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之上

姬中憲

許多事情要上過床才知道。她和他上過床后，才知道他家書房里的那個保險柜其實是微波爐，廚房的微波爐里倒放著現金和票據。她十分吃驚，用那種“一切都晚了”的神情說：“為什么要這樣？熱杯牛奶也要開密碼鎖？”而他不覺得這有什么，“我一直都這樣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我好像沒機會告訴你，”他快速回想了他們認識的過程，“你知道的，咱們總共認識一星期，我總不能一上來就對你說，嗨，你好，要不要去我家看看我的微波爐，帶密碼鎖那種?！彼龜Q著眉頭、咬著嘴唇瞪他，想用這種表情來反證他有多荒唐，“那你還有什么事情沒告訴我？”她說。他左右看一眼，又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體，說：“你看到了，我整個人，整個家都擺在你面前，我不知道你還想知道什么事情？”她慢慢喝光一杯奶，嘴角沾著奶漬，說：“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隨便開你的微波爐——我是說，你放現金和票據的那個大鐵盒子——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么?！币涣＞G豆落到地上，他把頭插進餐桌底下，找那粒綠豆，甕聲甕氣地說，“沒關系吧，你想開，就開，微波爐里，能有什么，貴重東西？”他爬回座位，喘著氣，臉憋得通紅，卻沒找到那粒綠豆，“我最討厭把吃的東西掉地上了，找又找不到——是不是滾到你腳底下了？”她不動，也不睬他，只是怔怔地坐著，兩手來回摩挲玻璃杯，好像要把它搓成一長條。“哪里買的？”她突然想到一個可以將話題繼續下去的新角度，“我覺得挺好玩的，我也想看看?！薄熬W上啊，前幾年很流行的一套網紅產品，好多呢，有馬桶模樣的椅子，有花瓶形狀的吹風機，有偽裝成冰箱的衣柜，也有偽裝成衣柜的淋浴間?！薄澳慵疫€有什么東西是假的？”“我家東西都是真的，只不過猛一看可能會看成別的東西，你習慣習慣就好了，再說了，”他一刻都等不及了，他忍不住湊上前去，吻掉她嘴角的奶漬——那些被擁抱和親吻突然打斷的事情真是不計其數啊，“誰規定的微波爐非得長成微波爐的樣子？”他最后說。

第一次是齊果農。齊果農是他們公司最大的供應商的老板的侄子，他聽大家“果農”、“果農”地叫，以為果農是他的職業，后來才知道是他的名字。他出身書香門第，這名字據說出自古語，可不像字面上那么土。那晚是因為他和果農還有眾同事吃飯聊天，一時沒有回她的信息，她發出了“我重要，還是那什么果農重要”的疑問?！八皇枪r，他叫齊果農，他是我們公司最大的……”“我問你他重要，還是我重要？！”她再次問他。“你重要，當然你重要，”他及時反應過來，“去他媽的果農吧……”他從里到外地將果農及其家族好好羞辱了一番，總算安撫下她。第二次是因為做飯，他媽來他家住了幾天，給他們做飯，他媽剛走，她就讓他把他媽做下的飯菜都倒掉，“黑乎乎的那叫什么?。磕阋膊徽f說，還在那吃！”他把飯菜倒掉，耐心給她解釋：“關于我媽做飯這件事，不要說你，我都已經說了她幾十年了，沒用，尤其最近幾年，她上了年紀，更改不了了，我的觀察，她覺得她對家人的唯一貢獻就是做做飯了，如果連這一點也給她剝奪掉，她真是……”“你對你媽的觀察可真夠細致的，對我呢？是你媽的這點感受重要，還是我們的健康重要？”“都重要都重要——當然，都重要的前提下，你更重要，只是她難得來，偶爾吃一次也不至于影響健康，而且你可以吃別的菜……”“根本就是你媽比我重要！”他們不再說話。當天夜里他向她講起一個故事，說的是納粹屠殺猶太人時期，路口關卡重重，一位猶太母親牽著一兒一女經過，被查出來?！敖裉煳倚那楹茫裢忾_恩，”納粹官兵說，“兩個孩子可以活一個，選一個吧?！笔郎嫌心膫€母親能面對這道選擇題？然而如果不選，一個都活不了，母親萬般無奈，最后還是做了選擇，結果納粹嘿嘿一樂，說：“逗你玩呢，今天一個也不殺，都過去吧?！薄氨葰⑷烁鼩埲痰?，是把人逼入這種倫理兩難的境地，”他最后惡狠狠地總結道，“所以，如果有人問我，你媽和你媳婦同時掉河里，你救誰？我的回答是，誰把我逼入這種絕境，我就不救誰?！薄欢@最后的總結與引申都在他的心里，他一句也沒有說出口，他能說出口的只有那個遙遠的納粹與猶太人的故事。這之后的一段時間，她慢慢地似乎不那么熱衷于做這樣的對比了，也許真被這個故事震懾，也許只是因為他身邊重要的不重要的人都已被她對比過一遍，她最后總排名第一，因此沒必要再比了——她轉而和東西比，和家電、床頭柜比，和房子比，“墻紙重要還是我重要？”“花灑重要還是我重要？”“遙控器重要還是我重要？”“餐邊柜重要還是我重要？”“吸塵器重要還是我重要？”“驅蚊水重要還是我重要？”“空氣炸鍋重要還是我重要？”“空調開關重要還是我重要？”“防臭地漏重要還是我重要？”“陶瓷瓷磚修補劑重要還是我重要？”“真空壓縮收納袋重要還是我重要？”“一次性吸油面巾紙重要還是我重要？”……這樣的問題張口就來，素材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們生活在商品中，快遞小哥一天幾次敲門，還在源源不斷地補充新商品，他發現他買的商品——主要是一些丑笨的、基礎建設領域的物件——更容易被她拿來比較，相反，她自己購入的零食、玩偶、化妝品則較少提及。心底里，她始終覺得她在他心里還不夠重要，或者雖然重要但具體多重要卻難以量化，或者昨天重要但不能保證今天還重要未來一直重要，因此需要不斷地借助一些公認的、肉眼可見的參照物，為此刻的自己定一個位，以換取未來三至五天的安全感。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戰勝了邊幾、炭包、人字梯、百潔布、分類垃圾袋、深層洗衣液、電動晾衣桿、硅膠馬桶刷、升降電競桌、免開孔吉他掛鉤以及電視機落地移動支架……她戰無不勝，然而這并不讓她安心和甘心。她知道哪怕她戰勝了一萬個東西，只要他在第一萬零一個東西前稍稍遲疑一下，之前的勝績就算全完。他始終無法給到她一個永恒的、一勞永逸的排名，那些階段性的排名也常常出于被逼無奈，越脫口而出越顯得假，越需要下一次排名來驗證和鞏固?！暗降资钦l，”他們每晚懷著相同的疑問和仇恨入睡，“一次次把對方逼進這樣的排名中？”

她在淋浴間洗澡，聽到外間一聲巨響，她摸索著關掉龍頭，閉眼聽，什么聲音都沒有。她拿手擼一把臉上的泡沫，睜大眼，好像這樣能聽得更清楚一些——依然寂靜。她朝外面喊：“喂！什么聲音？你在干嗎？”他沒有答應，或許沒聽到。她匆匆洗完，不敢吹頭發，怕吹風機太吵，錯過第二聲巨響——她總覺得還有一聲。她從浴室出來，看到他背對她坐在臥室的椅子上。“剛才什么聲音那么響？嚇我一跳，你沒聽到嗎？”他沒有回答，她繞到他前面，見他臉上敷著黑色的竹炭面膜，眼睛閉著，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用回答問題了。她盯著他的黑臉，研究那黑臉下的表情，卻發現他右手藏在衣服下面，正輕微地抖。她掏出他的右手，看到拇指指關節揭開了一小塊皮，皮下血肉翻動，是一處新鮮的傷口?！鞍パ?！你怎么搞的？”她翻出碘伏給他擦拭，找出創可貼給他貼上，他依舊不說話，似乎傷口已說明了一切。此后他們互不理睬，她專心吹頭發、做睡前護理，兩小時后他們在床頭相會，燈一關，他說（就好像這句話亮著燈沒辦法說似的）：“剛才，我砸了一樣東西?！焙诎底屗纳眢w有些遲緩，然而腦子十分機敏，她迅速明白過來，“你砸了什么？”他很滿足甚至有些得意地往枕頭里陷進去一些，說：“你猜。”“我昨天買的盲盒？”“不是?！薄拔业挠螒驒C？”“不是。”“……貓？”“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我猜不出，你提示一下?！薄翱傊呛苤匾?，我們總要用到的一樣東西?！薄霸彝曛竽?？”“被我清理掉了?！薄盎畹倪€是死的？插不插電？貴不貴？在不在保修期內？”“這么多問題，不如我直接告訴你得了?！碑斖硭龎舻桨峒遥及差D好了，她數來數去少一樣東西，卻不知道少了哪樣，她找搬家工人理論，他在旁邊笑。第二天起來，她開始找那樣東西，翻箱倒柜地找。她對這個家已經很熟悉了，事實上除了大件，這個家里所有能移動的物件都被她更換過一輪，連擺放位置都經她反復測算過，以確保每樣東西都在它的最佳位置上。她即使沒辦法列舉這所有的物件，可是如果少了一樣，她也絕對不會看不出來。她努力回憶那晚的巨響，拂去籠罩在那巨響之上的水聲、換氣扇聲、鄰家的電視劇聲，單單將那巨響剝出來，根據這聲巨響去推測那東西的重量和質地，有針對性地去核對。然而她懷疑的對象一律安好，連個裂紋都沒有。她于是改變策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排查，地毯式地搜尋，仍舊沒有斬獲。她稱得上收納小能手，平時挺擅長找東西，他的車鑰匙、挖耳勺、指甲鉗或者襪子找不到了，都要請她幫忙，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她要找的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也曾貼著地板和墻面尋找摔砸的痕跡，那樣一聲巨響，總該留下些痕跡才對，然而一無所獲，他把現場抹得干干凈凈。她一開始公開地找，高調地找，找給他看，以顯示自己的自信和正義，慢慢地，她將這工作轉入了地下，轉入了日常和無意識。她明白，她根本不用刻意去找，既然是重要的，總要用到的，那么總有一天，她已經忘記了尋找這件事，在一個最最自然和放松的時刻，當她伸手摸一樣東西卻摸了個空的時候，答案自會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