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宋 朝 本刊全媒體記者 馮春久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作為豫西丘陵山地旱作農業區的伊川縣呂店鎮,在沒有大面積流轉農村承包地的前提下,逐年擴大了傳統優質農作物谷子的連片種植面積,全鎮6.7萬多畝耕地,春谷、夏谷種植面積達到了4萬畝。
但在4萬畝谷子種植地中,三五十畝小規模土地流轉的面積僅2000畝,更多的土地還是小農戶自己管理。
呂店鎮靠什么把一家一戶的“面條田”種成了谷子萬畝方?記者8次深入田間地頭采訪,發現正是緣于基層政府引導服務的“三贏”創新模式:政府背書奠定產業發展基礎、小農戶積極加入增收、企業靠服務獲取原材料加工增值。
不久前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要正確認識和把握初級產品供給保障。我們認為,“呂店現象”對土地承包政策不變的旱作農業區實施鄉村振興具有一定的現實借鑒意義。
2021年12月18日,洛陽的杜先生再次來到伊川縣呂店鎮呂店村葉存現家買小米。67歲的葉存現不好意思地告訴杜先生:我真沒法再給你碾米了,家里現在只剩下不足300斤谷子了。
每年進入臘月,葉存現都會去一趟鄭州,給生活在鄭州的幾家親戚和幾位戰友每家送20斤小米過年用。
谷,耐貯藏、營養高、可入藥。在我國歷史上,“米油”曾經是缺奶新生兒的生命護佑。
葉存現笑說:自從吃了我送的小米,我的幾位戰友非要出錢讓我給他們種谷子不可!
2021年,呂店鎮谷子種植面積達4萬畝,占全縣谷子種植面積的1/3。
作為一種小雜糧,“呂店小米”“伊川小米”已經成了農家厚禮。
除了緊鄰呂店鎮的伊川縣小米產業園區,一些村還留有機器碾米小作坊。
“平常我碾米,是不用花錢的。”葉存現說,1斤谷子能碾7兩米,加工戶落的是谷糠,他們把谷糠賣給養殖戶,比收農戶的加工費掙錢多。
2021年,葉存現家種了4畝谷子,2畝春播谷子、2畝夏播谷子。他說:“2021年春旱,澆不上水,春谷缺苗,影響點產量,不過總體還行,畝產都在600斤以上。”
當地的春谷收購價格在每斤2.9元左右,夏谷便宜些,每斤2.5元左右。
“谷種是米業公司通過村里給我們的,不用花錢;播種也是米業公司或者村里安排的機械,也不用花錢;谷子下來后,米業公司把車開到地頭收谷子,七八成農民都把谷子賣給了米業公司,但我不賣給他們。”葉存現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不花錢就能把谷子碾成米,最少能賣6元/斤,合下來每斤谷子4塊多錢了。

對葉存現的做法,米業公司沒有意見嗎?
“米業公司能有什么意見?種子錢不是他們出的!”呂店鎮黨委書記葉占芳說。
伊川縣的丘陵山地富含硒,伊川縣依托這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根據當地農民的傳統種植習慣,培育了兩個農業品牌產品:富硒小米、富硒紅薯。
縣里的這筆補貼,每年年底谷子收獲后發放,鎮里發愁;好在小米加工企業為了獲得穩定、優質的糧源,愿意先出錢購種安排播種。
什么樣的谷子產量高、哪個品種適合本地種植、什么樣的小米口感好,小米加工企業更上心。企業采購谷種后,直接和村級經濟組織對接安排連片種植。種谷子時,就確定了收獲面積和最低收購價格,之后他們對間苗、植保、收割等全過程進行技術指導和服務。
年底,村里報數據。鎮政府統一和企業結算谷種錢和播種費用:谷種1畝地15元、播種費1畝地35元,鎮政府用縣里補貼的每畝100元支付。
和國家發給農戶的種糧補貼直接到戶不同,縣里的產業發展補貼資金在呂店鎮被“物化”。這種“物化”,調動了農戶種谷的積極性,也實現了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的有機銜接。
結果是:政府一手托企業,一手托農戶,只引導不強迫;企業靠優質服務吸引糧源,但不能壟斷收購價;農戶可以直接把谷子賣給米業公司,也可以自己二次加工增收。
小米加工企業提前介入谷子種植,村級集體經濟組織也“有利可圖”。
呂店鎮姚溝村黨支部書記姚社群說:村里每協助企業收購1斤谷子,企業給村集體經濟組織支付0.1元服務費。
2021年,姚溝村種植谷子1200畝,平均畝產600斤以上,總產超80萬斤,有70%賣給了小米加工企業,服務費1斤0.1元,村集體經濟組織收入5萬元。這筆錢成為山區農村壯大集體經濟的路徑之一。
呂店鎮的連片概念是50畝。為了連片,村干部積極性很高。
有個村民“死犟”,非在他家的4畝“面條田”里種玉米,村干部找他做工作,他說:“地是我的,我想種啥種啥。”再找他時,他說:“你們想讓我種谷子,中啊,你們給我種吧!”
村干部得了他這句話,還真把他的3畝地種上了谷子,整個生產過程都是村干部“義務勞動”完成的。
年底這人打工回來,村干部上門給他送去賣谷子的3000元錢,他說啥都要請村干部吃頓飯。
往年,姚溝村種青貯玉米,每畝能賣650元;2021年種谷子,畝均收益翻番。
姚溝村村民姚紅軍把種谷子得出的結論發布在了小視頻上:聽干部的,沒害處!
2021年,呂店鎮種了4萬畝谷子,覆蓋全鎮6000多戶農戶,占全鎮農戶數的1/3,其中有2.2萬畝被確認為連片種植,覆蓋農戶1800戶。


之前,呂店鎮也嘗試引進資本大面積流轉土地完成規模化種植,但調查走訪時發現,農戶普遍反對別人來“包地”,一些長年在外務工的農戶,寧肯一分錢不要讓親戚或鄰居種,也不愿意把地包給別人。
極其分散的丘陵地區的“面條田”,相對于目前每斤2.5元左右的谷子價格來說,種植谷子人工成本高,流轉土地依托機械化種谷獲利不現實。
姚溝村53歲的趙伊川種了50畝谷子,是當地的種田大戶。他50畝地的構成是:自有10畝,不要錢流轉過來5畝,一畝100元流轉費的20畝,一畝50元到80元流轉費的15畝。
趙伊川說,人家把地給他種,是覺得地荒了太可惜,關系好,大多不說錢,最多說“一年弄幾斤小米吃吃就行了”。
2.2萬畝土地中,“趙伊川式”流轉種植面積是2000畝,其中超過100畝的2家,超過50畝的8家。
流轉土地種植谷子面積最大的是400畝,這個流轉大戶是呂店鎮政府。
呂店鎮域內有一個國營農場,農場的400畝連片地被鎮政府流轉種谷子;鎮政府種谷子不圖掙錢,是讓農戶“看”的。
中雜36、濟谷20、豫谷35、浙粟1號,2021年,400畝的谷子栽培示范基地林林總總種植了全國60多個谷子品種,被稱為“谷子露天博物館”。
整地、精播、植保、機收,每個關鍵節點都有國家級、省級的谷子育種、栽培專家在現場指導,每次專家到場,都是村民“問這問那”的現場會。
種了多年谷子的呂店人,在這里看到:比人還高的浙粟1號,谷子真能機收了,畝產真的能超過1200斤!
這么大片的谷子地很快就成了網紅打卡點,網絡上高密度的“狂轟亂炸”,造就了呂店“金谷小鎮”的美名。
谷子播種機1臺7000元,農戶種十畝八畝谷子買1臺播種機成本太高。
谷子播種就那么幾天時間,晚一天種就可能減產。
結合農機購置補貼和縣財政的產業發展補貼,呂店鎮給各村有拖拉機的農戶免費配置谷子播種機,附加條件是:每臺播種機每年要為本村村民播種200畝,費用由政府承擔。
在政策支持下,近兩年,呂店鎮購置谷子精播機40多臺。
谷子機播的行情是每畝35元,不管是政府出資購置,還是村民個人購置、企業出資購置,政府要的是適期播種。
這種模式,綜合獲利的是農戶,農機保養、維修專責到人,對政府來說后期是“零成本”。
每臺播種機當年完成200畝的免費谷子播種后,來自政府的補貼即可回本;之后播種機歸農機合作社或農機手所有,以后每年在谷子播種季節優先為轄區內的農戶服務,其他季節可播種小麥、花生等增收。
丘陵山地的“面條田”是無法像平原地區一樣嬗變為“一望無際”的,形成規模后降低生產成本的路徑是農資的大批量采購。
批量采購化肥成本降低超過10%,無人機植保也可以砍價,機收能從每畝80元降到65元。
包括補貼、優惠,呂店鎮谷子方每畝種植成本降到了300元左右。2021年,呂店谷農賣谷子每畝的純收益是1130元。
一畝谷子有3萬多穗,不管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還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描述的都是谷粒小。
科學的說法:千粒谷子重約3克。
正因其“微不足道”,谷子和芝麻機械化收割的難題近幾年才得以解決。
秋收時,符村村菜園村民組的袁盤絲到示范基地參觀機收谷子,看來看去,她得出結論:機收拋灑太多,太浪費,可惜。
她決定手工收獲自家的4畝谷子,傳統收獲方式是:掐谷穗。
“我這身體不比年輕時候了,不過一天掐一畝谷穗不成問題,哪怕一畝我多收二三十斤呢,也比浪費到地里強!”袁盤絲骨子里節儉。
每掐一穗谷穗都要彎一下腰,掐一畝谷穗袁盤絲至少彎腰3萬次。
幾千農戶的“面條田”種成了谷子萬畝方,田挨田、埂靠埂,誰家的莊稼好不好一眼就看出來了。
溫溝村村民溫總平說:誰家的谷子地里草多了,一家人的臉都沒地方擱。
農民勤勞儉樸的美德在這里傳承,傳統農耕文化在這里持續光大。
數據顯示,2020年,全國共有2.2億戶小農戶,戶均耕地7.8畝,人均耕地正好是一畝三分。
呂店鎮的數據是:全鎮38個村,有13個村的村名中有丘陵山地的標志性漢字“溝”;戶籍人口70688人,常住人口4萬多人;耕地6.7萬多畝,戶數19680戶,其中標準小農戶占一半。
即便是種谷大戶,他們也有更多的時間到周邊、縣城、洛陽務工。
呂店鎮鎮長康君魁說:空閑時間,村民外出務工一般都是早上拼車走晚上回,女工一天至少可掙80元,男工一天掙二三百元是常事,真正來自農業的收入占比不高。
作為旱作農業區適宜生產的雜糧,谷子能果腹,就是糧。
翟溝村黨支部副書記翟社堂這樣理解:中國碗要裝中國糧,農民自家的飯碗肯定要保證裝上自家的糧,這樣才能穩住神、安下心。
2021年,呂店鎮夏糧總產3800萬斤,秋糧總產4400萬斤,其中谷子占秋糧的比重為53.7%。全年糧食總產8200萬斤。全鎮7萬人口,按人均年消耗糧食400斤算,呂店鎮一年收獲的糧食可裝滿2.5個同等規模鄉鎮人口一年的飯碗。
用心用意引導小農戶種好“面條田”,是初級農產品供給的重要保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