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緣

章念馳

我這個人不嗜煙、不嗜酒、不嗜茶、不嗜麻將、不嗜撲克，不嗜游覽、不嗜炒股，唯嗜收集一點各種石塊，這種石塊的特點是有天然的形態與花紋，就像一幅幅畫，經久耐看，趣味無窮。

我書房的正、側兩面，書櫥上下擺了六十多塊各種彩石，供我伏案之余，抬頭品味，調劑精神，略作休息，引起愉悅，像老朋友一樣。石頭既不要澆水，又不要施肥，也不要小心伺候，省心可觀。它們沒有脾氣，沒有計算，沒有妒忌，沒有死亡。也許這是一種屬于舊士大夫的小資趣味，始終沒改造掉。

另外，我在休息室沙發前的小桌上用水盂養了各種彩色的小石子，它們來自五湖四海，拜改革開放之賜，進口到了中土，相聚在我家中。我知道它們每一塊石頭的前世今生，如同知己。它們擠在一起，相安無事，不會腐爛，不會褪色，只需常常給它們換換清水。

我家的博古架上、裝飾櫥上也放有石頭，真是石的天地。雖然只花三五十元，貴至三五百元購得，沒有價值連城的寶石，但每塊都是我親自相中，這是一種緣分，是一種玩得起的愛好。

我購買的第一塊石頭是塊硅化石，是一棵樹木被埋在地里經過百萬年的變化形成的。像木非木，似石非石。大自然經歷了千萬年的滄海桑田，升降沉浮，被埋在地下的樹木，有的變成了石油，有的變成了煤，有的變成了硅化石，有的變成了瑪瑙，有的變成了玉石。“文革”后，有一次我在花鳥市場上看到一塊硅化石，完全與平常樹木一模一樣，只是石化了，成了一塊石頭，而樹心竟由五種顏色構成，最中心是紅色，又稱硃，然后周圍是淺黃、淺咖啡等色，這么奇妙。我頓時待著不走了，想買下來，但物主不肯讓，最后開價三百五十元，這是我幾個月的工資。我只好悻悻走了，但覓石的興趣卻種在我心中了。

后來我買到了我的第一塊石頭，就是這塊硅化石，沒有一點紅色，但紋路很好看，加上一個講究的紅木座子，成了我心頭愛物。打這開始，幾十年來已收集了七八十塊，大部分是近十年從網上購得的。各國各種石頭都曬在網上，非常適宜選購，已完全取代了花鳥市場。閑來逛逛網市，這也是人生意外一樂。

有一次我去寧夏開會，會后安排參觀西夏王陵，在賀蘭山下，廣袤大地一片蒼涼，飛沙走石，人跡罕至，卻有一個小小的紀念品集市，里面居然有賣石頭。一塊暗紅的石頭躍入我眼簾，這是一塊我夢寐以求的硅化石石蕊，竟無人識貨，我立即以二十五元買了下來，不知有多高興。

在參觀中，我遇到了一個擺茶攤的老漢，桌上他用幾塊石頭壓住一塊塑料桌布，我頓時對石頭發生了興趣，凝視了半天。這是一塊灰黑色石頭，被風沙打磨得有棱有角，卻很不普通。我便問老漢可不可以賣這塊石頭，他說：“我雖不知道這是什么石頭，但這種石頭現在已很難撿到了。”他開價三十元，我立刻欣然買下了。回家后浸在水中，石紋結構一清二楚，完全是塊墨玉。但是不是甘肅寧夏傳說中的“月亮石”，就不得而知了。

我過去見到的硅化石，一般都是新疆的，大的兩人都抱不攏，小的尺把大小，蒼老的樹干，自然的紋路，各種顏色，古老和現代交織，點綴在家中十分適宜。我收藏了一塊硅化石，是米色的，木紋非常清楚;有一塊是蒼老樹干，但樹心已玉化了;有一塊是完全玉化了，變成了白碣色的玉塊，是來自于緬甸的。緬甸的玉化石品種極多，有純白的、雞油黃的、咖啡的……甚至有藍紫色的，價格都不算很高。

我收集最多的是花紋彩石，我不知道它們的學名，我也從不看有關石頭的書籍，因為我不是研究石頭，只是喜歡它的顏色、花紋，這真是天公造物，造出這么多種顏色的石頭，有紅、紫、藍、綠、白、黑、黃……上面還有不同的圖案，有的像抽象畫，有的像山水畫，有的則像花鳥畫……給了我無限的想象空間。

我第一塊彩石是在一個外貿展覽會上購得的，竟想不到中國的石頭也出口。從此之后一發不可收，覓了二十來塊彩石。彩石最可貴的是它們永不褪色，我敬它們的是不褪色的品相。我有一塊“芙蓉石”，如夏秋初陽下的芙蓉花，淡黃微紅，嬌嫩至極。芙蓉花只有一天生命，可這塊“芙蓉花”伴我二十多年了，從不開敗，最為我鐘愛，雖然索價八百，我也心甘情愿。

在網上我買到了二尺大小的一塊彩石，完全就是一幅現代抽象畫，由黃色、米色、淺綠、淺藍、咖啡等色塊組成，有幾根不規則的線條串起了整個畫面，那么自然，那么生動。有的朋友看了說，這一定是人工合成的，不然不會這么生動，我卻完全不信，我認為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

彩石中以桂林“國畫石”為多，即一塊彩石上如繪了一幅山水畫，成為千家萬戶的愛物，逼真極了。這種彩石有的做成石板，配上紅木框，成為一個個屏風。有的石板配上個好底座，也是極好的裝飾物。但是這種彩石有被做假的可能，網購時要特別小心，有些照片的色彩可以人為加工。有一次我看到一塊石板，色彩好極了，如一汪綠水，一片黃土，前面有幾棵高高低低的樹，于是立刻網購了。但東西收到一看，色彩與照片上完全是兩回事，吃了啞巴虧。

所有彩石，當初都是一塊普通原石，看不到它的花紋與色彩，需要切割與打磨，這完全是一種原始勞動。工人把石頭切割后，再一一打磨，真是辛苦活兒。這些石頭是很不容易才來到我們身邊的。

這幾年市場上出現了許多阿富汗玉石，色彩非常好看，白的如玉，綠的像翡翠，還有黃、綠、橙、白一層層構成的石柱，但價格只有白菜價。我收有一塊綠玉原石，放在客廳，大氣且敦實。市場上還有各種巴西石、南非紅碧玉石、洪都拉斯血紅石、馬達加斯加的瑪瑙石……都是新的舶來品了。這些東西“文革”前是絕對看不到的，拜改革開放之賜，讓我們看到了世界各地的物產。

至于國內傳統的石頭，賣得最多的是泰山石，所謂的“敢當石”，并不好看，我也“不敢當”，故不在我收藏之列。另有南京的雨花石，真是巧奪天工，惟妙惟肖，但真品越來越少，價格越來越高，我干脆一枚不藏。還有風行一時的靈璧石，我也只選了一小塊而已。至于廣西的豬肉石，作為故宮四大鎮館之寶之一，其實市場中是很多很多的，我看到這種肥肥的“五花肉”，心里就不舒服，所以一塊不收。近年風行的廣西七彩石，花紋大氣，如一幅幅濃墨大寫意畫，我收了兩塊。至于太湖石，好的太大，小的難覓，假貨不少，故敬謝不敏。

我最喜歡新疆風凌石。一次隨市政府參事室去新疆，特別留意尋找風凌石。新疆遼闊無際，廣袤無垠，狂風呼嘯，飛沙走石，石頭都在漠上飛奔，這些經歷千年打磨的石頭，變得有棱有角，姿態奇特，一個個如個性十足的精瘦漢子。供養風凌石是勵志的，這代表一種千錘百煉的精神。如今風凌石價格不菲，且數量很少，我共收集了三塊，精瘦精瘦，有數不清的棱角，棱如刀，角如錐。特別是我收藏的一塊像太湖石的風凌石，透而多孔，但太湖石的棱角是圓潤的，蘇州派頭，風凌石是銳利的，西北風骨。

我每次外出，總喜歡帶塊石頭回家，留作紀念。

一次去南京，歸途不忘去夫子廟，目的是看石市場，果然已不見雨花石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瑪瑙石，一種從美洲進口的石頭，它的色彩與紋路一點也不輸雨花石，當然文化意義是大不同的。這種瑪瑙石與國產瑪瑙石很不一樣，沒有水膽，但有非常美麗的紋路，如流水，如叢山，如流云……有不可思議的色彩，成為了市場新寵。自我在夫子廟收購第一枚始，迄今選購了十多枚了，都養在水盂中，實在賞心悅目。

新近市場上又多了一種彩石，從表面看無花無紋，但在陽光下可以看到里面長了各式水草，栩栩如生，是種不知名的玉化石，人們叫它“玉髓”，也是舶來品，很招人喜歡。這是我在“一帶一路”展覽會上購得的。

我去臺灣，臨上飛機，在機場購了塊玫瑰石，算是臺灣特產。在日本訪問，參觀火山，撿了塊拇指大小的火山石，小小的石子上布滿了氣孔，與眾不同。在南極游覽，撿了塊小小的黑石頭，回家放在水盂中竟會閃光，可見有金屬的成分。我在美國訪問，去了旅游商品市場，有賣各式各樣小石頭，竟有十多種，種種誘人，每塊五美元，我橫看豎看，最后選購了五塊，如今也養在水盂里。每有客人來，我總忍不住要夸夸我各式各樣的收藏品，這些收藏也收藏了我許多訪問的記憶。

但在眾多石頭中，我最鐘愛的一塊石頭是當年隨上海統戰部茅志瓊部長、宣傳部孫剛部長去山西時，在黃河邊上撿到的一塊石頭，竟如此酷似烏龜，真是天賜吉物，我始終把它放在面前的書架上。但比這些石頭更有意義的是那些寶貴的經歷，睹物會將自己帶回當年的歲月。

我一生沒有太多嗜好，唯與石有緣，這些普普通通的石頭，對我來說無比珍貴，每一塊都凝有感情，它們天天陪我伏案，無悔無怨，不管我外面遇到什么不快，回到家里它們都會給我最好的臉色。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不知我的后人會不會善待它們。我曾寫過一首《案頭的一塊小石頭》，錄于此作結尾吧！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不要追究我神秘的身世，

我帶著那么多的傷痕，

我承載了那么多的故事，

是她把我帶到了你的案頭，

是她讓我飛越了萬山千壑。

我幸運地與你相伴，

我樂于凝視你燈下筆耕。

不要對我有任何好奇，

不要計較我容貌的偉陋，

重要的是我們走到了一起，

重要的是一種平凡的緣分，

我就是她的一個化身，

她就是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