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親畫像（三首）

◎孫大順

[好 人]

時間的田野，依然哼著小調

那個不修邊幅的人

再也不會出現。麥子低頭

秧苗沒有等來熟悉的手溫

命運的糧倉，空了一段時間

一個卑微的好人

遲遲未向生活表達歉意

父親，你第一次出現

在一首詩里，像農忙之外

一輛養家糊口的木板車

第一次出現在繁華的街市

我感覺你草一樣的倔強與慌亂

或像是被你從黑漆漆的煤洞里

帶回人間，一塊問路的煤

一個好人。所有人脫口而出

同一副口氣，一樣的神情

仿佛扁擔回到父親的肩上

扁擔里的汗水，回到磨破的肉里

父親，給空空的雙手一個比喻

雨打屋檐，油菜依然開花

塵世的莊稼不會迷路

我在你的姓氏里

挑起你留下的擔子

[家 譜]

四月的家譜，提前回潮

雨水從深山下到宗祠

草木靜穆，野花凄迷

在干凈的時辰里騰出一尺荒地

修譜的春風，和我們一起

在打滑的山岡祭祖

家譜上的秧田緊跟著池塘

池塘之上是坡地

坡地之上是深山，深山之上是蒼天

蒼天之下，姓氏的血源

與水脈一起流淌

與萬物一起繁衍興衰

夜涼如水，月光劈開一條小路

堂屋在家譜里反光

先人回到牌位之上。灶火漸熄

木梁輕嘆，農具發亮

稻谷替低調的糧倉咳嗽

蟋蟀忙著用歌聲清掃風俗的小院

年前，我把父親送上山岡

病逝的奶奶，再也不用挖野菜

編制命運的篾籮，不用在家譜上手搭涼棚

等待挖煤回家的父親

父親留在家譜里的砍柴，但他種下的

麥子熟了，我卻不知道用什么挑回家

[畫 像]

我還沒想好，用素描還是速寫的手法

為一個人畫像。但春天已準備好了

隔壁的孤寡奶奶，送來一碗雞湯

感謝你的腳力和板車，救了她的老命

遠房的二伯，送來珍貴的金黃煙絲

感謝你情急之下

用嘴吸掉他被蛇咬過的毒血

十里之外，一對年輕的夫妻

說話間就要叩頭謝恩，報答你從河水里

救起那個不小心落水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個蹲在田埂偷偷抽煙的人

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只會選擇默默離開的人

木訥，寡言，與世無爭。像豌豆

喜歡留在殼里。生悶氣了，能把半個

水塘的水挑空，仿佛也把痛苦挑走的人

我的父親——是不是一個公認的好人

值得鄉親鄰里放下手上的一切

趕來送他最后一程

沒有大喜大悲，被生活白描一生

像檀樹一樣厚實

山芋一樣自足，石條簡橋一樣負重

父親，我想用你省下的修辭

為你饑餓的少年，端上一碗白米飯

送上一道光，把你挖過的煤洞照亮

在你拉板車的路上，將所有的陡坡放平

父親，我知道你的心意

不需要為俗世換個名字

只要我們像露水一樣，學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