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興
日內瓦大學語言學系 瑞士 日內瓦 1205
提要 文章嘗試以句法制圖為理論框架,結合前人研究成果,對廣義存現句的生成機制及表達存現意義的功能中心語進行制圖分析。核心觀點是,不同類型的廣義存現句受到不同句法層級的偏稱算子的管轄,但它們有著相似的成句條件。文章從存在封閉影響下的存現句中內論元的允準條件、體標記下的存現算子、模態詞層級下的存現算子以及ExiP下的顯性存現算子四個方面,對廣義存現句的基礎生成和偏稱量化語力的獲取方式進行分析和探討,并以此繪制存現句句法特征地貌圖。
存現句作為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句法結構形式,具有若干值得關注的句法特征,比如存現句的動詞具有非賓格特征、動詞后NP具有非有定性特征等。存現句的這些特點又與漢語所謂“領主屬賓句”(郭繼懋 1990)有共同之處,司富珍(2002)對它們進行統一研究,提出了“廣義存現句”的概念,認為包括處所句、時間句以及領主屬賓句在內的表示存在、出現或消失的幾種廣受關注的句式均可統一界定為“廣義存現句”。任鷹(2009)也認為,“領屬”與“存現”有著明顯相似性的語義范疇,可納入同一認知框架用同一句法格式表示。本文認可廣義存現句的基本思想,并以廣義存現句為研究對象,嘗試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探討相關句法生成并為之提供制圖分析。
在廣義存現句視角下統一觀察處所句、時間句和領主屬賓句,可以發現它們在基本構式上具有平行性:處所句的基本結構為“處所詞語+存在/出現/消失義謂語動詞+名詞短語”,時間句則由“時間詞語+存在/出現/消失義謂語動詞+名詞短語”構成,領主屬賓句的基本結構為“領有詞語+存在/出現/消失義謂語動詞+隸屬詞語”(郭繼懋 1990)。這三種不同形式的“廣義存現句”,它們的謂語動詞均為不及物一元謂詞,都表現出非賓格性質,居于動詞后位置的內論元是其唯一論元,句首出現的不同成分(即句首處所成分/時間成分/領有成分)均不構成存現句的外論元。因此,表面上不同類別的三種存現句,其構式實質上都是“X+廣義存現義謂詞+論元”(X為處所成分/時間成分/領有成分)的廣義存現構式,因此理應得到統一的理論解釋。
基于以上認識,本文從廣義存現句生成的允準條件、存現句中名詞性成分的非定指特征以及VP內偏稱量化語力的獲取等幾個方面,對廣義存現句的基礎生成過程進行研究和探討,提出如下假設:表達存現的功能中心語處于“左緣結構”(left-periphery)范圍內;一般認為的情態助動詞“有”實則并非屬于模態詞序列,而是一個受存現算子約束的存現標記,它處在左緣結構的高層位置。不同類型的廣義存現句在生成過程中受到不同句法層級的偏稱算子的制約,因而在表面上有所差異,但它們仍具有相似的成句條件。據此,本文主體部分結構布局為,第二節討論廣義存現句的句法生成及其語義解讀,第三節探討存現算子的句法層級,第四節觀察左緣結構中的存現標記及其層級。
關于存現句的句法生成及其論元成分的句法語義解讀,學界以往曾從多角度進行過富有啟發的闡釋,比如功能主義的“話題空位說”(Rando 和 Napoli 1978),認知語法的“糅合說”(沈家煊 2006)以及生成語法框架內的“移位說”(徐杰 1999,潘海華和韓景泉 2005)等。Huang(1982)、Cheng(1991,1997)指出,漢語中的wh詞(如“什么”“誰”)屬于極性成分(polarity element),在特定情況下可以不再表示疑問,而是傳遞量化信息,具有非疑問的量化語力(quantificational force),表達全稱量化或偏稱量化的意義。Cheng(1991)同時認為,存在義謂詞“有”具有與存在封閉(existential closure)相似的句法功能,承載偏稱量化語力(existential force)。這些研究從不同側面捕捉到了存現句的若干重要特點,本文認可并將在下文的相關討論中吸收其中的合理成分。當然,影響存現句生成的句法語義因素比較多,本文并不打算對所有問題一一展開討論,而是把討論的焦點集中在對廣義存現句幾個核心構成要素的討論上,并為它們提供句法制圖分析。
根據上文關于廣義存現句的構成要素(“X+廣義存現義謂詞+論元”)的分析,除X外,廣義存現句的其他核心構成要素還包括:表達存現義的核心謂詞,謂詞后存現論元,約束存現論元的存現算子。例如:
(1)a.動物園里有一只狼。(存在類廣義存現句)
b.動物園里來了一只狼。(出現類廣義存現句)
c.動物園里丟了一只狼。(消失類廣義存現句)
d.王冕死了父親。(領主屬賓類廣義存現句)
例(1)中的每句都是具備了三個核心構成要素的廣義存現句,其中核心謂詞分別為“有”“來”“丟”“死”,存現論元分別為“一只狼”“父親”,這些例子中的存現算子的具體情況和層級將在后文做詳細討論。據此觀察廣義存現句的成句條件(或稱“存現允準”),可以概括如下:
1)存現句主句謂詞須是承載“存在、出現、消失”等存現義的一元謂詞,如:“動物園里有一匹狼”中的“有”(表存在);“動物園里來了一匹狼”中的“來”(表出現);“動物園里丟了一匹狼”中的“丟”(表消失);“王冕死了父親”中的“死”(表消失)等。
2)存現句中動詞后的NP獲取偏稱量化解讀,且通常是非定指的。如“動物園里來了一只狼”中NP“一只狼”具有偏稱量化和非定指性特征,“動物園里來了那只狼”之所以不可接受,就是因為其中的NP“那只狼”違反了“非定指性”的允準條件。
3)存現論元位置上的短語需帶有存現特征(可標記為[+E]),也需獲取偏稱量化的語義解讀。
4)存現論元需被具有存現特征([+E])的存現算子約束。
三類不同的廣義存現句之所以有相似構式,根本原因是在左緣結構層級中存在一個表達存現的功能中心語,該功能中心語帶有存現特征(形式上可以標記為[+E]),從語義選擇(S-selection)的角度來看,該功能中心語可以選擇表示“處所”“時間”或“領有者(廣義處所)”的成分來滿足對存現特征[+E]的特征核查的需要。
2.2.1 存現論元與“存在封閉”
在廣義存現句的基本構式“X+存現謂詞+存現論元”中,人們關注最多的構成要素之一是謂詞后的存現論元。根據以往的研究,定指NP不能成為存現句的論元,這種現象被稱為定指限制(definiteness restriction)(Milsark 1974,1977)或定指效應(definiteness effect)(Safir 1982,1985)。由于定指名詞短語成分無法成為存現句論元,因此,存現論元位置上的成分必須是無定名詞短語或具有偏稱量化功能的疑問短語。這些論元成分只有在獲得偏稱量化解讀(也稱“存在量化”語義,與“全稱量化”相對立)后,存現句才能被正確生成,因此,偏稱量化語力的獲取便不可或缺。
那么,這種獲取偏稱量化語力的句法語義機制又是怎樣的呢?本文認為,句法制圖理論的“一個特征一個投射”(one feature, one projection)的理念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思路。前文提到,在正反問句和否定句中疑問詞論元偏稱量化語義的獲取受到其句式語義的影響,但這二者又不應該是該解讀得以獲取的真正約束者。也就是說,為命題提供疑問語力的“嗎”和提供否定意義的否定詞,都不應該是偏稱量化語力的始作俑者。本文以制圖理論為理論框架,強調中心語在句法運算系統中的功能作用,并借用“存在封閉”(existential closure)的概念,試圖重新解構偏稱量化語力的獲取問題。
所謂存在封閉,指的是在句法生成過程中有一種程序,啟動這一程序會產生特定的封閉區域,這一封閉區域有雙重效能:一是處于這一區域外的成分無法獲取該區域內特有的語義信息;二是處于區域之內的論元成分則可以獲得規則所賦予的語義信息(如偏稱義/存在義量化信息)。“存在封閉”這一概念最早由Heim(1982)提出,在Diesing(1992:9-10)那里得到進一步發展。Heim(1982)認為,存在封閉的存在使未提升至限制子句區域的名詞短語無法脫離核域(nuclear scope)的范圍,因此會在核域范圍獲得其量化語義解讀。如例(2)所示,存在封閉同時使其范圍內的光桿名詞短語獲得偏稱量化語力的解讀。
(2)a.Lions have manes. b.Genx[x is a lion]?y,y is a mane ∧ x has y
Diesing(1992:9-10)在討論映射假說(Mapping Hypothesis)時也指出,VP 內的無定名詞短語映射范圍是核域(nuclear scope);VP外的無定名詞短語映射范圍是上層的限制子句(restrictive clause)。
圖1 Diesing 的映射圖
按照這一假說,[Spec,IP]處于限制子句(restrictive clause)范圍內,而[Spec,VP]則處于核域(nuclear scope)。而存在封閉(existential closure)規則僅應用于核域內,因此僅有在VP范圍內的名詞性短語可以獲得存在義解讀,[Spec,IP]位置的名詞短語無法通過存在封閉獲得偏稱量化語力。這一存在封閉機制用來解釋漢語廣義存現句中名詞短語的有定性效應同樣適用。由于[Spec,IP]位置可為定指名詞短語,但謂詞后的存現句論元位置則不允許出現定指成分,這解釋了為什么例(3)c不可接受。
(3)a.那個客人來了。
b.來客人了/來了一個客人。
c.*來這個客人了/來了那個客人。
“存在封閉”的思想與Huang(1988)關于存在義“有”相關主語的句法表現的考察結論暗合。Huang(1988)指出表“存在”“完成”和“斷定”的“有”雖然同為一元謂詞,但承載偏稱量化語
力的存在義謂詞“有”不允許主語提升至IP層。盡管本文觀點與這一說法不盡相同,但這一論述也證明存在封閉在VP內提供偏稱量化語力獲取的合理性。據此,我們將名詞短語存現論元的允準條件歸納為:1)存現論元成分須位于存在封閉作用的核域范圍內;2)存現論元成分須為無定名詞短語(其特征標記為[-definite,+N]);3)存現論元語義上呈現偏稱量化效應。
2.2.2 存現句論元的非定指特征
在存現句的相關研究中,存現論元的非定指特征一直廣受關注。這種非定指特征并不為漢語所獨有,Catherine Schnedecker(2018)注意到,法語中無定名詞不可以出現在存現句賓語位置,并認為這種句子之所以不可接受,主要是篇章信息結構制約所致,即賓語位置的成分不能為舊信息。例如:
(4)a.Il arrive un homme. b.*Il arrive cet homme.
There arrives a man There arrives this man
這一看法與胡建華(2008)所提及的信息結構分揀論有相似之處,胡建華(2008)認為,一個句法成分被句法結構指派的特征要與信息結構對其作為信息載體進行信息分揀時所指派的解讀保持和諧對應,非賓格句的論元成分之所以要以無定名詞的形式出現在賓語位置上,是由于無定NP本來是承載未知信息的。
本文認為上述所引觀點可以輔助說明廣義存現句論元非定指特征產生的原由,但還有不少留待進一步解釋之處。誠然,按照篇章信息結構的一般規律,未知信息往往為無定名詞,已知信息則往往以定指名詞的形式出現,但本文認為,信息的解讀理應以句法結構的構建為前提,新舊信息之所以按照現有順序排列,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結構上的必然性。因此,我們要知道的不僅是“已然如此”,更要解決“如若不然”的問題。從存在封閉和存現句允準條件來看,非賓格論元的非定指特征或許還有著更清晰明確的解釋。由于“王冕死了父親”“家里來了客人”屬于廣義存現句范疇,其論元也處于存在封閉規則應用范圍之內,存在封閉要求存現論元必須是無定名詞短語或可賦予偏稱量化語力的疑問詞短語。因此,此類句式的論元必須為無定名詞,當定指名詞出現在此類句式的賓語位置時,該句不合語法。也就是說,只有無定名詞才能進入域內獲取存現解讀,而獲取了存現解讀的無定名詞才能承載未知信息。非賓格句的論元成分之所以呈現非定指特征,其根本原因是在存在封閉范圍內相關特征核查的結果,而具有定指特征的舊信息不能成為非賓格句論元,是這一結果的連帶反應和必然結果。由此看來,存現句的論元允準,以存在封閉對其范圍內成分的約束條件為因,以其論元須為無定名詞為果,又因無定名詞可以承載未知信息,信息結構方以現有順序呈現。
2.2.3 疑問詞短語存現論元
關于廣義存現句的存現論元,還有一個現象值得一提,那就是出現在存現論元位置不只是普通名詞性短語,還可以是疑問詞短語。關于漢語的疑問詞短語,蔡維天(1994)認為有兩種可能的解讀,即名詞性解讀(如表目的義的“為了什么”中的“什么”)和副詞性特征(如表原因的“為什么”)。Pan(2011)提出,漢語中副詞性的疑問詞可視為算子的一種,因此不能再被其他算子所約束,也就是說,副詞性疑問詞永遠不可能獲得全稱量化或偏稱量化語力的解讀,因而無法滿足存現論元要求的允準條件。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副詞性疑問詞不會出現在存現論元位置。也因此,以下討論到的疑問詞短語主要是名詞性疑問短語。
除存在封閉外,還有可以觸發名詞性疑問詞偏稱量化解讀的成分。例如Huang(1988)曾指出,否定詞后的疑問詞短語會獲得偏稱量化語力,Cheng(1991)也認為,漢語中表達疑問的句末語氣詞(如“呢”)約束下的Wh詞會獲得疑問語力解讀,而表達是否義的句末語氣詞“嗎”則會驅動其約束范圍內的Wh詞獲得偏稱量化的存在義解讀。
現在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Wh詞獲取存在解讀的源頭在哪里?是像everyone,someone這樣的量化詞自身內在屬性的激發,還是純粹由外在句法環境所賦予?根據制圖理論“一個特征,一個中心語,一個投射”的局部簡約性原則,結合“句子類型標示假說”(clausal typing hypothesis)來分析,可知,占據IntP位置表達疑問語力的句末語氣詞“嗎”對句子的類型進行了標示,理應無力再對Wh詞進行偏稱量化語力的約束。但是,如上所述,表達“是否”含義的句末語氣詞的確是存現句論元獲取偏稱量化解讀的影響因素之一,這一問題顯然需要一個更加明確的論證和解釋。
本文認為,漢語中的Wh詞并非像一般量化詞一樣天然蘊含量化信息。與一般量化詞不同,這些疑問短語不能通過量詞提升(QR)來獲得LF層的語力特征,而是必須受到某種功能性成分的約束才可以獲得相應解讀。觀察下面例(5)中各句可以看出,疑問詞的量化語義解讀依賴于其所依存的句法環境。
(5)a.他丟了什么(I)呢?(什么:非定指,疑問解讀)
b.他丟了什么(E)嗎?(什么:偏稱量化)
c.他是不是丟了什么(E)?(什么:偏稱量化)
d.他沒丟什么(E)。(什么:偏稱量化)
e.他什么(U)都丟了。(什么:全稱量化)
f.他都丟了什么?(什么:偏稱量化)
在不存在偏稱量化的約束成分時,如例(5)a,疑問短語并不具備無定名詞的相關特征;當VP內的疑問短語被表揣測義的疑問詞時,如例(5)b中的“嗎”,或者被否定成分和表達是否義的疑問成分約束時,如例(5)d中的“沒”和例(5)c中的“是不是”,呈現偏稱量化(存在量化)解讀,存現語力凸顯;而當疑問短語被全稱量詞如例(5)e中的“都”約束且提升至IP域內時,呈現全稱量化解讀,表達全稱命題;但當它封閉在存在封閉區域時,如例(5)f,即便同句出現“都”,疑問詞短語獲得的依然是偏稱量化語義。這表明,疑問詞短語本身并不具備內在的量化信息,其量化解讀純粹由句法環境和句法層級所決定,因此運用句法制圖理論比傳統的語義視角可以更清晰地推演其偏稱量化含義產生的理據。
此外,句法制圖理論還可以解釋廣義存現句中句末語氣詞相關的句法現象。按照句法制圖理論,“一個特征、一個中心語、一個投射”的局部簡約性原則,一個句子只能有一個同類標示句類特征的功能中心語。在“揣測疑問”“是否疑問”中,表疑問的句類特征已由句末功能中心語,如例(5)b中的“嗎”或例(5)c中的句末空語類語氣體成分,及其投射所呈現,疑問短語無法進入疑問投射系統中,當它處在存在封閉域內時,就自然只能凸顯存現特征,具有了與無定名詞短語相類似的偏稱量化特征,即[+E]特征。在獲取[+E]特征后,疑問詞短語作為廣義存現句的論元地位達成允準。
那么,疑問短語的偏稱量化語力到底從何而來?上文已提到,否定句和是否義疑問句中的疑問詞短語無法獲得疑問語力,在不受疑問語力約束的情況下,它們所呈現的是名詞性特征,并允準全稱量化或偏稱量化語力的解讀。但是,無論是否定算子還是是否義疑問算子并不能直接賦予句子量化信息,即并不能決定句子命題是全稱命題還是偏稱命題。Cheng(1991)也認為,正反問句中的是否義疑問語力和否定成分并不是偏稱量化語力的直接約束者,而是一個誘發偏稱量化語力解讀的“驅動者”(trigger)。那么,那正反問句中疑問詞短語的偏稱量化語力究竟從何而來?這一問題仍有待探討。盡管疑問詞短語的偏稱量化表達與偏稱量化算子之間的關系尚不明確,但可以確認的是,疑問詞短語在是非問句和否定句中可獲取偏稱量化語力,被賦予偏稱量化語力的疑問詞短語也就具備了[+E]特征,因而滿足了其成為存現論元的允準條件,為存現句的生成提供了基礎。
至此,存現句不同論元成分的允準條件基本明確,但為存在封閉提供偏稱量化語力的約束成分的句法層級仍未得知,下文將繼續對約束存現成分的存現算子的句法層級定位進行探討。
上文已經討論指出,疑問詞短語本身并不具備內在固有的量化信息,它們只有在被表達疑問語力的功能性投射約束后才能獲得疑問特征,被具備全稱量化語力的無選擇性約束成分(unselective binder)(如“都”)約束后才能獲得全稱解讀(參見Cheng 1991)。同理,被存現允準所接納的存現論元也必須受到具有存現特征的相關算子約束之后,其存現特征才能被核查。那么,哪些成分可以充當約束存現論元成分的存現功能中心語呢?
Cheng(1991)認為在情態功能中心語投射范圍(ModP)內表存在義的“有”具有與存在封閉相同的效應,它可以對AspectP中指示語位置的無定名詞進行約束,從而賦予其存現特征,如圖3所示。
圖3 Cheng(1991)存在義“有”的句法分析
Paul(2012)則認為漢語表存在義的“有”和法語中相同含義的“il y a”本身就都可以用作偏稱量化詞,同時可將其約束下的疑問短語視為變量處理。
(6)有誰想吃什么嗎?
在例(6)中,“誰”作為被“有”約束的疑問短語獲得了偏稱量化語力(即[+E]存現特征),“什么”在表是否義的疑問語力標記成分“嗎”的驅動和存在封閉條件的制約下獲得存現允準,因此該句合法且無歧義。
但我們發現,雖然存在義的“有”為AspP中的成分賦予了存現特征,但漢語中還有很多并不出現“有”字的廣義存現結構,如例(7)a和例(7)c。對于此類結構,存現允準如何達成尚需進一步討論。
(7)a.臺上坐著主席團。 b.*臺上坐主席團。 c.王冕死了父親。 d.*王冕死父親。
觀察例(7)可知,此類廣義存現句的合語法性與體標記的出現直接相關。學界曾結合成句問題就此做過討論,但在體標記與偏稱量化的關系問題上還有值得進一步觀察之處。我們認為,有一種可能是,體態成分中包含限制偏稱量化語力的相關特征,該特征是上述例(7)諸例所示廣義存現句中存現特征的真正約束者。因此,體態標記中的這些存現特征實際上構成了存現義功能中心語,在存現句的句法生成過程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李鉆娘(1987:21)指出表示消失義的動詞, 如“死、掉、瞎、壞、落、破、跑、丟”等, 和表示出現義的動詞, 如“出、來、多、折、閃、少”等, 實際上都是用來表示一種變化, 因此在這類句子中, 形如“了”的體標記是必不可少的。這也從側面證明了體標記中包含有存現功能中心語的標志性特征(即存現特征+E)這一假設的合理性。
在討論“王冕死了父親”的生成時,胡建華(2008)提到,根據Huang(1987)的論述,漢語中表存在的“有” 可以對事件(event)或狀態(state)的存在做斷言(assertion),由此認為漢語中應有一個表存在的抽象動詞“有”,并指出“王冕死了父親”是由“王冕有死父親”抽象轉換而來,VP中心語(動詞“死”)經過中心語移位嫁接在“有”上, 抽象的“有”實現為 “死”的后綴, 語音上實現為“了”。
(8)a.[TP 王冕[AspP[Asp’ 有[VP死父親]]]]
b.[TP 王冕[AspP[Asp’ 死-了[VP 死父親]]]]
本文認可胡建華(2008)關于抽象動詞“有”的假定,并進而認為,這種所謂的抽象動詞,實際上是體態層中隱性存在的存現特征的外化。此外,我們認為,這一存現特征約束者并不處于AspP節點下,對其句法位置,我們暫且沿用鄧思穎(2003)和Huang(2007)的做法。鄧思穎(2003:49-59)認為漢語體標記“著、了、過”都具有詞綴特征,粘附于輕動詞位置,VP內動詞受詞綴的強特征吸引,移位至vP的中心語位置。如圖4所示。Huang(2007)繼而認為,為了得到句法結構和語義解釋合一的結構,“動詞+體標記”的結合體在邏輯式層面移位到Aspect節點處(參見Huang et al.2007:41-8),如圖5所示。
圖4 鄧思穎(2003)關于體標記“了”的句法分析
圖5 Huang(2007)關于體標詞“了”的句法分析
如果沿用這一做法,漢語體態成分生成的最初節點可以被定位于vP中的輕動詞位置,據此,我們可將為存現句論元提供約束的存現算子定位在該位置。
圖6 廣義存現句中體標詞的句法分析方案之一
當然,并非所有的體標記都有存在含義,也并非只要帶有詞綴性質的“著、了、過”的結構就都具有存現約束的句法功能。僅有表達“存在、出現、消失”等含義的非賓格一元動詞(存現謂語動詞),才可以攜帶[+E]特征,并與vP節點中的[+E]特征核查,從而構成存現允準。
(9)a.臺上正坐著主席團。 b.*臺上正坐主席團。
c.臺上坐過主席團。 d.臺上坐了主席團。
石毓智(2006)、李梅和趙衛東(2008:13-15)、李瑩和徐杰(2010)均認為“正”“在”等位于AspP節點下,是體標記成分。由例(9)可知,當體標記“正”與“著”共現時,句子合格,且存現義不受影響。但當“著”被刪去時,體標記“正”無法為存現句提供合語法性。這也進一步證明了“著、了、過”等體貌成分對存現論元[+E]特征的約束性。
(10)a.山里有座廟。 b.山里有了座廟。
按照上文的分析,例(10)a句中不包含顯性的體貌成分便可完句。作為最小對比對,例(10)b“了”的使用使句子新增了“出現”義。從“功能中心語分裂”和句法制圖“縮放鏡”(參見司富珍 2002,2019)的角度看,這說明存現功能層本身也是個結構域,而非單一的投射層:存在義功能中心語和出現義功能中心語共現時,存在義居內,出現義居外。這一點筆者將在另外一篇文章專門討論。在例(10)b中,表存在的動詞“有”受詞綴強特征吸引,發生中心語移位,存現謂詞“有”與[Spec,vP]位置上隱性的存現算子通過指示語-中心語(Spec-Head Agreement)進行特征核查,存現句得以合法生成。存現謂詞“有”的移位是由VP至vP的詞匯層(Lexical layer)內部移位,因此,這與Huang(1988)所指出的存在義謂詞“有”不允許主語提升至IP層的結論相符,同時也完全符合存在封閉為核域內名詞短語賦予偏稱量化語力的規則設定。由此可斷定,存在封閉之所以能夠為核域內成分賦予偏稱量化語力,概由[Spec,vP]位置隱性存在的存現算子所致。
有些存現句中表達存在含義的“有”,必須在高于主語位置的高位出現,我們將占據句法高位的“有”標記為“有1”,低位(包括抽象概念)的“有”標記為“有2”。
(11)a.有誰吃過什么了嗎? b.*有了誰吃過飯了嗎?
c.*有過誰吃過飯了嗎? d.*有著誰吃過飯了嗎?
我們發現,例(11)中的“有”雖然同樣具有存現義,但與前文所述的“有2”有所不同。首先,“有1”不可附著任何體貌標記。其次,它高于VP中內主語位置及其他VP內相關成分。由此我們可以確認,“有1”與以在句法位置上分屬不同層級,“有1”居于小句左緣結構中,“有2”居于VP核心區域內的輕動詞層,但二者都具有存現義[+E]特征。
“左緣結構”是句法制圖研究的重要話題,最早由Rizzi(1997)提出,用來指屈折短語(Inflectional Phrase,簡稱為IP)上層的結構區域,即句子主語成分之前的結構區域。在經典的最簡方案文獻中,該區域由單一的標句詞短語(即Complementizer Phrase,簡稱CP)來表示,但Rizzi(1997)等的研究則表明,這一“左緣結構”區域包含了多個不同的功能層級,因此CP實際上可以被分裂為多個不同的功能中心語,這一理論被稱作CP分裂假說。
上文提到,Cheng(1991)曾認為在情態功能中心語投射范圍內(ModP)表存在義的“有”同樣可以表達偏稱量化,ModP就位于IP之上的左緣結構當中。蔡維天(2004)也提到,表達偏稱量化語力的“有”應是一個結構位置較高的情態助動詞(modal verb),并且ModP范圍內的知識模態詞可以帶句子層次的隱性偏稱運符(implicit existential operator)。他將“有”分析成一個表存在的助動詞,認為它在形式語義上等同于一個偏稱運符(參見蔡維天2010)。
司富珍(2002)在對廣義存現句進行分析時就曾討論認為,漢語廣義存現句中包含一種存現算子(對應于蔡維天所稱“偏稱運符”),并認為漢語廣義存現句高層位置上存在一個表示存現的ExiP投射節點,其功能中心語Exi帶有存現指示語特征(existential specifier-feature),存在算子需要移動到[Spec,ExiP]位置來核查Exi所攜帶的EPP指示語特征。根據司富珍(2002),功能層ExiP的基本框架如圖7所示。
圖7 廣義存現句功能中心語基本層級制圖
顯然,表存現的“有”的確具有明顯的偏稱量化語力,表達存現功能的功能中心語應投射在TP以上的左緣結構當中也成為廣泛共識。蔡維天(2010)將具有隱性偏稱運符(即存現算子)的知識模態詞定位于各類模態詞之上的補詞層(即左緣結構),而左緣結構是功能語類特別是言者視角(speaker oriented)類表達的集中區域。但表達偏稱量化語力的“有”是否屬于情態詞仍然值得商榷,此外,情態層面上是否真正存在存在算子,也仍待考證。
Huang(1988)提出漢語情態助動詞在深層結構里是主要動詞,并從主語選擇限制上區分了漢語中的提升情態助動詞與控制情態助動詞。此后,Huang 等(2009)進一步論證了將情態助動詞分析為詞匯動詞的理據,并指出漢語中提升情態助動詞主要包括“可能、會、可以、應該、該”,控制情態助動詞則包括“敢、肯、愿意、要、能、能夠、可以、會”。胡波(2015)將情態助動詞的范圍確定為:“能(能夠)、可以、會、可能、必須、敢、肯、要、須要、應該(應當)”。可見,情態助動詞并無表達“存在”的語義功能,將“有”列入情態助動詞的范圍并不合理。由此,本文贊同司富珍(2002)對ExiP的基本定位,并認為表存現的“有”并非一般認為的情態助動詞,而是ExiP功能中心語約束下的高位存現標記。
(12)a.這道菜,他必定加過什么,所以那么好吃。(什么≈某些東西,無定用法)
b.*這道菜,他必定加過什么,所以那么好吃呢?(*疑問用法)
蔡維天(2010)認為,知識副詞允準 例(12)中疑問詞的無定用法, 卻排斥其疑問用法。由此,蔡維天指出,知識模態詞可以帶句子層次的隱性存現算子,這個算子經由約束關系賦予疑問在位詞(wh-in-situ)存在的意義。但筆者認為,首先,根據上文論述,情態層面無力承擔表達存現含義相關成分的語義內涵,其次,例(12)允準疑問詞無定用法的現象,或許還有更為準確的解釋。
(13)這道菜,他必定什么都(U)加了,所以才那么好吃。(疑問詞全稱量化)
知識副詞“必定”與疑問語力在語義上相矛盾,“必定”這一論斷式表述的出現,勢必會取消疑問詞獲取疑問用法的可能。這與否定詞、是非問句的出現會取消疑問詞疑問用法的現象并無二致。此外,觀察例(13)可知,在知識副詞和全稱量詞“都”同時出現時,疑問詞“什么”被賦予全稱量化語力,句子仍合語法。同一個無定成分不可能被同時賦予兩種語力,由此可知,知識副詞盡管可以取消無定成分獲取疑問用法的可能,但無法對該成分賦予偏稱量化語力。因此,在情態層面上,并不存在表達存在含義的存現算子。
(14)a.[ExiP有什么人[MPepi一定[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b.*什么人(?)一定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例(14)中,在知識模態詞“一定”取消了無定成分獲取疑問語力的可能,并在體貌成分中隱性存在的存現算子約束下,獲取了偏稱量化語力存現解讀。但下層知識模態詞的存在無法取消上層 “什么人”的疑問用法。而體態層級中的存現算子也無法對該成分進行約束,但疑問詞短語“什么人”仍獲得了偏稱量化語力,正是ExiP的管轄使然。當ExiP指示語位置為空,ExiP中心語位置的[+E]特征無法被解讀,因此例(14)b僅可被解讀為疑問句,“什么人”的偏稱量化語力無法讀出。
(15)a.[IntP是不是[ExiP有誰[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b.[IntP是不是誰(U)都[MPepi一定[做過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例(15)顯示,表達是否疑問的IntP的句法層級高于ExiP,但IntP并不能為其成分管轄范圍內的疑問短語提供偏稱量化語力。一個疑問短語只能被賦予一種語力,而在例(14)b中,IntP下層的“誰”仍可被“都”賦予全稱量化語力,由此證明,不僅IntP高于ExiP,疑問詞短語“誰”的偏稱量化語力,也不是由ForceP或IntP約束產生,而是ExiP功能中心語特征核查的結果。在顯性存現標記“有”的約束下,獲得了[+E]特征,因而其約束范圍內的疑問短語得到了偏稱量化語力的解讀。
(16)[IntP是不是[ExiP有誰[vPouter讓[TP他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Tsai(2015)將主語位置外的“讓”分析為TP外致使義的外層輕動詞,也就是說,例(16)中出現在“讓”左側的“誰”,既不可能與主語“他”同位,也不同指。如此一來,述語中既不存在允準話題的“語義空項”(潘海華和韓景泉 2005),高位的“誰”也無法得到TP下任何成分的允準。因此,ExiP轄下的名詞性成分既然不是主語位置移位而來,也就難以被分析為主語。
至此,我們可將ExiP的句法層級定位在IntP與ModP之間,由此構成與偏稱量化語力相關的存現句地貌圖如下頁圖8所示。
圖8 存現句特征地貌圖
其中,ExiP中所持存現特征以其指示語位置上的“有”為語音實現,當出現顯性存現標記“有”時,[+E]這一強特征吸引外主語位置的短語成分移位,以消除不可解讀的存現特征。同理,當缺少顯性存現標記約束時,存現謂詞受vP位置的隱性存現算子所吸引發生移位,共同構成IP后存現結構。由[Head,vP]位置中隱性存現算子引發的存在封閉則為存現句論元的非定指特征提供允準,以此生成符合語法規則的存現結構。
本文以制圖理論為理論框架,結合前人的相關研究,針對存現句顯著的非定指特征,對存現句的生成方式和句法結構進行分析和探討,初步明確了不同句法層次內存現特征的產生方式以及隱性或顯性存現算子的句法位置。此外,本文認為表存現義的“有”并非情態助動詞,而是一個顯性的存現標記,其句法層級位于左緣結構當中,并進一步指出,情態層面上并不包含提供偏稱量化語力的隱性存現算子,并由此繪制了“ExiP作用域>vP隱性存現算子作用域”的存現特征分布地貌圖。
由于篇幅所限,還有一些論題未能展開,比如廣義存現句中的領主屬賓類結構與保留賓語被動句之間的相關性,這一點學界有很多精彩的討論,比如徐杰(2004)認為被動動詞和非賓格動詞在相關句法層面具有平行性和一致性,潘海華和韓景泉(2005)也提出了句末焦點說,指出動詞前的非論元名詞是基礎生成的懸垂話題,而動詞后論元則移位至TP指示語位置生成句末焦點。本文認可徐杰(2004)關于領主屬賓句與保留賓語被動句之間在動詞的非賓格性方面的共性,但由于本文焦點在存現結構的層級,因此對保留賓語句不予討論。另外,關于廣義存現句內部功能中心語的內部分層也由于篇幅所限未能展開,將在后續的文章中繼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