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企業家是有國界的

文 焦文錦

“我已經是可以死的人了。我現在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社會進步，這是一種責任。”被贊譽為“玻璃大王”“中國首善”的曹德旺，曾如是感慨。

一扇干凈的窗戶，才能看到明亮的世界。他內心篤定，專心經營玻璃，從不玩“跨界”；他執著無畏，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帶領團隊打贏訴美國商務部的國際官司；他是中國企業界唯一獲得奧斯卡獎的人；他一手賺錢聚財，一手散財布施。多種復雜氣質對立并存的曹德旺，不禁讓人疑惑，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1一生只做一件事

“中國人應該有一塊自己的玻璃，有一片從自己的玻璃看出去的天空。”

曹德旺老家福建，家道中落以后，14歲就輟了學，他種過白木耳，當過廚師，修過自行車，做過果苗銷售員，嘗遍底層生活艱辛。1976年，他在福清市高山鎮異型玻璃廠當采購員，發現玻璃市場潛力巨大，于是在1983年承包了這個瀕臨倒閉的小廠。1986年，他開始涉足汽車維修玻璃，此后不久，他用自己生產出來的汽車玻璃，打破了日本汽車玻璃對中國市場的壟斷。1987年，他建立了福建耀華汽車玻璃公司。這就是福耀玻璃集團的前身。

再后來的故事，大家已經知道很多了。福耀成為全球最大的汽車玻璃生產供應商，曹德旺也成為了名震天下的“玻璃大王”。從一窮二白到名滿全球，曹德旺有著自己的節奏——1987年福耀集團成立至今，曹德旺一直在專注地做玻璃，始終沒有動搖過。很多人都在好奇，為什么曹德旺在資金充足的時候不去選擇更為省力的金融和地產行業，不走多元化經營道路，曹德旺的回答是：“我認為那不是我的事情，他們說我很土，沒有關系。在互聯網做P2P、做資金投融資平臺，相信我可能會賺大錢。但我不是為了錢，堅決不做。”

因為專注，2009年，他從全球43個國家和地區代表中脫穎而出，榮膺“安永全球企業家2009大獎”，成為該獎設立以來首個華人得主。2016年，他獲頒全球玻璃行業最高獎項——金鳳凰獎，評委會稱，“曹德旺帶領的福耀集團改變了世界汽車玻璃行業的格局”。

面對潮水般涌來的榮譽，曹德旺顯得異常清醒，他對自己總結道：“人生所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你有追求的話，都是你的作品。當你做的時候就應該把它做得精致，發揮到淋漓盡致。我自己PK自己，每天都是第一名。這輩子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做一片屬于中國人自己的玻璃。”

2 “傾家蕩產”反傾銷

“我認為你們媒體要去呼吁，禁止評比誰是首富，誰是有錢人，應該取消富豪榜的評比。富豪榜的評比弄得人心癢癢的，不利于教育我們的國民，我們要樹立袁隆平那樣的榜

在國家利益、民族尊嚴面前，曹德旺從來沒有含糊過，為了在世界舞臺立起中國企業的大旗，他是不計成本，不惜代價的。

2001年底，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曹德旺緊抓機遇，立刻邁著大步，走向世界。不料剛踏出沒幾步，重重一擊就迎面而來。2002年美國商務部裁定，十幾家中國企業對美國有傾銷行為，將會對這些企業進行嚴厲的反傾銷調查，其中就包括福耀集團。

根據當時的統計數據來看，從1989年到2002年，全球3000多件關于反傾銷的案件中，有500多件是針對中國企業的。當時很多中國出海的企業因為不熟悉國際規則，面對美國的刻意刁難，只能無奈選擇認罰。曹德旺雖然認為失去美國市場對福耀的影響不大，但重要的是福耀并沒有傾銷，不應訴就意味著默認，平白無故讓中國汽車玻璃行業蒙羞。

而且美國人說福耀拿了中國政府的補貼，再低價把產品拿到美國來傾銷，這種嚴重不符合實際情況、詆毀國家的指控曹德旺不能接受，他拍案而起，“行，跟你們干到底”。他重金聘請美國著名律師團，一紙訴狀把美國商務部告上法庭。在此期間，他不斷對公司所有人強調，這一仗，不僅關系到美國市場，更對福耀走向國際市場至關重要，不管花多少錢，一定要把這個官司打到底。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一打就是四年多，曹德旺不惜成本，咬牙堅持，福耀最終大獲全勝。

消息一出，舉國沸騰，這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第一個打贏傾銷調查官司的案例。這次意義非凡的勝利，堪稱是國際廣告，不僅讓福耀順利打進美國市場，歐洲、日本、澳洲的市場份額也水漲船高，曹德旺終于實現了從中國走向世界的雄心壯志。

3“企業家是有國界的”

“生意是無國界的，企業家是有國界的”

走向世界后，成本問題也隨之而來，跨國運輸汽車玻璃運費高昂，為了壓縮成本，海外建廠成為大勢所趨。2014年10月，福耀的美國工廠正式投產，這是中國企業對美國的最大投資項目，但在美國建工廠的行為卻遭到不少媒體的曲解，一時間，“曹德旺要跑路，福耀竟然成了美國企業”的言論在國內炸開了鍋。

說到自己去海外建廠“被誤讀”，曹德旺有些激動，“我們是全球最大的玻璃制造商，承擔了全世界汽車廠裝車用的玻璃，因此我必須在全世界生產，必須具備全球化供貨能力。福耀集團所有對外的投資，都是經過國家發改委、商務部批準的。”“福耀制造的市場銷路65%在中國，我跑出去干什么呢？”

后來，在一段視頻采訪中，曹德旺“吐槽”國內投資環境，詳細對比了中美制造業的成本，算下來在美國設廠比在中國能“多賺百分之十幾”。這段采訪又給他招來了更多的罵名。但曹德旺并不后悔自己說了這些話，“中國厚待我，我才說出這些話，目的是為了國家競爭力的提升”。

“我在很多場合講話不隱瞞我的觀點，因為我愛我的國家。我媽跟我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曹德旺說。其實，早在1995年，為了企業發展便利，曹德旺全家就都拿到了美國綠卡，但2005年他意識到，福耀玻璃已經成為中國汽車玻璃的代名詞，如果移民，中國將會損失一個重要的民族品牌。曹德旺毅然退掉了美國綠卡，并對全家人提出了強制要求，“必須回國生活，誰不回國，就取消他的財產繼承權”，早已功成名就的曹德旺認為，賺錢是企業家的工作，回饋社會才是企業家的義務。

4“口無遮攔”的“下等人”

“鬼谷子把人分為三等：上等人惜字如金，一句不講。中等人拐彎抹角，繞彎了再講。下等人講話是直來直去、沒有遮攔的。像我這樣的人，胡說八道，是下等人。我是農民企業家，反正無所謂，下等就下等，就胡說八道了。”

“不要減我的稅，我很好，過得挺不錯的”。

2018年的博鰲亞洲論壇稅改分論壇上，性格耿直、說話大膽的“玻璃大王”曹德旺又講了一堆大實話。“我建議大企業不要減，小微企業直接免了，因為小微企業借不到銀行的錢。各國有各國的國情。”

作為企業家里“網紅”級的人物，“敢說真話”已經成了曹德旺摘不掉的標簽。近年來，他還多次因此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他對李嘉誠靠房地產大賺不屑一顧，認為馬云只會吹牛和賺快錢，更評價潘石屹“鬼精鬼精的”，甚至預言“房地產遲早崩盤”。在一次由他而引起的稅負大討論中，他也表現出有些復雜的“雙面”。“我是警告中國人一定要小心，要考慮如何提高國家競爭力的問題，不要整天拍馬屁、不著邊際地胡說八道。”曹德旺不留情面地批評中國實體經濟發展存在的問題，指出中國的“綜合稅負比美國高35%”。

另一方面，他又對一些尖銳的批評言論表示，“要對政府有信心，相信政府會去做工作，為什么要提那么多不應該提的話呢？”他還表示，“從我個人認為，這些事情（稅負高）不是政府的事情，也不是國稅局、財政部的事情。存在的都是有道理的，當初財政實在是太困難了，按照過去（實施這樣的標準）是無可厚非的。”

這體現出他質樸可愛的一面，也體現出他頗具個人風格的處世標準和哲學。

在輿論風暴中，曹德旺也收到許多善意的提醒，“我的朋友們都在勸我不要亂講話，但我只是實事求是地講出問題，提醒要重視實體經濟。我是中國人，我的事業重心都在中國。”

當然，也有很多人斷章取義曲解他的意思。但他似乎不太善于保護自己，對于減稅這個問題，你若問，他還是會坦誠回答。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國家的事情。在他看來，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他是為了國家好去提的意見，而不是為了它不好去提意見，因此他也沒有什么思想負擔。曹德旺正在用行動踐行懸掛在他辦公室的一副對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

5中國企業界唯一獲得奧斯卡獎的人

“我敢做的你都可以拍，被你拍到的你都可以播。”

2020年2月10日，由奧巴馬夫婦投資出品的紀錄片《美國工廠》拿下了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的大獎。導演在領獎時，用中文對因疫情無法到達現場的曹德旺表達了感謝。紀錄片以2008年金融危機為大背景，講述了通用汽車的俄亥俄州代頓工廠倒閉，中國福耀集團接手，將其改為玻璃制作工廠并雇請上千位藍領美國員工的故事。曹德旺和他的福耀玻璃，因為這部紀錄片，再次走入國際視野。

奧斯卡頒獎典禮結束后，“男主角”曹德旺錄制了一段視頻，發布在福耀集團的官方微信平臺。他向兩位導演表示祝賀，也坦言：“我知道，您們用自己的手法，也沒少批評我，但我還是感謝您們，我會很客觀地接受您們的批評。這對我將來繼續在美國發展，用什么樣的態度，克服缺點，把工廠做得更美國化，起到了很大的幫助。”“我這個人的性格，光明磊落，我跟他講，我敢做的你都可以拍，被你拍到你都可以播。我很自豪地跟你講我一輩子走過來，光明磊落。”曹德旺說。也正是因為他博大的胸襟、坦蕩的人格征服了美國苛刻的奧斯卡評委，也讓全世界了解了中國的企業文化。

6不行賄的企業家，行大善的佛教徒

“上天給你的財富自有定數。錢對你們來說是錢，對我來說我是在減肥，是在消除贅肉。”

曹德旺身上很多兩面性，他對經營成本斤斤計較，卻對慈善一擲千金；他追求金錢、豪宅，卻也粗茶淡飯；他在生意場上廝殺進攻、高歌猛進，而作為佛教徒，他夜里卻在誦經默念“放下”……放眼中國商界，鮮有企業家如曹德旺一樣，如此虔誠地將信仰融入企業經營與個人修行之中。作為中國制造領域最成功的企業家之一，今天身家超過125億的曹德旺坦言自己只把這些財富當作身上多余的贅肉和修行自律的根本。

曹德旺評價自己為不行賄的企業家，“沒送過一盒月餅”，他從來不借給別人一分錢，但從1983年第一次捐款至今，太多累計個人捐款已超過120億元人民幣。今年，他又出資100億建設福耀科技大學。“我認為一個真正有作為的男人，在我手上賺的錢，我死之前必須還給社會！我做企業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國家的興旺發達。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我們這個國家的興旺發達靠的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努力。”曹德旺說。

三十年來，時勢造英雄。如今曾經執著的少年，已年過七旬。曹德旺用他的經歷詮釋了什么是中國企業家的精神。時代大背景裹挾著每一位企業家奮力向前，曹德旺與福耀集團正是這個大時代背景下的縮影。現如今，中國企業家和中國企業已經大踏步走向了世界舞臺，又將開始一個我們無法想象的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