗎?他笑了笑,并未顯出被冒犯的慍怒,相反地,他溫和地答道,是可以,我會衰老,但總有人會是十七歲。這個問題我不是第一次想到。說完他用勺子攪動咖啡,喝了一口,之后繼續寫作。五點多,我們下山,前往白傅路的一家餐廳吃飯,然后我送他去酒店。不止我,也許他也在想,總算結束了。漫長的一天總算結束了。酒店在里西湖,靠近茅家埠。在我離開前,他問我是否可以留下。我說,你又不喜歡我。他說,你怎么知道?然后他又說,其實是可以的,是有點喜歡的。等我到家,他給我發來一條長短信,不知能否算情書。我讀完后心想,M確實只是說說的,句子毫無情感可言。M可能從未真心熱愛一樣東西。甚至連愛本身也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那家咖啡店寫作。我借口有工作,未再陪同,走前他告訴我,要回去了,現正在車站。我說好。沒人提及短信的事。

過了差不多十年,也就是2017年七月,我回到上海,在一棟老式別墅內參加一場文學活動。活動現場人群密集又混亂,大部分是前來納涼的老人。我忽然發現他站在最后排,戴著一頂白色巴拿馬草帽,雙手插在卡其百慕大短褲的口袋內,像是剛從南美海邊度假回來,只不過度假是在室內完成的。當天氣溫接近三十九攝氏度,聽眾拿著資料紙不斷扇風。他遠遠朝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待會兒找你。中場休息時他坐到我身邊,介紹他身邊穿紅衣的女孩,一個年輕的編劇,也寫小說,漂亮,且氣質獨特。也就在那一時刻,我意識到他老了,跨過青春期,直接到了眼下這樣一個階段,不再年輕,已有疲態;雖然輪廓、五官并無太大改變,甚至著裝、身形,也幾乎一致,但和二十歲時已完全不同。我想他大概也是這樣認為我的。他說,剛知道你回來,有空一起喝茶。我說好。半個月之后,他說在我公司附近,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吃晚飯。我下樓,和他在一家云南菜館一起吃了餐飯。他吃得很少,跟過去一樣。吃完還早,我們便找了家連鎖咖啡店坐著。

他問,你結婚了嗎?我說,結過。在我說時,他自始至終都露出一種審視且莫測的笑容,好像這些年歷經太多,對于結果已有預計。然后他說自己也快結婚了,隨即從手機里調出未婚妻的照片。長相仍是他一貫的審美。我夸贊幾句。他說道,還可以,人還不錯,比較可愛。我告訴他自己也在寫小說。剛剛開始,也可以說重新開始。他說是吧,那很好。就像一個老手對新手正常的鼓勵。然后他又說,我看見你和X在一起。我說,啊,是,我們是朋友。他說,我和X是在國際文學周的時候認識的。仿佛為了解釋,我說,我們是在一次培訓活動中認識的。他說,那很好。就是神奇。我說,是的,我也沒想到你們會認識。他說,人和人的交匯就這樣,毫無道理可言。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久到我再度疲憊不堪,不得不說,太晚了,還是走吧,我還得改稿。他評價道,狀態很好,但勤快并沒什么用。我說我很同意,確實如此。

在送他去坐車前,他似乎忘掉了我們早年關于寫作的分歧,以及那次不夠愉快的探討,也可能他壓根未曾記得。他主動跟我說起最近在寫一個作者觀察,體量必然是一部長篇,關于早年的八零后作者以及他們的時代。這些年我接觸了太多了,他說,那些境遇,那些轉變。他站在垃圾桶邊,磕了磕手里的煙灰,充滿感觸。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我們沿著商場有限的檐廊慢慢走著,他說車子很快就到,但直至走到盡頭,車子也沒來。他改了主意,決定去坐地鐵。我站在檐下目送他漸漸消失,心想也許那個長篇會很難產。它看起來并不想寫給現世。

回去后他給我發來一部長篇小說,詢問是否有改編可能。小說應該是其二十歲出頭時寫的,也可能是那次在H市寫的。這次讀倒不像以前,重讀時我找到了某些優點,例如單句寫得流暢詳細,對白和情節推進頗為利落,某些部分的描寫和抒情還算準確。退開一些距離,去看待我的青春期,去審視高中和大學生活,那些抒情是可以成立的,就好像一個人在充滿光線的屋子待了很長時間,他并不會覺得周圍存在什么值得詫異的事,等他離開,再次進入,他會在睜開眼后,重新注意到那些細節,如油漆,書籍,柜子的木框架,等等。小說并未通過,我告訴了其結果,M沒再發來小說。

我和R在一座北方的海濱城市說起M的故事,部分清晰,部分模糊。模糊的是我覺得迄今仍然很難誠實講出的部分;清晰的也許只是記憶的重構,一幅畫以其局部替代了它的全部。當時我們正經過中山路,試著冒險穿過紅燈,去向一個夜宵攤。也可能我們并無目的,不過以居所為圓心,四處閑逛以打發時間。八九點鐘,店鋪接近打烊,只有少數日料店還開著,紅燈籠在夜色里很顯眼。幾個女孩從我們身邊經過,漂亮,也時髦。居所對面是各類涉外酒吧,Wendy Bar ,Venus Bar,名字起得漫不經心,無論作為中文抑或英文,招牌也很簡陋,木板上掛著彩色字母燈管,門口放著一張高凳,或是一塊熒光黑板,僅此而已。我們通常只是經過,從未想進去。但一次R忽然談起酒吧充場生意,問我了解么。我說了解且干過。大二時我曾做了一個禮拜的酒吧兼職,充一次場收入是三百塊錢。那間酒吧至今還在,店里并沒什么客人,坐也只是枯坐,黑暗中的煙味和酒精味濃到嗆人,音樂震耳欲聾。到家時我總覺得耳膜有受損前兆,像從迷幻宇宙里轉了一圈后快速降落。每天我躺下休息時已近凌晨。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和第二任男友在一起,他除了情感不忠,還有家暴惡癖。有次我們因瑣事爭執,他重重扇了我幾個耳光,之后用皮鞋不斷踢踹我的大腿和小腹,我倒在地上后,他也未曾罷手。意識模糊的時刻,我感覺鼻腔和眼角不斷滲出液體,一度以為是血,后來發現僅僅是黏液。我說不清當時為何一直沒有分開。可能戀情已抽光了我所有的力氣。分開和離開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力氣。我對R說,一段糟糕的情感關系很容易毀掉一個女性。他說是的,是這樣的。然后,我跟他講起一個忘記名字、早已失蹤的女友,她當時也不過十八九歲,頭發很長,膚色很白,是當時跟我一起在夜店打工的女孩之一。每天五點半,下完課后,我們先轉一趟公交,再乘坐同一班地鐵去市區。有一段輕軌路,經過時往往正值日落,黃昏的光線布滿整個車廂,而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去向,都像在濃重的夜色中。一切都不會變好了。我想。那個女孩喜歡的男生正是M。她每天都跟我講M的故事,卻不清楚M并不愛她,還在追求其他女孩。我跟R說,這件事基本毀了她。你不知道有時情感會怎么毀壞一個人,它會變成匕首、繩索、火藥,插入心臟,深入骨髓。

我和R來這里,至少探討和計劃了幾年。我以前在書里曾讀過冬季的人們在冰凍的海面上燃放煙花的盛景,以及從懸崖壁邊跳進海里游泳的場景,但計劃總因層出不窮的情況不斷延遲,或擱淺。當然,這些年的停滯、崩潰、垮塌,一直在反復進行,并不止是計劃。某些境遇一度令我聯想起2005年的夏天,意識到命運的不斷往復。直至七月,某一階段告一段落,但我們都深感疲憊。最后,我們選擇乘坐火車前往,錯過了在空中俯瞰海岸線的機會。上車前一個女孩問我,是否一個人,能否換座,然后她指著前排的女孩說,我們是一起的。我向她道歉,告訴她我也有同伴。她深感失望,之后的旅途,兩人通過座椅間隙交換食物和汽水。R一直坐在旁邊讀書,而我則透過玻璃,看見沿途長滿藻類的水池,紫紅色的鹽堿植物,以及絲狀的白云。并沒有看見什么海岸,我只能把他看了一半的書拿了過來,繼續讀了下去。

居所離海邊大約三四公里,需打車前往。一條鋼結構大橋橫跨海域。岸邊集結了大量的海鷗,也有鴿子。地面布滿硬幣大小的糞便,連接在一起,像白色丙烯。沒有沙灘。一家西餐廳占據了東側最好的觀景位。五點多了,不少人正在用餐,吃牡蠣或是烤腸,以及蔬菜沙拉。我們走到附近的游樂場,看了一會兒極速火車,以及高空飛車。這是我第一次來這里,一切都跟我想象中的大相徑庭。R問我是否失望。我說奇怪,并沒有。第二天下午,我讀到一則一家三口在橋上墜海的新聞,就在我們抵達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二者間可以令我聯想起什么。

我對R輕慢地評價說,M,本質上寫的都是同一個故事,就算換了場地、人物,實際還是同一種,并沒區別。他正在收拾,聽到這里停了下來,然后說,如果仔細想想,我們所寫的異性也是同一種。我們對他者的想象非但貧乏而且雷同。換句話說,我們只接受一種想象。我承認他說得對。不過關于M的話題,實際上并沒什么意義,他不論如何都會注意到,我對M的評價和敘述是不公正的,是片面的,只是幾個瞬間的集合。M也不過只是幾個幻影的合集。即便不在當下,他在將來也會意識到這點。不討論了,R說。仿佛一錘定音似的,作了總結。而在結束講述M故事的那個晚上,我們沿著廣場不斷繞圈,城市彌漫著自傍晚而起的海霧,正中是一棵落滿白鴿的雪松,在夜色里仿若橄欖樹,充滿象征的意味。好像我們正站在漩渦和湍流的中央,我們散步的方式則強化了這一印象。我說起以前認識的幾個女孩,說到她們如何一個一個跌落,生活如何從一副模樣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他則講到一個縱火的初中同學,說其縱火僅僅出自無聊,你無法想象究竟有多無聊,R說,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整夜失眠,感覺生活、生命無趣、無意義到了極點,比萬念俱灰還要灰那么一點。而在R講述的那個時刻,那些故人,我們的故人,某種意義上,正是我們不停召喚出的——其幢幢鬼影就在我們的生活中,就在那座廣場上游蕩,徘徊,不肯離去。

W

在我決定結束記者生涯的最后半年,一位同事忽然轉來一個案子。案件關于一家工廠的拆遷。廠主九十年代在H市開廠,2002年從H市遷址Q市。2011年,這塊地要開發改建,開發商提出拆遷補償,當時工廠正在走下坡路,他便同意了,之后辭退工人,結束產業。未料開發商那邊發生了變化,征地一說就此擱置。廠主因清退欠下不少債務,為此打了好幾年的官司,皆以失敗而告終。同事最開始想幫忙維權,后來,此事不了了之。2015年8月,我和同事在食堂一起吃飯,他提到了這個案子,說希望再度跟進。當時同事在負責商會內刊,分身乏術,問我有無興趣。我說可以跑一趟,看看究竟能做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見T,是他父親出事后的第三天。他才四十歲,頭發已白了大半。第二天我坐了最早一班的火車,卻在中途下錯了站。我在車站跟他打去電話,說遇到了點麻煩,他想了想,說,要么干脆來J市接你吧,我正好也在這附近辦事。不到半小時,他就到了。路上他說,J市原先是我父親待過多年的地方。

工廠在城東工業園的入口,他們曾是這里的第一家廠子,當時園區還是荒地,水電全靠他們自引。現在大門兩側擺滿了吊唁的花圈,家人在一樓燒紙,寂靜和濃煙就這樣不分彼此地交織在一起。在看現場前,廠主妻子問,你害怕么?我說還好。我什么都不怕。是的,R,當時是這樣。我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不畏懼,跟今天大相徑庭。至于所謂的現場,其實只是過道中間的浴室,早被清理過,地上殘留點狀血跡。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她輕撫血漬,像一部慢速電影,然后告訴我,她清洗血跡時感到了一種真切的刺痛。他的痛苦留了下來,留在了這里,還在堅硬地刺痛她。對我來說,感觸最深的其實是他最后那幾年,孤身入住的辦公室——那里并不能稱之為辦公室,充其量只是一個帶被褥的房間,滿是灰塵,沿墻擺滿空的塑料酒桶。十幾個,二十幾個,都有可能,也許更多。全是廉價的桶裝白酒。那張被褥令我想起地鐵口白天就躺在臺階上睡覺的老人,他們中的多數穿得還算干凈,但他們就這樣,枕著行李,半閉眼睛,充滿羞慚,好像在想,為什么會走到今天,會在大街上隨意躺下。他呢?究竟有多少次,躺在孤寂悶熱的夏夜,看著蠅蟲在雜草間飛掠,不斷回想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我一共去了兩次。第二次主要跑有關部門。T對外統一說我是他的遠房表妹。我們就這樣貿然闖進那些陳舊的大樓,走進任何一個能推開的大門,坐在任何一張能找到的沙發上,然后T會輕輕地說,“我只是想為父親的事情討個公道”,“我只是想讓家人還有房子住”。至于他們,則會把你從未動過的茶杯繼續加滿,同樣輕輕地、反復地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回城時我們遇到了暴雨,我的心情和天氣一樣惡劣,忍不住想,纏繞我多年的抑郁癥幽魂,十之八九不全是因為失敗的情感,更多是來自于當時所積下的負面情緒:我的無能為力,我的軟弱怯懦,我的邏輯混亂,我的求告無門,在職業生涯的后半段,差不多積累到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點。奇怪的是,我依舊沒有辭職。仿佛還未跌至谷底,還可忍耐。直到十一月底,隔壁報社的一位總編在簽完當期稿件之后的凌晨,爬到報社頂樓,跳了下來。聽到消息后我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一次學習會后,我向主編遞了辭呈。辭職后的第二天,我開始咳嗽。起先以為只是感冒,拖了兩周才去醫院,結果被確診為肺炎,又躺了半個月。痊愈的當天,咳嗽消失的當天,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柜子里成排空掉的竹瀝清口服液,看著公寓的落地玻璃,午時的光線穿過它們,照在被單上,死氣沉沉,灰如陰霾,我想,真是奇怪,過了那么長時間,還是沒法喜歡這里,卻不知為何,駐留至今。兩點多,手機響了,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我遲疑了下沒有接。過了會兒,電話再度響了起來,這次我接了,對方問,是張記者么?我說是。聲音聽上去很陌生,我在腦子里迅速搜羅他的長相和名字。沒有印象。這時他說,哦,T去世了,現在人在心血管醫院。我是他弟弟。

我愣了一會兒才從床上爬起來,換了件衣服,打車趕到醫院。噩耗與和T的第一次見面中間僅僅相隔四十天。他的家人在一樓急診室,弟弟站在長椅子邊,見我來后,打了個招呼。那是個瘦高、溫和的人,眉眼間和T有些相像。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長椅上大哭,還有一個女人坐在另一側,面容漠然,脖子很長,穿著一件淺藍色長裙,身側是一只印滿鑰匙圖案的歐米包。她年輕時想必很美,連臉上的雀斑都顯得很美,但現在總有股落魄的味道。我想,她應該是T的妻子。只是三人中間,好像還有個人一樣,一直留著空缺。

T就躺在急診室的簾后。我去看了看,醫生替我拉開了簾子,我和他隔著一米不到的距離。T穿著一套白西服,比我記憶里瘦小許多。四十天,隔著無法穿越的生死幕簾。出來后我就哭了。我記得T跟我說,父親自縊的棉繩正是他給父親用來捆被子的,也記得他說,父親遺體一直未能落葬,因為事情尚未解決,只能任其孤零零地,待在異鄉的冰柜里。他對此充滿愧疚,夢里都是父親的影子與自責的皮鞭。W就這樣看著,看我哭個不停,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解釋說,采訪時見過,并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沒等說完我又哭了。W說,沒關系。能理解。然后她打開拎包,遞給我一張紙巾。

下午四點,T被送去殯儀館,家人大部分跟車走了,還剩下她一個。她遲疑了一會兒,沒去追那輛車,但也沒即刻離開。我問,我回家,你呢?她笑笑,說,我不知道,我并沒什么地方可以去啊。我們站在醫院門口,這里沒有椅子,什么都沒有,只能站在花圃前聊天。她告訴我,她是最晚知道消息的。T是凌晨一點多出的事,她到第二天十一點才接到通知,弟弟在電話里的語氣令她一度誤以為T只是患了小病。她母親前幾天在老家下樓時,不慎摔斷了左腿,剛被她接到H市照應。但壞事情吧,總是成群出現。

我不是他第一個妻子,我們是后來才在一起的,她說,但現在我們分居很久了。

感情這種事情,一向來勢洶涌,萬夫莫擋。那是1988年的春天,她還年輕,二十歲出頭,在深圳一家企業做公關經理,每周周薪可達八九千港幣,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福利。她往返于深港兩地,穿著時髦,追求者甚多。T呢,當時也在深圳,尚未接手父親的生意,但多少有些相關。他的外貿工廠專做鋼材進出口生意,規模不大,盈利尚可,從不需要為可能的失敗擔心。從長跑運動員退役后(做運動員自然也是父親的主意),他就在深圳閑適地待了好幾年。當時的T理著平頭,身形高大,樣貌英俊,出手闊綽,兩人因為生意偶然相識。但這樣的人,在她的追求者中,也并非唯一。

他每天下班前都會來找我,坐在辦公室不走,我心想,真是個無賴啊。她說。某一天,她忽然決定起身跟他走了,覺得吃頓飯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地,她陷入了熱戀,跟所有人一樣,不敢相信會幸運至此,愛給所有事情都鍍上了輝光。接著很快地,運氣又變成了過去式。T跟她說,他剛剛結束了上一段婚姻,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之后的故事混雜了淚水、爭吵和欺瞞。T回到H市,處理上段婚姻,并接手父親的舊工廠。她在深圳,感覺生命出現了一只很大的空洞,如果不去找他,可能會很快死掉。愛就這樣奇怪。沒有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么,只是一種清貧安逸的寂寞,一旦有過且喪失過,那空缺就顯得要致人死地。兩人在混亂和痛楚的期待中結了婚,開始還不錯,情況是隨著工廠的惡化而惡化的。他作為長子,在命定的義務和渴望的自由間備受折磨。他不再跑步,身形發福,頭發也漸漸發白。兩人爭執不斷,她意識到自己得和他的前妻,和他的家庭,爭奪他有限的時間,以及越來越少的金錢、精力與耐心。他前妻尚有砝碼,還有兒子。她呢?什么都沒有。一無所有。近乎赤貧。更不用說她和他母親之間根本無法調諧的關系了。兩人最終走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某個陰郁多雨的下午,她下定決心,搬出了那間沉悶、衰頹的別墅,甚至沒再回頭,留戀地看一眼在其無數次爭吵離家后容納過她的綠蔭。它們曾經吞下她的影子就像吞下她人生的暗夜。已經走過的路是不值得回看的,你只有往前這一種選擇。就像線性時間。

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他活著。希望他站起來,跟我吵一架,或打上一架,怎么都可以。至少比現在好。說到這里,她才哽咽了起來。我想從包里找張紙給她,但只翻出她之前給我的、被揉得不成樣的紙團。她擺擺手,拿出紙巾,小心地擦去眼淚,繼續換上原先那副漠然的、足以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她要走了我的聯系方式。過了幾個月,W忽然找我,問有沒有時間,能否聊一聊。那段時間,當然,那會兒也很奇怪的,總有很多人來找你傾訴,且態度都很坦誠。我們約在星巴克,她告訴我,上班的公司就在樓上,特意要我跑一趟很不好意思,只是時間太不自由,實在沒有辦法。我說能理解。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其實是有個事情想請教。T去世得過于突然,家人清點后才發現其總共欠下兩千多萬的債務。債務是陳年的積累,他的,他父親的,數額不斷擴大,最終變成眼下這個天文數字。

我沒有錢了,她說,現在每個月做保險,收入還不到六千。她快四十歲了,工作的選擇越來越有限。她對僅有的倍感珍惜,但再珍惜,也就那么多。誰能從一塊干瘠的巖石上榨出油脂?

債主一直在找她,手機差點被打爆。她只能終日關機。為了繼續做業務,她只能用母親的名義重新辦了個號。T還留下一套別墅,市場價八百萬,但進入司法拍賣環節后不好說。一旦流拍,恐怕會大打折扣。到時那些債務該怎么辦?

她又說,我母親在深圳還有一套房,如果法院查到,不知會不會也要賣掉。我不想她因為我的錯誤無處可去,可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辦法。說時她垂下頭,輕聲啜泣,我們已經分居了,沒有法定離婚,你說會不會有辦法?我問她分居幾年了,她笑笑,說,還有兩個月滿三年,巧不巧?原本說好盡快辦手續,但因為他父親忽然出事,一直拖了下來。

我想,她大概真的沒有辦法,所以才會找一個只見過一次面、至少比她年輕十歲的人咨詢情況;也可能她誤以為我閱歷甚廣,可以提供一點有價值的參考。回去后我幫忙聯系了幾位律師。從條款來看,對她確實很不利。我坦率地跟她說了,然后說,可能目前最好的辦法,還是等一等拍賣的結果。

其實我知道那間房子。在醫院的那天,T的一位朋友也在,他告訴我,T去世前的晚上曾給他打去一個電話,說兒子馬上要到北京上大學,很怕沒什么東西能給他。他擔心房子無法保住,但也苦于無策。我也記得,那時我們不斷奔走、輾轉的兩個訴求,其一就是保住房子,畢竟那是他們一家最后的容身之所。而今他們又該去向哪里呢?這些巨額的債務又該怎么辦呢?

兩個月后她再度發來消息,問能否聯系一些有意向的買家,讓他們提前看看,以免再度流拍。小區地段很好,開發商也很知名,但一般有人過世的屋子很容易被說成是兇宅。我安慰道,其實也不算什么。哪座房子下不曾安歇著亡靈?哪座屋子里不曾徘徊過亡靈?她笑笑,不再說什么。當時我已離職,之前所建立的關系、資源,也就此斷掉了。我檢查通訊錄,問了幾個還算熟悉的商人,甚至想,要是有足夠的錢,說不定可以將其盤下。最終只有一個人回了,說可以一看。之后不再有消息。

第一次果然流拍,結束后她第一時間告訴了我結果,說拍賣前的每晚都做噩夢,夢見門被撬開。而今噩夢變成了現實。

這就是我為輕率決定所付出的代價。她說。

早知道不來H市了。她說。情況壞得比什么都快。只有女性才會貿然離開故土,男性則要審慎得多。離開前她母親跟她說,你們并不適配,將來會遇到很多麻煩。她并沒有聽。母親只能按照習俗,在其行囊內塞進一只小小的紙包,里面是她從小區花園里挖來的土和蒼術,囑咐她到H市后用開水泡了喝掉,據說可以治療思鄉病。

可當時你怎么會相信?你只有相思病,眼睛只看得見他,她說,我到了H市之后,把什么事情都給忘了。紙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這樣的。我說。沉默了會兒后,我問她,那你還打算回去嗎?

她也不做聲了,過了會兒道,不可能了吧,家都搬來了。

好幾年前的事了,不知為何,最近又想起了她,想知道她過去的創痛結痂了多少。我看過她發的爬山的照片,游園的照片,團建的照片,感覺她還在工作,工作還算順利,而氣力,或可在工作中一點一點恢復。那次之后的大半年,她給我打來最后一個電話,這次是感謝,說房子終于賣掉了,勉強夠數。怎么夠的?我算了又算,感覺好難。可她說沒事,那我默默祈福就好。當然,也未必,人很難去公開展露痛苦。我也想,如果再次見到,可以跟她說些什么?寬慰是徒勞的,重提舊事是不得體的。也許我會跟她講講另一個女性離開故土的故事。說她跟他從來都是異地,真正讓其作下決定,是那一年陪他去掃墓。他的父親在其大四那年去世,他第一次帶她回老家見親戚,特意繞了點路,想領她上山。大概希望父親看看,順便給點意見。她看著他從背包里拿出備好的瀘州老窖與黃紙,看他躬身拔掉陳年的荒草,看他撫著簡陋的石墓雙目通紅,一言不發,焚燒后的黃紙乘著氣旋升到半空,落在他的T恤和黑發上,像落了一層銀蝶,伏在他身上輕輕呼吸。于是她明白自己想照顧他,可以有一生那么長。然后,很快地,十年過去了,許多的境遇都已發生改變。吵過的架不勝枚舉,激烈時甚至打過架。有一年她和他在千島湖過紀念日,就在餐廳,兩人吵了起來,他將一杯水徑直潑在了她的臉上。為什么不離開?她也無數次地問自己。她留在異鄉,嵌入自身的血肉,然后,就這樣長在了一起,再也難以分割;最后在某個時刻,潰退下來,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所以奮力離開,想去辟出新土。當然,那又是一次新的失敗。只是她在另一個困難的時刻,難得要死、以為完全熬不下去的時刻,已經分開了一年多的他忽然打來電話,告訴她,自己正走在老家鄉下的小徑上,他看著那些童年的橋梁、溪灘、流水,內心充滿平靜。他第一次講到了過去,講到當時如何一步一步地注視著她,看著她披著行軍般的綠蔭,走路去上班,“踽踽獨行”,他意識到她在這里,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只有自己。于是他暗下允諾,要照應好她。只是這些曾經強烈的意愿,這些曾以為永遠不會被折彎的強烈意愿,最終還是泯滅在了鼠灰色的生活里。

但因為他的講述,你也回憶起一起見過的清澈溪流,蹣跚的白鴨,以及無窮無盡、潮濕蒼綠的穹頂,穹頂下揮之不去的霧氣,這些都變成了過去式。但也正是因他那些毫無重心的、絮叨的講述,最終給了你一點繼續的信心,告訴你,提醒你,還是會的,會有許多感情,最終跨越了時間、空間的阻礙,延續到了今天。所有的腳印并非都踩在空閣,過去之路也并非不值一提,并不只是洪水或深淵,烈火或灰燼,穿過時身上總該留下一點光亮與溫存。

R,眼下這個全無重心、絮叨顛倒的講述,是否會給她提供一點慰藉呢?啊,R,我不知道,但我總是希望如此的。R,我們不斷講著故事,我們也只有講故事這一種方式,我們講了又講,無非希望,能從昔日的黑暗中,明晃晃地浮現出什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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