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飛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然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這是我國唐代著名邊塞詩人岑參所作的一首詩。唐天寶八年(749年),岑參赴西北邊陲任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幕僚,途中寫下諸多詩篇,其中既有描繪邊塞壯美風光的,也有抒發戍邊將士豪情壯志的,這首《經火山》即為其中之一。時隔1000多年之后,我們今天依然為岑參大氣磅礴的詩句所震撼,但也對其中記載的一些地理現象感到不解,比如:詩中所說的“火山”究竟是座什么樣的山?
岑參的詩以“雄奇瑰麗”著稱,意境新奇,熱情奔放,極具浪漫主義色彩,我們所熟知的“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都出自他的筆下。但岑參的詩又具有很強的寫實特點,天山雪、火山云、狂風卷石、黃沙漫天、金甲狐裘、胡琴羌笛……這些典型的西域和邊塞景物,極大地渲染了邊疆的自然風光和民族風情。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岑參的詩,就會發現,關于火山的描寫至少出現了5次。除了《經火山》之外,還有如下這些。出自《火山云歌送別》的“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出自《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的“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出自《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一詩中的“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以及《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腳,其地苦熱無雨雪,獻封大夫》一詩中的“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
這些火山都是地下巖漿活動形成的那種山嗎?不可否認,我國新疆確實有火山存在,如昆侖山阿什庫勒盆地就有十余座火山,歷史上也曾經多次噴發,迄今仍保留著熔巖臺地、熔巖丘、火山錐等諸多火山地貌,最近的一次噴發發生在1951年5月27日。但是,從岑參的描繪中,我們沒有看到關于熾熱的巖漿、噴發的固體碎屑物、刺鼻的氣味以及震耳欲聾的聲響等內容。很顯然,他筆下的火山并不是我們現在地質學研究中所指的火山。
許多學者根據岑參在邊塞的生活軌跡和當地的地理特征,認為他筆下的火山其實是指火焰山。大家都知道,《西游記》中唐僧師徒一路西行,路過一座火焰山,據說那里有八百里火焰,如果翻過這座山,就是銅頭鐵臂也要化成汁。事實上,在我國新疆吐魯番盆地還真有一座火焰山,這里到處是紅色的砂巖、礫巖和泥巖,寸草不生的山體表面在長期的風化和侵蝕作用下形成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溝壑,在烈日照耀下猶如翻滾的火龍,并伴隨著滾滾熱浪。火焰山在夏季的最高氣溫可達47.8℃,地表最高溫度甚至可達89℃,是我國最熱的地方,被稱為“中國熱極”,吐魯番也因此被稱為“火洲”。
《宋史·列傳》卷二百四十九中有這樣的記載:“北廷北山中出硇砂,山中嘗有煙氣涌起,無云霧,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見禽鼠皆赤。采者著木底鞋取之,皮者即焦。”這里提到的北廷北山就是吐魯番盆地的火焰山。對比一下文章開頭所引用的岑參的詩句,其中的“赤焰”“虜云”“炎風”等都與火焰山的特征十分貼切。所以,飽讀詩書的明代文學家吳承恩寫下火焰山的故事,想必也是受到了岑參詩句的啟發。從此之后,火焰山聞名遐邇,婦孺皆知。如今,這里已經成為著名的旅游景區,并建立了國家地質公園予以保護。

然而,如果真的認為岑參詩中描寫的就是火焰山,還有一些說不通的地方。火焰山位于吐魯番市與鄯善縣之間,也就是說它在鄯善縣的西面,岑參說它“突兀蒲昌東”,蒲昌即為現今鄯善縣,這該如何解釋呢?他還說“火山突兀赤亭口”,赤亭口是古時人們進入西域的必經之路,位于鄯善縣七克臺鎮附近,與火焰山明顯不在同一位置。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新疆的邊塞詩人,岑參不可能犯下這么低級的地理錯誤,如果說他僅僅是筆誤,對比詩句前后,若將“東”改為“西”根本就不押韻。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火焰山所在地區屬于典型的大陸性干旱荒漠氣候,雖然夏季炎熱干燥,但冬季異常寒冷,年平均氣溫只有14.5℃。岑參說他在嚴冬來到這里時能夠感受到山下刮的熱風,人和馬都汗流不止,這是不是有些太夸張了呢?
于是,關于“火山就是火焰山”的說法遭到一些學者的質疑。
我國學者胡淼在《唐詩中的博物學解讀》一書中認為,過去人們對岑參的《經火山》多有解釋不清的地方,甚至被進一步神秘化了,完全不了解或完全忽視了新疆地區廣泛存在的煤炭自燃現象,因而未能解釋為什么在嚴冬還會出現“赤焰燒虜云”“人馬盡汗流”的現象。
所謂煤層自燃,指的是在天然條件下,露天煤礦、礦井內部以及儲煤場等地的煤炭自發燃燒的現象。由于煤炭與空氣具有一定的接觸面積,會逐漸發生氧化作用,使得煤炭的溫度升高,當累積的熱量達到一定程度,導致溫度達到了煤炭的燃點時就有可能引發煤炭自燃現象。

新疆的煤炭資源十分豐富,但這里也是遭受煤層自燃災害最嚴重的地方之一,從北部的阿勒泰草原到南部的帕米爾高原都有煤炭自燃現象發生。根據新疆第五次煤田火區普查,截至2020年底,全區共有在燃火區40處、易發煤火風險區37處。2015年4月的一天,一則題為《新疆一工地出現火山口》的新聞引起廣泛關注。事發地烏魯木齊市西山的半山坡上有一個直徑約150厘米的不規則圓洞,洞內冒出紅彤彤的火光和滾滾熱浪,令人望而生畏。但最終的調查結果表明,這個所謂的“火山口”與火山沒有絲毫關系,而是地下煤層自燃形成的塌陷坑,其中冒出的火光、青煙和熱浪正是地下煤層自燃的結果。
早在6世紀時,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引用釋氏《西域記》寫道:“屈茨北二百里有山,夜則火光,晝日但煙,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鐵,恒充三十六國用。”這里的屈茨即龜茲(今新疆庫車市、沙雅縣之間),而《西域記》是東晉時期著名高僧、翻譯家釋道安的著作,今已佚失。由此可見,早在1600多年前人們就已經觀察到新疆的煤層自燃現象。
其實,在人類開始大規模開采使用煤炭資源以前,煤層自燃現象就已經存在。學者們根據新疆第四系黃土中發現的燒變巖碎片等資料推斷,這里的一些煤田早在幾十萬年前就已經起火了。鄯善縣的煤炭資源也十分豐富,該縣的沙爾湖煤田屬于特大型煤田,由于當地干燥少雨,晝夜溫差大,風蝕現象較為嚴重,露天煤礦容易發生自燃。資料記載,2010年6月25日,因大風天氣,鄯善縣七克臺鎮東南80千米處的沙爾湖露天煤礦發生大面積火情。與沙爾湖煤田臨近的哈密大南湖煤田也存在范圍較廣的自燃現象,鉆孔資料表明,煤層的上覆地層因受到高溫烘烤,變質形成的燒變巖特征十分明顯。

當年岑參兩度出塞,從長安(今西安)一路向西,沿途經過哈密、鄯善、吐魯番、輪臺,穿過茫茫戈壁,最終到達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目之所見有煤層自燃現象也在情理之中。因此,詩中那些看似夸張的風景,不是詩人浪漫主義的浮想聯翩,而恰恰是實實在在的敘事和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