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馬

野梵

在黃昏，在卡爾維諾書店

在畫家畫下的八匹馬下下馬

你的身子骨緊挨著其中的一匹馬

站著，就這樣熱著臉

向我壞笑——我也學習馬

打起響鼻，蹲在八匹馬的對面

拍下這一個瞬間。那時

沒有一匹馬敢從畫中跑出來

和我擁抱

讓我上馬

那些馬的心跳都凝固在畫布里

馬蹄——擺動泥濘

向你：我抓撓已開始禿頂的發際

想象自己能立馬長出那些馬的鬃毛

在這個黃昏與你一起呼嘯

抖動起來

或者，干脆就跑進畫中

變成鐵絲樣渦旋狀的一股線條，或氣流

[林忠成賞評]?這首詩傳遞出一個詩人面對一幅繪畫作品的形而上思考，畫中的馬漸漸抽象出來，開始哲學演繹，承載存在之思。海德格爾在《詩·語言·思》一書中指出：“某物是其所是和為其所是，我們稱為其本質或本性”。詩人試圖探究畫中馬的本質與草地上吃草的馬的區別，即將生物學意義上的馬之存在與藝術作品里的馬之存在剝離開來，嘗試發現后者的自足性，希望看到作者把社會性嵌入作品里，比如存在的虛無感、幻滅感、荒誕感，類似蒙克的《吶喊》，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公牛》等。海德格爾認為，“它從來不能將物性的存在者與非物性的存在者分開，甚至在所有的反思前，在物之領域中清醒地駐留已告訴我們，這種物質概念沒有找出物的物之元素，它的獨立和自足的特性。偶爾，我們甚至有這樣的感覺，也許長久以來物的物性被粗暴地歪曲了，并且思想也參與了這一粗暴行為。”詩人觀察發現，作為物的元素，已深深駐留在畫框里，用閃電劈、雷霆轟也無法將它趕出來，“沒有一匹馬敢從畫中跑出來”，畫家并未粗暴歪曲馬的物性。

人們在欣賞實物畫時，很容易插入格式化的先在概念，以先入之見遮蔽鮮活的、差異化的作品，對此，海德格爾提醒道：“我們在談論和理解物時，會插入我們和物之間的東西，必須要事先懸擱。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沉浸于物的無遮蔽現身。”是畫中的顏料、明暗、木框、紙張等系列造型結果，打動了詩人，讓他產生馬從畫框跑出來的幻覺，“和我擁抱/讓我上馬”“想象自己能立馬長出那些馬的鬃毛”。海德格爾認為是質料產生作用，“這種賦予物的持久性和堅持性，同時又造成感性壓力（色彩、音響、粗大、沉重）的特別模式的東西，正是物中的質料”（《詩·語言·思》）。海德格爾呼吁所有藝術創作者，“讓物居于自身之中，在自己的物的存在之中……讓存在者是其所是……使存在者以自己獨特的存在而居于自身”，這樣，作品才能放射出它純粹的存在之光，而不是被藝術家遮蔽。

藝術家遮蔽藝術品的現象普遍存在，海德格爾認為，“正是在偉大的藝術中，藝術家與藝術相比無足輕重。他就像一條通道，在創造過程中，為作品的自我顯現而自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