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男人老了。他經常做奇異的夢,又或許是在由臨睡前的電視節目催生的諸多狂亂駭人的夢境之后,他記住的往往是其中最奇異的那些。他明白了“精疲力盡”的意思。
他發現世界上的瘋子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以前他聽老家在鄉下的同事說每個村都有幾個傻子,夏天會坐在村口乘涼,冬天里會攆著人走,喋喋不休。甚至,“每家都出過傻子,瘋子”。當時他以為那是愚昧的誤解、無知的傳說。誰能說瘋傻不是落后的代價,或者是符號?現在他不那樣認為了。開車時他會看到路上的瘋子而不是車標。他聽說有故人半清醒半瘋癲地活著,這讓他有時疑心自己是否也半睡半醒地活著。他知道了一些朋友的秘密,有些是狂暴的幻想,支持人活下去;有些是黑暗的選擇,必須得逃避才能活下去。有這些秘密的人,似乎必然非瘋即傻,雖然那些訊號都掩藏在生活表象底下。
他越來越常聽說逝者的消息。經常涉及財產分配問題,其中有一些,他也需要參與。與逝者相關的常常是一些平常看來奇怪的事情,比如他陪著一位比他更年長的朋友去探望一位女人,她的丈夫陪在她身邊,她卻只想見另外那個男人。有時她丈夫開車帶她來看他。面對死亡時人有難以想象的索取,也有一生中僅見的慷慨。
他一生與錢調情,與職業調情。回顧起來不像一次次選擇,倒像一場場無盡的探索。
他搬過這么多次家。與選擇正確的房子相比,他寧愿自己選擇了正確的城市。
他離過婚。有過幾次“短暫的、不快樂的”關系。如果讓他形容如今的婚姻,他會說,“我們能和睦相處,但從來沒覺得有什么值得慶祝的”。有一次他在家中時意外接到了來自前妻的電話。沒時間去琢磨她是怎么知道他這個號碼的,因為她說她病入膏肓,這個電話是她想要總結自己這一輩子的關系,想要與過去的創傷和解。“我是Ginny,我快死了。”她說。莫名其妙地,他似乎被譴責了,也被原諒了。抓著電話他突然產生了疑問,對面究竟是他第一任前妻(Victoria,他叫她Ginny),還是第二任(Jennifer,通常簡稱自己為Jenny)?這一切如夢似幻,對面掛上了電話,現在是忙音了。
他見過許多女人哭,印象最深的來自于陌生人。酒吧里的那位金發女子臉上有淚珠閃爍,她說,“我在這兒像坐牢一樣”。
他經歷過很多疑問,學會了不說出來。譬如,一位受他提攜的年輕人寫了本書,有個人物仿佛是影射他的。他在幾處社交場合都見到那位年輕人,有一次他甚至就是為了見到那個人才去的。但他從來沒能問出口。最終當他知道答案時,他笑得比什么都要大聲。
他意外地經歷了幾次重大的歷史事件,比如他看著世貿大樓倒塌,文件像雪片一樣飛落。收拾逝者的遺物時,他看到等待被變賣的舊書。看到獎章、徽章、一只雪花水晶球。他并不想感傷——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他忍不住想,“那些曾見過水晶球里面場景的人,都已不在人間”。
美國作家丹尼斯·約翰遜的《海仙女的饋贈》可以說成是五個短篇小說的總和,也可以說全部作品都擁有一位統一的主角:正在衰老的男人。他可以生活在美國,從紐約廣告公司搬家去了西海岸四季溫暖的圣迭戈,也可以生活在上海。甚至不需要真的老,只要你在某些時刻曾經照著鏡子注意到歲月在鬢上流失的痕跡——注意到,而不是無意看到,就仿佛這些跡象從鏡中跳出來,要把你摁在地上一般——你就會喜歡這本書。它以這個男人回顧往昔時的詩意以及男性特有的雄心攫住你,而它抓住超現實時刻的能力讓人著迷。當你看到這個男人如何與一位巨富朋友喝酒,看著那位富豪在壁爐上點燃一幅名畫,你可能會想起自己如何參加一場私人酒會,歌劇名伶在席前為賓客唱歌。誰沒有這樣的經驗?曾以為自己是主角,之后興味盎然地發現自己是這一切的見證者。
許多男人喜歡非虛構,譬如歷史著作與傳記。但我相信最挑剔的讀者也不會失望于《海仙女的饋贈》,它所描述的現實比史書還要更現實。只要一個人有關于歲月的經驗,體驗過“蹉跎”二字,感受過黑暗與光明變幻交織的魔力,就會讀出丹尼斯·約翰遜句子的魔力。更何況,或許男人才能心碎于那種想要走出臥室、走進冷冽空氣的沖動:“我知道自己逝去的生命已經超過了未來的生命,我的記憶比期待更多。記憶會消失,能留下的不多,我并不介意把這些記憶中的大部分也忘掉。間或,我躺在那里,開著電視,讀著我搜集的民間故事中的一些狂野而古老的片段。能召喚來海仙女的蘋果,能滿足愿望的雞蛋,能讓人長出長鼻子再掉下來的梨。有時候,我會爬起來,穿上睡袍,走出門去,在我們安靜的社區里,尋找一根有魔法的絲線,一把有魔法的劍,或者一匹有魔法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