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軍
/一/
老陳在南市的那處住房,兩室一廳70平方米。為了孩子上學方便,老陳一家三口搬到了孩子姥姥家住,這處住房便閑置起來。妻子陸老師主張出租,老陳沒同意:除了對老房有感情之外,他不想承受“收租人”的角色。夫妻二人都是高校老師,骨子里挺清高的。妻子說孩子上高中后,補課費高了。還說,在父母家住總不能太節省,開支越來越多。老陳不好再堅持,但也提了一個要求——租金要低。
也許是租金低的原因,出租信息剛登出就有租客看房。妻子非常高興:看來低租金是對的,老陳真有頭腦??墒?,這位姓夏的租客還要求再降租金。他說是長租,最少一年。妻子看向老陳,老陳不忍妻子和租客討來討去,就說,既然長租,就降點兒吧。
每個季度能收到幾千元的出租收益,妻子又給孩子多報了一個補習班。
半年過去了,離交這個月租金的日子已過去20多天了,小夏還沒提房租的事。又過了兩天,離租房的整月還有3天時,小夏突然打電話要退租,說母親生病,他要找離家近的工作。他讓老陳明天收房。
“說好一年,結果只租半年。”妻子從抽屜里取出合同,“按合同要賠償一個月的違約金,還不算長租的調價??傻盅旱腻X已頂了這月的房租,只好另向他要。這是雙方的承諾,我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給呀。”
第二天,夫妻倆打車到出租房。上到5樓,門大開著,門口堆放著手提箱和比手提箱還大的行李,室內雜亂無章,垃圾滿地,都沒下腳的地方。小夏從里面出來,把房門鑰匙交到妻子手上,說他叫的車,一會兒就到,之后便不再說什么。妻子接過鑰匙,沒表現出不悅,而是禮貌地說:“愿你住得開心?!?/p>
妻子從事教育工作,能掌控人的心理。這句話表面上是客套,實則是讓對方自責:怎么好意思把房子住成垃圾場。小夏沒有任何回應,妻子又問:“看你這年齡,你母親年紀也不會太大?!逼拮拥目谖窃絹碓较窭蠋熢儐柡⒆樱骸暗玫氖裁床。貑幔俊薄澳X病?!薄斑?,到醫院看過嗎?”“看過。”“怎么說?”“只能保守,也就是等死?!薄斑?!是錢的問題嗎?”“不是。醫院見我們是農村的就不給治了,說風險大。”“哦。你成家了嗎?”“沒有,剛處一個,沒希望?!薄皠偺幵趺淳蜎]希望?男生要主動些嘛。”“她先要房,后又說等我媽完了再說。”“唉,這也太現實了吧!”
說話間,車到了。小夏拎起兩個手提箱下樓去??磥?,他根本不想談及違約金的事,或者,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
老陳小聲問妻子:“怎么沒說合同?”
“想說來著,可看他的境況——唉,就當資助了,他留句感謝的話就行了。”妻子弱弱地說,老陳點頭贊同。
不一會兒,小夏又跑上樓,喘著粗氣端詳著剩下的幾個行李箱。
“不用看了,你一個人拿不下去?!逼拮愚D向老陳,“你送他一下。”老陳拎起一個行李,同小夏一起下了樓。
車停在樓門口,把所有行李放到車里以后,小夏坐到副駕駛位置上。車窗是搖下的,老陳等待著小夏回過頭來向他道別、致謝。可小夏將頭轉向司機,說句什么,車便緩緩開動了。車拐出大門的時候,他仍有機會轉過頭來,但他并沒有轉。
/二/
2019年6月,老陳又迎來一位新租客,是一墻之隔的隔壁醫院的一位女醫生。那天,女醫生來看房,她身材高挑,面容清瘦,看上去年齡不超過40歲。穿著醫生的白大褂,口罩掛在胸前。同來的還有一位自稱是學生的女孩,姓寧,叫寧。她很恭敬地叫醫生“尹老師”。
“沒空調?”尹老師巡視一下房間,說。
“這是蘇式建筑,壁厚,冬暖夏涼,風扇足夠了?!逼拮咏忉尅?/p>
“要的,要的?!币蠋熝鲋?,四處張望,說著外地口音。
“老師,您看還需要什么?”寧寧恭敬地問。
“別的不需要了,租二年吧。”“好的。”寧寧恭敬地答。
“我那邊還有急診,寧寧辦手續吧?!闭f完尹老師就急匆匆離開了。
妻子似乎沒有反過神來。寧寧見妻子沒作聲,便走到妻子身旁說:“姐,還考慮什么呢?”
妻子將無助的目光投向了老陳。老陳揣摩著妻子的內心活動:她不應是因租金的問題拿不定主意,人家并沒有還價。吸取了上一次租金低但還是被砍價的教訓,妻子這次提高了租房的價格,留出討價還價的余地……最后,老陳認為,一定是這位醫學老師的行為舉止,讓同樣是老師的妻子產生了抵觸情緒,一時間失去了溝通的興致。的確,這位尹老師從跨進門檻到離開,在幾分鐘內的交流中,竟沒有正式地看老陳夫妻一眼。但是,面對可能是有史以來的最高的租金,妻子似乎又無力與之對抗,于是她處在矛盾中。
老陳對著妻子,語氣堅定地說:“看看,我們買什么樣空調。”
“你上網搜吧,我來起草合同。”妻子以冷漠的口氣回應。
一天后,空調安裝完畢,租房合同簽完,這次房屋出租進行得很順利。
轉眼到了春節,而寧寧在幫尹老師付了兩個季度的租金以后,便再沒有聯系。
大年三十的前兩天,妻子收到寧寧的一條短信:“尹老師被疫情隔在湖北,預計節后可回,放心勿急?!?/p>
可是,春節都過去好長一段時間了,妻子還沒收到寧寧的信息。又過了一些日子,妻子的手機上突然顯示寧寧的短信,要退租:“姐,明天退房,請您和大哥務必前來交接,帶上您的備用鑰匙,多有不便,敬請包涵。”妻子看過之后,算計著說:“她應有半年的時間沒住這個房子?!?/p>
按約定的時間與寧寧見了面,她戴著口罩,同來的還有兩位男生,也戴著口罩。寧寧介紹說,他倆也是尹老師的學生,來幫拿東西的。
幾個人一起上樓,老陳打開門,讓寧寧他們先進去。老陳先來到大一點兒的東屋,一床大被平整地鋪在床上,床邊桌子和桌旁的矮柜上堆放著許多書,有的還是翻開的??磥碇魅怂X和學習工作都在一個屋里。窗前白色輕盈的紗簾靜靜地垂在書桌對面,這是主人精心布置的,因為這個紗簾不是原有的。桌上除了一臺電腦和幾本書籍之外,還有一瓶咖啡,由于蓋子沒有蓋緊,里面的咖啡已成黑塊。一個不大的相框立在桌子上,吸引了老陳的目光,這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其中的尹老師嘴角上揚,笑瞇瞇的眼神透著頑皮,形象很美。
兩個男生開始裝東西,老陳來到客廳,妻子和寧寧正在結算房租。
“中途退租,按合同要賠償兩個月的違約金,定金是不退的,再加上應付的租金?!逼拮诱f。
“哎呀,這么多!”寧寧想了一會兒,說,“姐,這事怪我,沒細看合同。你能不能先把租金收了——”
“做老師的更要有契約精神。”妻子嚴肅地說。
寧寧不再說話,她在想怎么辦。她沒帶合同來,也沒去看妻子帶來的那份合同,她相信妻子說的都是合同上的規定。
“違約金怎么是兩個月?不是一個月嗎?”老陳拿起合同看,上面填的是兩個月。
“現在是兩個月了。出了小夏那個例子之后改的。如果我們違約也會加倍賠償給他們,很公平。”妻子說得很堅決,沒有調整的余地,也是在暗示老陳,不要替租客說話。
“行?!睂帉幊聊艘粫海f,“既然合同寫明了,按合同執行就是了,告訴我總數我給你打過去?!?/p>
兩個男生很快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好了,并讓寧寧檢查一遍,就往樓下搬。
寧寧確認妻子收到錢款以后,又返回到房間。她環視房間的每個角落,走到窗前,前傾著身子把紗簾拉向一邊。
“這是你們老師自己安的,你拿走吧,我們租房子用不著?!逼拮诱f。
“是,這是我幫尹老師安的,我不拿走,就留在這吧……”寧寧的話語中帶著一種難舍的感情。
又反復查看了一遍后,寧寧拎起地上的一個袋子往外走,看樣子這個包很沉。
“你幫拎一下?!逼拮訉详愓f。
這個包確實很沉,里面全是書。老陳送他們到樓下。東西裝上了出租車,兩個男生坐到后排,副駕駛的位置留給寧寧。
寧寧來到老陳跟前,誠懇地說:“謝謝大哥,我拖欠房租很長時間,可你們一次也沒催過……”說著說著,寧寧的眼圈發紅,要哭。老陳想,寧寧是覺得委屈要流淚吧。寧寧坐進車,搖下車窗,向老陳揮手:“再見。”
回到家里,妻子告訴老陳:吸取上一次租房給小夏的教訓,這次租房注意兩點,一是開口要價不能低,就是再低,人家也壓價;再一個就是違約金改為兩個月的房租,防止租客利用規矩占便宜。
/三/
受疫情影響,人員流動少,一個多月了,老陳都沒有接到求租電話。這天,老陳的手機顯示一條消息,湖北醫務人員抗疫犧牲,有內容有照片。其中一個女醫生,老陳看著眼熟。他急忙問妻子:租房子的尹老師,是不是叫尹青?妻子答:不知道呀,就知道姓尹,我都是和她的學生寧寧聯系。
“是她,是她。”老陳自語道。
“怎么了?”妻子問。
“犧牲了。”老陳回答。
“你可別造謠,搞清楚了再說。”妻子一邊說一邊把手機搶了去:“照片很漂亮,是她本人嗎?”
“是,那天這張相片就放在出租房的桌子上,是合照?!?/p>
“快看文字怎么說?!逼拮优e著手機,“尹青,女,36歲,醫學博士。2019年12月回湖北看望父母,因疫情滯留當地。她主動聯系當地醫療部門,積極投入到當地的抗擊疫情的工作中……”
“是她?!”妻子惶恐地說。
“你和寧寧聯系一下,看是否屬實?!崩详惥o張地說。
不一會兒,一條哀傷的消息讓老陳和妻子久久無語。寧寧回了一條簡單的信息:“她是我的老師,我永遠懷念她?!?/p>
妻子看著短信,眼角濕潤:“收房的那天我就感覺不對勁兒,寧寧和我告別的時候眼淚汪汪的?!?/p>
客廳的燈關閉著,二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夜色中,妻子忽然說:“我們收尹老師的租金是不是收錯了?”
“你怎么想?”
“全部退回,否則——”
“做得對,你這就和寧寧聯系吧?!?/p>
妻子把寫好的內容讓老陳看:“寧寧,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們非常悲痛,我和我愛人決定,將收到的尹青老師所有租房費退給你,并轉給她的家人,以表達我們的悼念之情。請速回信息,希望盡快把錢轉給你?!?/p>
寧寧很快回短信:“你們在我拖欠房租的幾個月里,沒有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十分感動。關于退租的事,是尹老師在病重期間委托湖北院方給我醫院發來一份傳真提到的,所以這件事就落在我的身上。你們的想法我會盡快聯系她的家人,將你們的誠意轉告給他們?!?/p>
又一個月過去了,妻子還是沒收到寧寧的任何信息。
隨著疫情平穩,租房的電話又多了起來,但老陳和妻子似乎沒了出租的熱情,對每一次電話的答復都是:此房在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