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個句號（組詩）

◎謝 君

[垂直孤獨]

胡志剛的分行，形態特別細長

讓我憑空想起曠野上

支電線桿，幾個民兵隊員在人字

支架旁很吃力和孤獨的樣子。

也讓我想起一種植物——黃麻，

秋天，麻花開放之后，

拔麻，剝麻，捆束，裝船

送去省城，成了繁重的勞動。

它的品種是蘇聯的，

青銅的色澤特別美麗。

因而在蕭紹平原種植廣袤，

大片大片的，我的長腿

跑著跑著，就在廣袤中跑拐了。

跑拐了只好睡回床上。

它趴在地上像一只海龜，

但腳是鐵的。每天晚上的世界

就是我趴在海龜上的一個晚上。

一晚一晚累加，就是一種孤獨。

孤獨是一種無法扔棄的東西

因而被我封存了，裝入陶罐，

罐口糊抹泥巴形成帽式封蓋。顯然

我沒有意識到它們可以垂直疊壘，

像胡志剛制造分行那樣一支一支的。

[V= a3]

這個世界酷斃了，因為在圖書館你找不到

一本叫謝君的人寫的詩集，

即使你找到一本不叫謝君的人寫的詩集，

也會發現它從未被人借閱。

我的女人這么說。但是

詩是我的癡迷，也許是所愛。因而我有

九箱詩集，以V= a3的立體區域堆在書房，

在它上面我壓上了

手機，充電器，路由器。燒水時

也會擱放電熱壺，然后用左手尋找電源。

我看著它，在它后面，每當太陽

落下，余暉沖破窗戶，

我好像看到了一個

失落在小城的哥特式教堂。偶爾，

它也能使我的女人著迷和驚奇，

她一直在等待把詩騰空，

如果有可能直接扔進地獄。

她也許在想，如果把那些紙箱解放出來

就可用于收納鞋子，或者待洗的衣服。

她肯定是這么想的。

她脾氣暴躁，根本打擾不了我，

她體重龐大，我一點都不在乎，

但是當她走近那些紙箱，我就緊張了，

那是九只紙箱，緊密地擠在一起

這個數字，由我超凡的寫作才華創造。

[罐子之家]

作為一個物理量，它們在積累，裝滿一幢房子，

又堆到露天的后門廊。罐子上

擱著麥草扇，舊報紙，雨傘，

萬年歷，綠瓶子，以及一本我曾通宵

閱讀的小說 ，關于一個失蹤的人，

或者說一樁懸而未決的罪案，一把

沉入橋底淤泥之中的銹蝕匕首，210 頁。

一個充滿罐子的家。罐子里

放了些什么，只有罐子清楚。

我不知道。母親也忘了。我的母親

孤身一人，臀部廣大如俄羅斯，

看她那個樣子，艱難而深情地拖動雙腿，

也是一個罐子，裝滿了會唱歌的大黃蜂。

[孤獨是一個句號]

我的朋友周賦說，句號適合于那些沉默

和孤獨的人。為此我想寫首詩，

關于句號，但不手寫，

也不打印。激光打字機不再是

貴重和稀有之物。如果

你在抽一支煙，請不要用熄滅傷害它。

我的愛人在看《鄉愁》，

意大利電影。她最富磁力的時刻

在多年前，搬進公寓那天，十二只

黑色垃圾袋跟著她走出家門。

自從火車頭從燃煤轉為電能，

她的嘴巴慢慢走向了圓錐的形狀，

也就是鴕鳥型，看到羅馬人

泡在溫泉里不知又是什么形狀。

因而句號適合于此刻，適合于

假日的車流。巨大的車流在窗外停頓了，

在機場高速上，成了一個會按

喇叭的漫長句子。一個出行的女人

攀著欄桿，把臀部往天空閃了一下。

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交通堵塞了

如果你感覺堵塞請把堵塞快遞到

銀河系一顆叫CX330 的年輕星球。

如果你在抽一支煙，請不要用

熄滅傷害它。無聊中，我在參加一個

網絡測試，生死攸關。我得到了

死亡日期，周三，2022年5月18日。

顯然，句號適合于我和時代。

這給我一種感覺，在撞上墻之前

幾秒鐘的感覺。或者說一輛自行車

遭遇水泥罐車?；蛘哒f一個抗議者立在

一臺高大、黃色的挖掘機前，顯然，他即將

在搖臂大幅度的旋轉中砰的一聲被鏟斗擊倒。

[1969年]

張開手掌，緊貼，捧住臉龐，

別掉落。就像孤獨時

劃亮泊頭火柴，為一朵

淡藍的圓錐形火花所吸引

——她很美。那年夏天，

尼爾·阿姆斯特朗在月球行走，

我們在勞動路冰激凌廠外

刷寫兵團戰報，一棵泡桐樹

像風車那樣旋轉著它的葉子。

[二百噸孤獨]

我一直想把農村局后面那條寧靜小巷里

有人在堅定并且穩定地禱告的六號教堂

以及那盞巨大的下垂的枝形吊燈

郵遞給上帝。并附言：二百噸孤獨。

他送出的光我沒有收到。

我的唯一的光是一根煙

凝視著我被我慢慢用完。春天

空氣被風吹得不知所措，空曠令我靜止。

[光亮傳]

年輕的時候，如果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帶回家，

我不回家，蜷縮在南門宿舍房，

無聊的時候逛夜馬路。

轉角弄堂一間公房內，

有一盞燈，

我出小巷時光亮消失，

我返回巷內光又浮現。

無數個夜晚，我在進出，

黑暗，光明，黑暗。

燈下的人在干些什么我不知道。

光浮現和消失的地方，是我生活的地方。

[創作談]

我的寫作是尋找心靈中重要的一刻。它可能是美好的一刻，也可能是愚蠢的一刻。以下幾條，我愿意將之視為在寫作中對我有益的東西，也就是我的個人詩見：

1.讓心靈與世界同步，對現代文明保持喜悅之情。事實上，一切藝術形式，語言和感覺，隨著時代轉變而在發生巨大變化。如果被傳統過度地影響，就會難以寫出新的語境，創造新穎的詩意符號。

2.回到自我的陪伴下，用細節說話。挖掘語言，也就是深入地挖掘自己。把你記憶里最重要的東西寫在紙上，不僅可以豐富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豐富別人的生活。在真空中造句是不行的，盡管它看起來很聰明，但永遠不會成為詩歌。

3.本質上，詩不是嚴格的實證主義話語模式。閱讀一首詩，令人感興趣的通常不是事件，而是它的發生方式。詩是一種可能性的敘述，詩敘述可能發生什么，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么，因而制造與事實的錯位，甚至離題，有時候會更加神奇。

4.抓住瞬間意識，盡可能地運用聯想邏輯。拆解基于事實關系的因果鏈，可以讓我們的敘述走向一個更加自由和深入的冥想世界。

5.尋找一個好讀者。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會找到一個理想讀者——對你的詩歌充滿不敬和敵意，這將有助于打擊你的自負，讓你不得不慢下來，停下來，把事情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