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權威與知識形式：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

李 學 孟

(東北師范大學 傳媒科學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盡管新聞工作者在日常新聞生產實踐中極少使用“認識論”(epistemology)這一概念，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認識論”一詞采取漠視的態度。自20世紀40年代帕克(Robert E. Park)將新聞視作“知識的一種形式”以來(1)Robert E. Park，“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a chapter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5，No.5，1940，pp.669-686.，學者圍繞新聞生產的知識形式、生產與證明等認識論問題做過諸多探索。近年來，隨著移動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移動短視頻新聞成了用戶接收信息的主要形式。抖音號“央視新聞”“人民日報”和“新華社”分別是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生產的短視頻新聞，它們在國內移動短視頻新聞市場中占據重要地位。本文以它們為分析對象，探討其產生的知識形式，審視其產生知識的過程與特點，進而希望對于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本質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一、新聞認識論與移動短視頻新聞

作為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從笛卡爾開啟近代哲學的轉向開始，認識論堪稱哲學的重要研究領域，它“是研究關于知識的問題”(2)張東蓀：《認識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頁。。概言之，我們可以將認識論研究的問題歸結如下：我們知道什么，我們如何知道，以及知識是如何被證明的。以此視之，認識論成為新聞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就不足為奇了。新聞是現代社會重要的知識生產機構之一，即使在數字時代，盡管新聞的知識生產實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它仍然是社會上最普遍和最成熟的知識生產場所之一。

埃特馬與格拉瑟(James S. Ettema and Theodore L. Glasser)是較早提出新聞認識論觀點的學者，他們以調查性新聞為調查對象，從“記者如何知道他們所知道”的角度出發，試圖追溯“什么被視為經驗證據，以及這些證據是如何成為合理的經驗信念——因此，關于經驗世界的知識主張”(3)James S. Ettema and Theodore L. Glasser，“On the epistemology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Gurevitch M and Levy Mr(Eds.)，“Mass Communication Review Yearbook 6. Newbury Park”，CA：SAGE，1987，pp.343.。在新聞認識論研究歷史上，埃克斯特倫(Mats Ekstr?m)無疑做出了開創性貢獻，其《電視新聞認識論》一文可以作為新聞認識論的綱領性文獻。在此文中，他將新聞認識論界定為“在社會環境中運行的規則、慣例和制度化程序，并決定生產知識的形式和表達(或暗示)的知識主張”(4)Mats Eksr?m，“Epistemologies of TV journalism：a theoretical framework”，Journalism，Vol.3，No.3，2002，pp.260.。在埃克斯特倫看來，新聞認識論應包括三個基本領域——“知識形式”“知識的生產”和“公眾對知識主張的接受”，這為新聞認識論的社會學分析勾勒了一個理論框架。隨著傳統媒體向數字媒體的轉移，埃克斯特倫認為，這種局面對新聞認識論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因此提出“數字新聞認識論”的概念。在埃克斯特倫的策劃下，NewMedia&Society期刊在2020年第2期推出了《數字新聞認識論》特輯，通過理論論爭豐富了新聞認識論的研究。

總之，新聞認識論是將知識實踐界定為一種與慣例、規則相互聯系的社會過程，它嵌入制度化的新聞實踐中，因此將知識的生產、形式和接受納入自己的研究領域。

不同的新聞形式具有不同的新聞認識論，這不僅僅體現了塔奇曼所提出的“新聞慣例”的變化、各類新聞生產的知識的差異，更體現了新聞生產者與用戶之間不斷變化的關系。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也是如此。隨著用戶對短視頻產品依賴的加劇，短視頻新聞不僅成為傳統新聞機構與平臺發力的對象，更成為傳統新聞機構轉型、與平臺融合的標配。作為一種獨特的新聞形式，移動短視頻新聞重塑了傳統新聞業的慣例，而這正是新聞認識論的基礎。正如福柯所說，規范化是“重要的權力手段之一”(5)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207頁。，作為規范化特殊實例的新聞慣例，它需要隨著新聞生產語境的變化而改變。從社會學來看，體裁或類型(genres)被定義為“歷史和文化上特定的、預先形成和復雜的解決交流問題的方法”(6)Günther S. and Knoblauch H.，“Culturally patterned speaking practices：the analysis of communicative genres”，Pragmatics，Vol.5，No.1，1995，pp.8.，它不僅僅傳播知識，其本身就構成了知識的形式。如果把移動短視頻新聞看作知識生產實踐，那么其特有的生產慣例不是簡簡單單地呈現世界，而是構成了對記者的價值觀、記者與用戶甚至世界關系的某種知識主張。

本文借鑒埃克斯特倫將新聞認識論劃分為三個組成部分的觀點來分析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在“知識的生產”部分，由于近年來平臺新聞業的興起挑戰了傳統新聞業，因此圍繞新聞生產的斗爭更多是傳統媒體與平臺對邊界的斗爭，本文將邊界工作作為分析移動短視頻新聞知識生產的關注點。在“公眾對知識主張的接受”部分，埃克斯特倫將新聞認識論這個組成部分定義為“合法的——即公眾可以接受的——知識主張的條件”(7)Mats Eksr?m，“Epistemologies of TV journalism：a theoretical framework”，pp.261.。其借鑒布爾迪厄觀點，認為新聞媒體只有擁有“信任資本”(confidence capital)，用戶才能接受其知識主張。然而，“新聞知識與合法性之間的聯系仍然是新聞學研究和新聞認識論研究中理論化程度較低的一個方面”(8)MAtt Carlson，“Journalistic epistemology and digital news circulation：infrastructure，circulation practices，and epistemic contests”，New Media & Society，Vol.22，No.2，2020，pp.232.。從這個角度看，新聞認識論問題變成了認知權威的問題。所以，本文在此部分把新聞權威作為分析移動短視頻新聞“知識接受”的對象。因此，邊界、權威和知識形式成了本文分析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的著眼點。

二、作為文化實踐的邊界工作

邊界的建構對于知識的合法化極其重要，因為它涉及這樣的問題：“誰可以決定知識是什么？誰知道應該決定什么？”(9)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1頁。新聞專業邊界的確立本身是專業化發展的產物，當然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各個行動者圍繞著象征性資源相互競爭的結果。針對一個群體如何取得某專業的控制權，學者早已做出不同的解釋(10)趙月枝：《從全球到村莊：傳播研究如何根植鄉土中國》，《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在科學領域，托馬斯·吉恩(Thomas Gieryn)將邊界工作定義為“將選定的特征歸因于科學機構(即其從業者、方法、知識儲備、價值觀和工作組織)，目的是構建一個社會邊界，將一些智力活動區分為‘非科學’”(11)Thomas F，Gieryn.“Boundary-work and the demarcation of science from non-science：strains and interests in professional ideologies of scientist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48，No.6，1983，pp.782.。安德魯·阿伯特(Andrew Abbott)從專業社會學的角度探討了專業化的過程，不過，阿伯特并沒有孤立地看待各個專業，而是把它們放在專業系統中，研究各個專業如何爭奪本領域的管轄權。

基于以上理論，學者對新聞業的邊界工作做了諸多探討。卡爾森(Matt Carlson)對新聞邊界工作提出了一個矩陣(12)Matt Carlson，“Introduction：the many boundaries of journalism”，Matt Carlson and Seth C. Lewis(Eds.)，“Boundaries of journalism：professionalism，practices and particip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5，pp.10.。在此矩陣中，卡爾森認為，邊界工作主要發生在三個領域：參與者(劃分記者與非記者)、實踐(什么是適當的新聞行為)和專業主義(合法的新聞規范和價值觀)。同時，卡爾森借鑒托馬斯·吉恩界定的邊界工作的類型(13)Thomas F. Gieryn，“Cultural boundaries of science：credibility on the lin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pp.15-17.，認為每個領域都有三種類型的邊界工作：擴展(將新聞邊界擴展到新的領域)、驅逐(驅逐越軌者)和保護自治(抵御試圖控制或塑造新聞業的非記者的入侵)。卡爾森提出的矩陣確實抓住了新聞邊界工作的本質，然而，以抖音號“央視新聞”為例(抖音號“人民日報”“新華社”亦是如此)，用此靜態的矩陣來分析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針對它的邊界工作，似乎力有不逮。

抖音號“央視新聞”確實有其特殊之處：作為移動短視頻產品，它是由傳統新聞機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生產的，但是其在抖音平臺上被推送；多為幾十秒時長，表達方式的碎片化和情感化使其區別于傳統電視新聞。所以，對于“央視新聞”是不是新聞，它與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生產的在傳統新聞機構上播出的新聞到底為何種關系，這些問題在記者中是有爭議的。有記者認為，“央視新聞”是由專業記者生產的，盡管其時長短，但也屬于新聞產品；另一些記者則主張，“央視新聞”是移動短視頻產品，它并不完全包含新聞的所有要素，也不在正式機構播出，只在抖音平臺上推送，因此，它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新聞。這種爭議也反映了抖音號“央視新聞”邊界的模糊性。所以，新聞邊界工作不僅僅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文化實踐，因為它牽涉到“記者使用話語來討論、考慮，有時甚至挑戰圍繞新聞實踐的主流共識，促進他們適應不斷變化的技術、環境和新聞工作地位”(14)Barbie Zelizer，“Journalists as interpretive communities”，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Vol.10，No.3，1993，pp.233.。在此，澤利澤(Zelizer)借鑒了托馬斯·吉恩對于邊界工作的概念，即科學與非科學之間主要是文化的界限，這種界限更多體現為修辭上的。澤利澤將記者界定成“闡釋共同體”，其權威來自于專業領域內外運作的話語資源。記者通過共享的話語和對公共事件的集體闡釋而團結在一起，所以新聞研究分為“關于記者如何構建社會現實本質的理論和關于記者如何構建自身職業本質的理論”(15)Seth C. Lewis，“The tension between professional control and open participation：journalism and its boundaries”，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15，No.6，2012，pp.841.。后者以澤利澤的文化研究方法和舒德森的著作為代表。在《發掘新聞》一書中，舒德森從新聞社會學角度，探討了“客觀性”理念在美國新聞業產生和發展的歷史。因此，針對新聞業如何合法化的問題，舒德森與澤利澤走上了殊途同歸之路。

本文借鑒卡爾森的新聞邊界矩陣，以及劉朝夕等提出的記者對推文人造物邊界的解釋過程的模型(16)Zhaoxi (Josie) Liu and Dan Berkowitz，“Blurring boundaries：Exploring tweets as a legitimate journalism artifact”，Journalism，Vol.21，No.5，2018，pp.661.，提出了記者對于抖音號“央視新聞”邊界的闡釋過程的模型(見圖1)，以此來分析抖音號“央視新聞”的合法化過程。記者通過對抖音號“央視新聞”是不是新聞的文化闡釋中，劃定了傳統新聞與短視頻產品之間的邊界，建構了新聞權威。

手段與目的。抖音號“央視新聞”到底是服務于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的手段，還是本身是一種獨立的新聞形式？它每天只推送三四條短視頻，從數量上來看不過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平臺戰略的一部分；總臺將資源投向各種平臺，使平臺產品為總臺服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抖音號“央視新聞”不過是總臺新聞的附屬品。然而，事情并不是如此簡單，因為抖音號“央視新聞”上的短視頻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它反映了每天的國內外大事，早已被用戶看作權威知識的生產者。

整個故事與片段。傳統新聞要表達一個完整的故事，而短視頻新聞則選擇故事中一個有沖擊力的點，其表達形式是碎片化的，它并不包含傳統新聞中的所有要素，也不符合“倒金字塔式”的敘事結構，因此，有人對其是不是新聞以及其傳播效果提出疑問。然而，目前的現實是：隨著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以及移動智能終端的普及，移動平臺終端成為用戶接收信息的主要渠道。平臺塑造了媒介生態系統，影響了新聞生產、形式與接收。傳統新聞機構為了在競爭中獲得有利位置，紛紛采取“移動優先戰略”。抖音號“央視新聞”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采取的策略。為了使新聞適合在短視頻平臺上推送，總臺對新聞形式進行了改造和加工。因此，以傳統新聞的標準來衡量短視頻新聞產品，其確實有不完善之處，但這并沒有影響短視頻新聞產品的傳播效果。“央視新聞”2020年1月30日刊發新聞，報道黃岡市衛健委負責人面對中央督察組的督查核查，一問三不知，此后負責人被免職。在平臺上，用戶紛紛轉發這條新聞。顯然，在新聞形式上，短視頻新聞產品與傳統新聞有不同之處，傳統新聞人如果囿于以前的觀點來評價短視頻新聞產品，勢必會引發爭議。

擴展排斥保護自治“央視新聞”是新聞:專業機構制作;符合新聞的特征。“央視新聞”不是新聞:碎片化;缺乏深度和語境;播出平臺的非制度化。“央視新聞”能成為新聞:如果其符合新聞的價值:客觀性、準確性等。

吸引與分散。這與“手段與目的”有關系，即：短視頻新聞產品到底能吸引用戶關注傳統新聞機構還是與傳統新聞機構搶奪用戶？換言之，用戶在點擊短視頻新聞產品后是繼續接觸傳統新聞機構以了解完整故事，還是自此以后不使用傳統新聞機構？這涉及技術平臺與新聞機構之間的關系。在平臺時代，傳統新聞機構認為平臺提供的大量用戶可以轉化為廣告收入，然而事與愿違，新聞機構并沒有擺脫收入逐年下滑的窘境。在“后平臺時代”，新聞機構盡管仍然依賴于各種技術平臺，但是并不像以前那樣過分強調規模平臺產品具有的變現能力，與平臺需求相比，核心受眾利益被置于重要地位。抖音號“央視新聞”有8 000多萬的粉絲量(截至2020年7月份)，其權威性的信息得到大量的點擊和轉發，但是與傳統新聞機構——中央電視臺相比，抖音號“央視新聞”仍然處于弱勢地位。所以，平臺與新聞機構的關系影響了記者對短視頻新聞產品的評價，移動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以及平臺和新聞機構關系的不穩定性，使這種評價充滿了歧義與模糊性。

總之，上述種種因素導致抖音號“央視新聞”的邊界是模糊的。作為一種文化實踐，它充滿矛盾與歧義。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是：盡管不符合傳統新聞的評價標準，但上述移動短視頻新聞無疑是傳統新聞機構在平臺上產品多樣化策略的一部分，其是由專業新聞工作者生產的，傳達了一定的信息，它是基于抖音平臺生產和傳播的特殊的新聞形式，這種形式的新聞可以被稱為移動短視頻新聞。當然，這種稱謂并不是掩蓋或忽視其帶來的爭議，作為一種知識形式，移動短視頻新聞有著不同的知識生產實踐，這正是本文的探索對象。

三、作為關系的新聞權威

在知識生產中，邊界和權威是緊密相連的概念。賽斯·C.劉易斯(Seth C. Lewis)區分了新聞業的專業邏輯和參與邏輯(17)Seth C. Lewis，“The tension between professional control and open participation：journalism and its boundaries”，pp.836-866.，邊界和權威可以被看作專業邏輯的控制手段。對于邊界的建構、維護以及知識合法性的確立，新聞權威至關重要。因為在一個專業內擁有權威，涉及對專業邊界內的知識進行控制。這一點得到保羅·斯塔爾(Paul Starr)對于醫學專業主義研究的證明，他提出了文化權威的概念——“通過對事實和價值觀的界定來構建現實”(18)Paul Starr，“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medicine”，New York：Basic Books，1982，pp.13.，醫生的權威是通過文化權威來實現的。托馬斯·吉恩在“邊界工作”基礎上，在科學研究中繼續推進科學與非科學的區分工作，認知權威成了科學劃界的標準，所謂認知權威是“界定、描述和解釋有限現實領域的合法權力”(19)Thomas F. Gieryn，“Cultural boundaries of science：credibility on the line”，pp.1.。在此，邊界與權威作為專業社會學的概念，在相互影響的過程中與知識生產發生聯系。卡爾森將新聞權威界定為“一種偶然的(contingent)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某些行動者逐漸擁有為他人創造關于世界上發生的事件的合法話語知識的權利”(20)Matt Carlson，“Journalistic authority：legitimating news in the digital er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7，pp.13.。卡爾森認為，新聞權威是在行動者互動的過程中形成的，因此必須從關系的角度理解它。在自媒體時代，盡管傳統媒體仍然可以利用專業控制來維護其管轄權，但是參與邏輯卻動搖了新聞權威的基礎。卡爾森認為，新聞權威體現在記者與受眾、新聞源、技術和批評者的關系中。但是，這四種關系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傳統媒體時代，這四種關系更多體現為新聞機構和受眾直接發生的聯系，而隨著自媒體時代的到來，各種媒體之間的界限模糊，“混合媒體系統”產生，平臺已成為新聞機構和用戶之間的中介。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新聞權威的消失，社會可能正在見證“文化權威基礎的轉變，而不是這種權威的消除”(21)Christopher Anderson，“Journalism：expertise，authority，and power in democratic life”，David Hesmondhalgh and Jason Toynbee(Eds.)，“The media and social theory”，New York：Routledge，2008，pp.262.。所以，多位學者調查了互聯網上的新聞權威，對比了新媒體和傳統媒體的權威來源。移動短視頻新聞的新聞權威是如何運作的，它如何通過各行動者的互動實現了知識的合法化，進而使用戶接受其知識主張？

第一，以平臺為中心，移動短視頻新聞通過與其他行動者互動形成權威網絡。社交媒體平臺的興起改變了信息傳播的流程，傳統媒體構建的權威關系在平臺上呈現出不同的特征。自媒體平臺或跨平臺為各媒體互動提供了便利條件。按照行動者—網絡理論，網絡是由行動者的互動形成的，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都可以平等參與其中，網絡是一種過程。在新冠肺炎疫情報道中，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今日頭條號“財新網”和“中國新聞周刊”等自媒體賬號因定位不同，而成為各特定類型新聞報道的代表。“人民日報”“央視新聞”和“新華社”是權威信息的發布者，而“財新網”和“中國新聞周刊”則是調查性報道的典范。針對特殊選題，它們以其為邊界對象，在互動中形成了權威網絡，呈現了對此選題的立體式報道。“記者通過與他人共同建立的權威聯系，使自己作為世界知識的文化生產者的角色合法化。”(22)Matt Carlson，“Automating judgment? algorithmic judgment，news knowledge，and 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New Media & Society，Vol.20，No.5，2018，pp.1767.在此過程中，用戶也充當了中介的角色，其參與形成了輿論圈，將權威網絡包裹在其中，新聞知識并不僅僅體現為單個的作品，而是在各行動者互動中形成一種過程，揭露事件背后的真相甚至推動事件的解決。

第二，移動短視頻新聞構建了一種場景化的敘事。作為一種新興的新聞形式，移動短視頻新聞以不同的敘事結構、風格和類型出現。“敘事結構是記者建立話語權威的一種方式。”(23)Mary Angela Bock，“Showing versus telling：comparing online video from newspaper and television websites”，Journalism，Vol.17，No.4，2016，pp.493.所以，澤利澤認為記者共同體通過對事件的闡釋而獲得文化權威。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盡管是由傳統新聞機構生產的，但是為了適應平臺的特性，它們采取了短視頻的敘事形式，所以改變了記者與用戶的權威關系。傳統新聞以事件為基礎，構建了一種時間性、因果性的敘事形態。而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這樣的移動短視頻新聞則建構了一種場景化敘事。短視頻新聞是孤立的，它們之間沒有內在的邏輯聯系，這削弱了傳統新聞生產者通過控制新聞之間內在聯系而建構權威的方式。但是，字幕、畫面、同期、音樂和聲效之間的組合，體現了短視頻新聞不同的表達邏輯。短視頻新聞經常采用微觀敘事，利用近景、特寫甚至字幕等沖擊力強的畫面打造個性化的故事。特別重要的是，用戶通過轉發、點贊和評論，實現了由對信息的被動接受轉向對于場景的體驗。按照傳統認識論的觀點，作為人類的一種行為，認識(knowing)針對的是已經存在的事物，而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則把認識看作一種參與的社會實踐。這類似于維特根斯坦提出的“語言游戲”——將語言作為人類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用戶不僅僅把短視頻新聞看作靜態的符號，而是在參與中實現了知識的生產。

第三，移動短視頻新聞通過改變敘事主體構建了一種不同的記者與新聞源、用戶的權威關系。傳統新聞敘事主體一般分為兩類：主播或記者、新聞中的當事人。而移動短視頻新聞的敘事主體相對單一，由記者或新聞播報者直接讓位于事件的親歷者，這造成了短視頻新聞的作者和敘事者之間的分離。這體現了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和“新華社”需要借助權威新聞源來建構新聞權威。媒介與消息源是傳媒社會學研究的關鍵問題，也是新聞知識生產與消費的核心。“掌握消息源能讓記者擁有專業的地位。”(24)蓋伊·塔奇曼：《做新聞》，麻爭旗、劉笑盈、徐揚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82頁。對用戶來說，接受媒體生產的知識意味著對知識本身和媒體的合法性的“雙重認可”。因此，新聞源是否權威，在該報道領域內是否有影響力成了新聞知識是否合法的標志之一。在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過程中，抖音號“人民日報”從2020年1月20日開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9次刊發鐘南山院士的聲音，3次刊發關于李蘭娟醫生的新聞，呼應公眾的疑問。相對于其他形式的新聞，移動短視頻新聞更依賴于專家的權威性，由于其特殊的敘事實踐——新聞人物成為唯一的敘事主體，它往往需要短短的幾句話或幾行字幕來傳達知識，所以，知識的碎片化和孤立化，加之手機屏幕的狹小空間，使用戶首先關注的是專家的權威性——知名度、專業地位等。這樣，移動短視頻新聞的新聞權威與專家的專業權威通過互動形成權威網絡，生產了權威的知識。

總之，新聞權威并不是新聞業的本質特征，它只是體現了媒體與用戶之間的不對稱關系，它并不是來自媒體的強制性權力，而更多的是用戶對這種關系的默許。新聞權威是和一定的新聞形式聯系在一起的，移動短視頻新聞有不同的敘事實踐、生產邏輯、呈現平臺，所以其新聞權威有著不同的運作方式。在各行動者互動更為便利、新聞的參與邏輯進一步影響專業邏輯的情形下，不同的知識生產模式還會出現，這些模式也包括不同的新聞權威概念。

四、作為知識形式的移動短視頻新聞

在《作為一種知識形式的新聞：知識社會學的篇章》一文中，帕克借鑒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思想首次提出了自己的新聞知識觀。帕克認為，新聞是介于詹姆斯所劃分的兩種知識形式之間的一種特殊的知識形式，作為一種知識，新聞兼有“熟悉”和“關于”兩種知識的特點，但又不屬于兩者中的一種。“新聞也能在這樣的‘連續統一體’中占有它自己的位置。”(25)Robert E. Park，“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a chapter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5，No.5，1940，pp.675.媒介類別以及新聞的形式多種多樣，導致其產生的知識也有所差異。

與其他自媒體新聞一樣，移動短視頻新聞生產的知識形式具有碎片化、個性化、參與性和情感化的特點，然而與其他自媒體新聞不同的是，移動短視頻新聞的情感化趨勢日漸明顯。在傳統新聞生產中，情感化和客觀性是格格不入的，客觀性是新聞業的理想和追求的目標，而情感化則被認為是對客觀性為代表的新聞業的規范理想的威脅。在理論上，這種觀點明顯受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的影響。笛卡爾認為，理性而不是感覺經驗，是知識的唯一來源。在此，理性與情感之間的對立自近代哲學以來變得更加鮮明。然而，盡管西方認識論傾向于把理性而不是情感放在首位，但并沒有完全把情感排除在外。在柏拉圖看來，情感更需要理性的指引。所以，情感化和客觀性這種對立畢竟是理論上的，在新聞實踐中，情感對新聞生產、受眾參與仍然有重要的作用。卡琳·瓦爾-約根森(Karin Wahl-Jorgensen)以1995年至2011年普利策獎獲獎文章為研究對象，發現媒體“依賴于情感化的故事講述，運用了被稱為情感化的策略慣例”(26)Karin Wahl-Jorgensen，“The strategic ritual of emotionality：a case study of Pulitzer Prize-winning articles”，Journalism，Vol.14，No.1，2013，pp.141.。所以，在長期的實踐中，盡管客觀性已成為新聞專業主義的標志之一，甚至發展成為一種專業意識形態，但是新聞工作者仍將情感注入新聞報道的制度化實踐中。數字和社交媒體的出現使新聞情感化趨勢進一步加劇，產品使用(produasge)、用戶生成內容的崛起被認為有助于產生一種更情感化的新聞形式。抖音號“央視新聞”是這種新聞形式的代表，新聞朝著更具移動性、個性化和情感化的方向發展。因此，在新聞學研究中出現了“情感轉向”(27)Karin Wahl-Jorgensen，“An emotional turn in journalism studies?”Digital Journalism，Vol.8，No.2，2020，pp.175.，這也是人文和社會科學中更大的“情感轉向”的一部分。當然這種轉變并不是新聞學研究范式的重大轉移，只是說明新聞與情感之間的關系受到了學者們的重視。而這也與誕生于20世紀70年代后期的情感社會學有關。

圖2 移動短視頻新聞中情感的呈現形式

與傳統新聞甚至其他自媒體新聞相比，移動短視頻新聞的知識生產過程更加復雜。情感在傳統新聞中的流程是這樣的：事件—專業化過程—個人情感。所以，情感不過是對客觀化新聞的反應。這類似于詹姆斯-蘭格的情感理論：“事件—行為—情緒感受(就是行為的知覺)。”(28)James W.Kalat and Michelle N.Shiota：《情緒》，周仁來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9年，第15頁。它更強調了情感的感受方面。而情感在移動短視頻新聞的知識生產中的作用以及呈現形式更為多樣性(見圖2)。以抖音號“央視新聞”為例，情感不僅存在于報道的事件中，而且作為敘事形式，它是一種重要的積極力量，可以激起用戶的情感反應，進而在用戶中形成新的參與和認同形式。所以，情感在此不是私人的，它是對傳統新聞認識論的顛覆，在知識建構中起著動力作用。

首先，情感化的新聞源。情感作為新聞的基本要素，一開始是以新聞源——情感化的人物或事件——的方式呈現的。與傳統新聞相同，移動短視頻新聞的報道主體無非也是事件或者是人物。短視頻新聞以人物為中心的時候，通過人物的故事性、權威性或影響力以及表達的情感來抓住用戶。移動短視頻新聞對于事件或者權威性人物的報道，或者主播直接出來表達觀點，都是通過人物來塑造一種情感交流的場景，拉近與用戶的情感距離。所有這些，都給予了新聞生產者發揮創造力的空間，新聞知識更多靠感官的刺激、情感交流等方式來傳達，這種新聞表達方式的個性化意味著知識呈現方式的多樣化。記者之所以選擇情感化的新聞源，因為其把情感化作為策略性的慣例，“記者依靠將情感勞動外包給非記者”(29)Karin Wahl-Jorgensen，“The strategic ritual of emotionality：a case study of Pulitzer Prize-winning articles”，pp.130.，來保證新聞在形式上是客觀的。

其次，情感化敘事。與傳統媒體相比，自媒體本質上是一種“情感化媒介”，自媒體為更個性化和情感化的新聞話語形式提供了空間，所以有學者提出了“情感新聞”的概念，認為這種新聞將情感與觀點融合在一起。短視頻新聞并不是傳統電視新聞的壓縮版，在自媒體時代，這種新的新聞形式將傳統的視頻采集、制作融合到移動媒體中，短視頻新聞表達方式更加多元化、個性化，以適應新聞消費場景的變化。在傳統電視新聞中，新聞人物化、人物故事化、故事細節化，這是提高新聞傳播力的手段。這一規律也適用于短視頻新聞，不過在操作實踐中，其優化了這些手段。移動短視頻新聞主要采用感人事例或人物、音樂以及觀點三種方式來實現新聞的情感化表達。感人事例或人物是情感化表達的內核，而背景音樂則起到渲染氣氛、調動情感的作用。在新聞中，音樂不僅可以傳達情感，而且可以引領節奏。“網紅”音樂與新聞的情節相配合，可以表達一定的情感，增強新聞的感染力。音樂還能引導剪輯思路，將音樂清新的節奏和故事的情節、畫面的轉換完美結合，給新聞增添了表現張力。在短視頻新聞中，觀點與事實是沒有區分的，一個觀點就是一條新聞，與其他事實性新聞混合在一起，促進了新聞的情感化敘事。抖音號“新華社”2020年1月30日刊發新聞“李克強總理在中國疾病預防中心召開座談會”，這條新聞只是一張照片，總理望著鐘南山，新聞標題為《一往情深》，這種直接表達情感的方式，樹立了鐘南山的科學權威形象。情感化敘事不僅有助于新聞的可理解性，而且也塑造了用戶消費新聞的方式。短視頻新聞向情感化敘事的轉變，預示著一種新的真相表達方式的形成，它不同于傳統新聞的客觀主義的敘事權威，相反，情感化敘事借助于人物的情感化、個人化的體驗而激發用戶的認同與參與。這反映了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的不同之處。

最后，情感化共享。在克里斯·彼得斯(Chris Peters)看來，從情感社會學的視角看，“情感具有社會成分，可以更廣泛地被概念化為參與體驗”(30)Chris Peters，“Emotion aside or emotional side? crafting an ‘experience of involvement’ in the news”，Journalism，Vol.12，No.3，2011，pp.297.。用戶參與知識生產是自媒體或社交媒體的重要標志之一。2019年發布的《知識的普惠：短視頻與知識傳播研究報告》指出，以前難以用語言表達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正通過短視頻而得以顯性化。就用戶參與知識生產來說，短視頻新聞也有利于默會知識的接受，這涉及認識論的實踐轉向。知識在此并不是一種產品，而是人類活動的一個過程。所以，用戶只有參與到知識生產的實踐中，才能更好地接受與理解文字語言難以表達的默會知識。用戶參與移動短視頻新聞知識生產的方式主要有三種：點贊、評論和轉發。所以，知識并不是靜態的產品，而是處于一種動態的、不斷生產的過程中。這也印證了亨利·詹金斯所倡導的“融合文化”：“意義與知識的合作生產、問題解決的共享。”(31)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杜永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6頁。以前出現在單一媒體上的新聞，現在則實現了在跨媒體平臺上流動，所以各平臺在貌似分裂的表象下依賴程度進一步加深，而這靠用戶的參與才能實現。

技術變革使媒介生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而塑造了新聞生產者的實踐。作為一種知識形式，移動短視頻新聞用戶強烈的自我表達和分享個人經歷的欲望成為短視頻新聞情感化的驅動因素，同時這種情感化的表達和分享行為導致公共與私人之間界限的進一步模糊。

這里需要指出的，情感與新聞權威在移動短視頻新聞中存在著一種張力關系。新聞權威可以視作一種話語，它總要通過一定的新聞形式表達出來。因此，在移動短視頻新聞生產過程中，情感能建構新聞權威，而且是以參與邏輯的形式運作的。然而，以上分析的移動短視頻新聞在生產過程中，都是由傳統專業新聞機構充當初始的生產者和把關人的角色，所以，專業邏輯建構的新聞權威在移動短視頻新聞中仍然有所體現，以客觀性規范為代表的專業邏輯和以情感為代表的參與邏輯本身存在著矛盾。兩種邏輯組成混合邏輯，其建構的新聞權威與情感一起，統一于移動短視頻新聞知識生產過程中。

綜上所述，本文采用新聞認識論的視角，將“邊界”“權威”和“知識”等概念勾連到一起，探討了移動短視頻新聞獨特的知識生產實踐。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為代表的移動短視頻新聞將自己定位為權威知識的擁有者，充當了把關人的角色，然而用戶參與程度還比較低，所以與此前的新聞相比，此新聞形式的出現并不是革命性的。移動短視頻新聞絕不僅僅是把傳統新聞的刪減版搬運到自媒體平臺上，表面上看，知識的生產仍然根植于記者角色的傳統觀念，然而我們稍加分析后便可以發現這些觀念正在發生變化的證據。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抖音號“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為代表的移動短視頻新聞畢竟是傳統媒體參與生產的新聞形式，其與完全由用戶生產的短視頻新聞有很大不同，所以，用戶生產的短視頻新聞的認識論也是移動短視頻新聞認識論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