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1
我不知道來電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因為來電總說想找一個來電的男人,我便私下稱呼她為“來電”。
我們小區有著將近二十年的歷史,像一個發際線越來越高、發量越來越少的中年男人,完全是一副青春遠去的油膩相貌。本來,臨街的幾棟樓是沒有商鋪的,一位想錢想得眼睛發藍的一樓業主在對著街道的墻體上開了個門兒,門兒一開,就有了商業價值,租金比原來漲了一倍。有了挑頭的,后邊的人紛紛效仿,時間不是很長,臨街的一樓商鋪就一家挨著一家了。一到夜晚,商鋪門楣上的燈箱閃亮,給油膩的小區增加了幾分青春活力。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從商鋪門口掠過。之所以說“掠”,是因為并未特別注意過哪家店鋪,這一家和那一家有什么不同。記得學生時代,教室一側的墻壁上張貼著各種規章制度類的東西,有一天老師考我們,說誰也不許往墻壁的方向看,能說出上邊內容的請舉手。結果,我們都面面相覷。那節課,我們深刻體會到了“熟視無睹”這個成語的內涵。那些店鋪,也遭遇了教室墻壁同樣的命運,被我無意識地熟視無睹了,直到來電的突然出現。
“再找,我肯定得找一個來電的男人。”遠遠地,我就聽到了女人的笑聲,那笑聲像難得一見的藍天,藍盈盈地誘人。我散漫的視線為之一振,撲向笑聲的源頭。在距離我大約五六十米遠的一個店鋪門口,三四個人圍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那些圍攏的婦人大多有幾分面熟,應該都是小區里閑散的居民。此刻婦人們仿佛一棵棵向日葵,集體朝向她們圍攏的女子,黃燦燦的花盤被女子的朗笑映照得熠熠生彩。我在小區住了五六年,對老住戶有了基本的辨識,朗笑的女子分明是陌生的,不是新搬來的住戶,就是哪個店鋪的老板。轉而一想,自己真是被驢子踢了腦袋,人家就不許有其他的可能嗎?是某個圍觀婦人的親戚或是朋友,是老鄉也說不定,在路上偶遇了,說上幾句話,不行嗎?
女子的出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發出那樣誘惑人的笑聲,很純粹,是沒有經過大氣污染的那種純粹。我的腿上加了力量,讓單車加速,想拉近和女子的距離,唯恐她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還沒等我走近,女子說:“您幾位來理發,我保證優惠;就是不理發,也常來串門哈。”然后,就進了她身后的店鋪。幾個婦人嘻嘻哈哈地散去,嘴巴里叨咕著,找個來電的,可不知啥叫來電的。來電的,就是瞅一眼嗞啦啦冒火星子的,媽呀,那還不給電糊嘍!看吧,剛剛獲得快樂的她們,表情是多么滿足。
我慢下來,給自己制造一個觀察來電女子的機會。來電女子進入的店鋪,門楣上掛著“你好漂亮”的牌匾。順著“你好漂亮”洞開的門望進去,二十多平米的空間一目了然,一面大鏡子占去東墻壁多半的空間,鏡子下方的小臺子上,擺放著電吹風以及不同形狀不同尺度的梳子剪子。一只闊大的靠背椅正對著鏡子,趁著虛位以待的工夫,默默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再往里的空間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被美發行業專用的洗頭盆填充,另一部分則是神秘的,浪漫的紫色帷幔開辟出一片不為外人所知的區域。來電女子正就著洗頭盆的水龍頭,清洗客人用過的毛巾。
嗨,您下班啦!
正在清洗毛巾的來電女子,忽然回過頭來,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是多么尷尬,此時我的一只腳支撐在地上,一只腳踩在單車腳蹬上,屁股賴在車座子上,頭歪歪著朝向“你好漂亮”內部,完全是一副窺視者的模樣。我確定我的臉紅了,回應了一句:“多少錢理一回?”來電女子停止了清洗,挓挲著兩只濕漉漉的手,走到門口笑盈盈地回復我理發多少錢,染發多少錢,還說新開張不久,一律都打折什么的。我的興趣不在來電說的內容上,而在來電這個人上。來電不怎么白皙,甚至可以稱為黑燦燦的一張臉,全程笑容可掬。她的笑容可掬很特別,是去商業化的那種,盯著那可掬的笑容看,會覺得它和在田埂上綻放的花朵有一比。
就這樣,我認識了來電。
2
清清淡淡的臨街店鋪,因為有了來電,忽然就熱鬧起來。“你好漂亮”的門里門外,經常聚集著小區里的人,即便是買菜路過,也喜歡到“你好漂亮”站一站。這里邊,有女人,也有男人,大家懷揣著各種目的。每次經過“你好漂亮”門口,我都會放慢速度,來電特有的笑容會穿越人體的叢林,與我進行一個撞擊。
下班吃過晚飯,或是在周六周日,我完全可以加入到那些人的隊伍里,把來電的“你好漂亮”塞得再滿些,但我沒有,我一方面享受著來電藍盈盈的、像沒有霧霾的藍天一樣清透的笑容,一方面又排斥著她和她的環境。住在我樓下的那個老男人,趁老婆上廁所的工夫都能溜出去,到“你好漂亮”報個到。他臉上那一層一層的褶皺里,藏著某種低級的欲望。有時候,欲望實在藏不住了,便自燃起來,騰騰的火苗子往來電身上躥。自恃清高的我,怎么可能混跡在如此混沌的人群里呢?令我不舒服的是來電的態度,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黑燦燦的臉上依舊綻放出笑容可掬的花朵。“找著來電的男人了嗎,用不用幫你介紹一個啊?”得寸進尺的不僅僅是老男人。“等我找著了,請你們幾位吃喜糖。”這樣沒心沒肺的來電,真是叫我有些失望。
小區的婦人們漸漸警覺起來,提防著自家的男人去“你好漂亮”。其中包括那些如向日葵花盤般圍繞著來電的婦人,她們說變臉就變臉,到處講來電的壞話,說來電原先在鄉下開理發店,肯定是由于行為不端被自己的爺們兒給休了,這才來城里,借著開理發店想勾引有錢的男人,還打著“找一個來電男人”的旗號,正經過日子的男人誰會要她呢?盡管背后評論來電,但不影響她們成為“你好漂亮”的常客。她們有大把的時間駐扎在“你好漂亮”,避免自家爺們兒的腳插進去。她們在店鋪里面聊天,嗑瓜子,拿捏著城里人的傲慢,對著來電問東問西。起初,她們面對來電是居高臨下的,只不過不像現在這般赤裸,一個行為輕薄的鄉下人,是不值得她們有所忌憚的。因此,她們還會伸手,去掀開店鋪里那一簾神秘的紫色帷幔,將一張單人床暴露出來:“真找著來電的人了,這小床咋睡覺啊?”來電彎著腰給一顆垂在洗頭盆里的頭做清洗,右手執一根膠皮水管,左手在充滿泡沫的發絲間揉搓。她很專注,叮囑洗頭人閉著點眼睛,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婦人的行為。
有一天夜里,巨大的玻璃碎裂聲驚了眾人的夢。很多沿街的小區居民從床上爬起來,將頭悄悄探出窗子,尋找玻璃破碎的真相。只見一個人正往一家店鋪的門窗里爬,地上一些碎玻璃在路燈的映射下,閃耀著脆弱的光芒。那人將兩只手臂撐在門框上,頭和上半身已經鉆進了屋里,下半身正拼力地往里蠕動。看身形和打扮,應該是個男子。很快,探望的人做出了準確判斷,那人爬的正是來電的“你好漂亮”。
“你好漂亮”里異常安靜,沒有大家期待的呼救聲響起,來電的表現讓觀望者頗有些洋洋自得,他們覺得沒有看錯來電,來電就是一個不正經的女子。說不定,她正盼著有人破窗而入呢。很不幸,那個晚上,我也是觀望者中的一分子。習慣性失眠的我,把自己隱在厚厚的窗簾后邊,用兩只血脈賁張的眼睛探測破窗事件的前因后果。我手里緊緊地攥著手機,只待呼救聲響起,便立即撥打電話報警。此時,時間的計量單位精確到了零點幾秒,再有兩三秒鐘,男子剩下的半個身子也會鉆到店鋪里,殘留在門上的玻璃碴子影響到了進入的速度。千鈞一發之際,另外的幾種可能,蛇一樣盤桓在我的腦際:一種可能,來電睡得沉,沒有被驚醒。這種可能性一生出來,立即被我否決了,它存在的幾率太小了;另一種可能,來電根本不在店鋪里。對啊,即便是一個輕薄女子,在遭遇突來的入侵時,也不會選擇一聲不吭。所以,一聲不吭的原因大半是因為她根本就不在現場。種種跡象表明,我是不希望來電真出事兒的,不光因為我家里沒有總往來電理發店跑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她會發出藍盈盈的朗笑,會大聲宣布“想找一個來電的”。
就在我為自己很可能成立的設想暗自慶幸時,接下來的事情簡直讓人驚掉下巴。“你好漂亮”的門突然開了,門洞上的人頭朝下墜落了。然后,傳來棍子落在肉身上的、非常密集的噼噼啪啪聲,夾雜其中的是男人帶著痛感的嚎叫。
3
那是一場過癮的捶打。
入侵男子連滾帶爬地逃遁,手持木棍的來電在后邊窮追猛打。整個捶打的過程,除了木棍與肉身的擊打以及男子的嚎叫聲,不見來電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追打中。路燈隱晦的光芒將來電的身影撥弄出幾分電影里女俠的效果,在武功如此高超的女俠面前,反面角色的男子自然沒有還手之力了。精彩的追打從“你好漂亮”的店鋪門口一直向西綿延開來,綿延過一扇又一扇黑暗的窗子和窗子背后不動聲色的窺探。那是一大段的綿延,足足有四五十米,綿延以男子鉆進停放在路邊的一輛藍色電動三輪車、倉皇逃走為終結。獲勝的來電將手里的棍子高高地舉過頭頂,像雕塑一樣望著男人逃走的方向。來電的臉上掛著勝利者該有的傲慢嗎?很難想象傲慢表情的來電,是一副什么模樣。
好幾分鐘后,像雕塑一樣的來電才活起來,轉過身沿著追打的路徑班師回朝,再一次經過一扇扇黑暗的窗子,和黑暗窗子背后不動聲色的窺探。當然,其中的一扇窗子屬于我。來電不抬頭,不打量任何一扇黑暗的窗子,專心致志地走完四五十米的路程。說實話,當來電經過屬于我的那扇黑暗窗子時,我有一種沖動,特別想送給這個女人一聲喝彩。但是,我忍住了,我是一個窺視者,喝彩聲會暴露我的身份。而且,我相信,全體的窺視者都和我一個心態。因此,這四五十米路程的安靜不過是表面的,安靜下涌動的是沸騰的熱烈。
“還不睡覺,人都沒影兒了!”我聽到了樓下老婦人的吆喝。樓板的房子,隔音總是差極了。
第二天早上剛走到樓下,我便發現一個怪異現象,小區里活動的人明顯增多了。他們的活動滿懷目的性,“誰啊?不像是咱小區的。”神情詭異,扇動著耳朵小聲相互打探。這個小區當初是棉紡廠蓋的,住的都是棉紡廠的工人,只不過后來隨著不斷的遷出與遷入,才混雜了我們這些外來戶。剩下來的那些坐地戶,由于在一個廠子上過班的緣故,人情上到底多了些熱度。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不像外來戶們,即便面對面而過也可以彼此漠然。可是這個早晨,不管是外來戶,還是坐地戶,統統都熱絡起來。
“喂,看見是誰了嗎,聽說不是咱小區的?”見我下樓,居然有人像魚兒似的游到我身邊,向我打聽信息。看那人興奮的神情,是有多希望入侵者是這個小區的某個人,看身邊的人出事兒,才會更深刻體會“幸災樂禍”這個成語的內涵。我回復了一個狐疑的眼神,意思是不知道對方在講什么,然后蹬著單車走了。我一邊走一邊生出一個大大的疑問,這些人不乏“你好漂亮”的常客,背地里急吼吼地打聽,親自去問問來電不就清楚了嗎?
剛走出小區的大門,我就刻意控制了車速,到了“你好漂亮”的門口再減速,擔心被來電誤會為看熱鬧。刻意控制車速的一瞬間,我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鄙視。“你好漂亮”店鋪門口很清靜,沒有預想中的大批圍觀者,來電在門前站著,看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人在給她破損的門安裝玻璃。雙臂環繞在胸前的來電,看不出有任何異樣,黑燦燦的臉上綻放著那朵永不枯萎的笑容。她在和安裝師傅聊天:“師傅,你可得安結實點,如果再碎了,可要賠我雙份玻璃錢。”藍工裝師傅也挺幽默:“你要是故意砸碎了,我可不管賠啊。”“誰會那么不厚道呢,為了賠倆錢兒,自己把玻璃給砸碎嘍。”來電臉上那朵可掬的笑開始搖曳,這是藍盈盈朗笑爆發的前奏,引得藍工裝直回頭看:“大姐,您真樂呵。”
“上班去啊!”來電和我打招呼。
我“嗯”了一聲,應和來電,同時,大腦啟動緊急預案,要不要問一下玻璃的事情,比如“咋換玻璃啦?”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問候句式,不問才顯得刻意,心里藏著什么鬼的樣子。有時候,我真是討厭自己,不僅沒有像來電一樣喊出“想找一個來電男人”的勇氣,遇事還瞻前顧后,明顯的辦公室思維。猶豫的工夫,車子就過去了。
車子過去了,耳朵卻留在了“你好漂亮”店鋪門口,因為它們聽到了其他人的腳步聲,那些人正打著買菜的幌子,出了大門口朝著來電身邊逶迤。
“玻璃咋碎了?”帶著關切的驚詫十分逼真,逼真到連她們自己都信了,她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黑夜風大,給刮碎的。刮那么大的風,大姨您可聽見?”朗笑聲再次爆發。
4
沒有人敢直接向來電打聽昨晚那頓精彩的捶打,半夜騷擾來電的男人是誰,盡管大家很想知道,也只能背地里施展偵察術。令人遺憾的是,騷擾來電的男人始終沒有浮出水面,他突然地來,屁滾尿流地突然消失,真是神秘得很呢。會不會是來電的前夫呢?早有人通過曲曲折折的渠道求證過了,來電的前夫一年前已另娶,小日子過得滋潤極了。前夫放著幸福新生活不過,來騷擾前妻的概率幾乎為零。
無論怎樣,她不敢當面向來電探聽,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改變。在那個精彩的夜晚之前,“不敢”恐怕是不存在的,這表明,所有的人都被來電震懾到了。那個夜晚之后,“你好漂亮”有了很大變化,揣著炙熱的欲望去“你好漂亮”里廝混的男人少了,理發也是規規矩矩的。我家樓下那個老男人的變化尤其明顯,來電的震懾對他絕對是沉重的打擊,偶爾出來在小區里溜達,像是被霜打了,一顆頭萎縮著,兩只肩膀向下耷拉著,臉上少了欲念滋潤的褶皺一顫一顫擺蕩著,連褲襠都松松垮垮的,一副衰敗相。有時出了小區的大門,他把目光搖向“你好漂亮”,好像讓什么東西瞇了眼睛,總會使勁兒地擠幾下。“吃飯啦!”樓上老婆一聲憤怒的吆喝,老男人趕緊顛兒顛兒地回家。
老男人的老婆變化比老男人還大,每天一撂下飯碗,便約了老婦人們去“你好漂亮”。她們不再傲慢,不再無理,不再將瓜子皮扔得到處都是,相反,她們會幫著清掃地上散落的頭發茬子,動作麻利地搶著給來電打下手,做一些為客人洗頭之類的事。來電爭不過她們,索性就隨了她們去。在一溜所有的店鋪里,“你好漂亮”的笑聲最多。受店主來電的影響,理發的顧客們以及非理發的閑散人員也學會了朗笑。盡管藍盈盈的成色尚不及來電,起碼有了那么點意思。“笑一個,笑完了給你介紹一個來電的男人。”婦人們逗來電,來電果然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婦人們學著來電的模式,也笑彎了腰,笑出了淚水。
哼,一群東施效顰的人。站在大門口的老男人皺了眉頭不屑地低語道。然后,肚皮一鼓,底氣不足地招呼自家的老婆:“都餓癟了,還做飯嗎?”老婦人抹著眼角邊笑出來的淚水,將頭從“你好漂亮”里探出來:“餓死鬼托生的,快買菜去。”
我也想去“你好漂亮”坐一坐。“坐”的第一層意思,是用行動還來電一個清白,彌補過去我對來電誤判的那部分;“坐”的第二層意思,是想近距離地享受來電藍盈盈的、獨一無二的朗笑。已經好幾年了,離婚的陰影像一個魔術師,白天化成一把傘罩在我頭上,阻擋住陽光對我的照耀;夜晚它又幻化成一把鎖,牢牢地鎖住瞌睡蟲,防止蟲兒們安撫我的焦灼。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好虛弱,缺乏打敗魔術師的力量。奇妙的是,來電藍盈盈的朗笑給我帶來了些許的自信,然而,我還是做不到像那些婦人那樣隨時都可以推開“你好漂亮”的門。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我把額前的劉海養了半個月,然后去找來電。特意選在了周六的中午,避開顧客的高峰期,也避開小區里的婦人們。我承認,我沒有來電寬容,一直耿耿于懷婦人們看我的眼神兒,這些老坐地戶的眼神兒像刀子一樣往我的肉里剜,想剜出一個尚且年輕的女子每天形只影單的真相。即便她們現在努力學習來電藍盈盈的朗笑,我還是不怎么喜歡她們。
“剪剪劉海兒!”這是我第一次踏進“你好漂亮”。來電正在吃一碗涼皮,見我進來,趕緊放下手里的碗。“稀客,稀客,請坐!”她忙不迭地說,笑容像花朵一樣綻開。我說:“你先吃,吃完了再剪。”她說:“沒事兒,剪完了再吃。”我說:“你就只吃涼皮兒,會傷身體的。”她說:“很長時間了都只吃涼皮兒,只吃涼皮兒還長肉呢,為了美就得對自己狠點。”
5
來電對我說:“發梢兒有好多分叉,順便修修吧,我只收剪劉海的錢。”
我靜靜地坐在寬闊的椅子上,從對面墻壁上的大鏡子里看來電手里的剪刀在我的發絲上舞蹈。舞姿很美,很有老藝術家的范兒。剛舞了幾個回合,來電突然停止了,往店鋪的深處走,走進紫色的帷幔里。片刻,紫色的帷幔一動,來電飄了出來,手里多了一本相冊類的東西。
“省得悶得慌,看看我兒子照片。”說著,相冊已經在我的手上了。
一頁一頁地翻,一個小男孩在相冊里擺著各種各樣的頑皮姿態:吐著舌頭的,翻著白眼的,揪著耳朵的,掀著眉毛的。真是頑劣,有些姿勢是你根本想象不出來的。我被逗笑了,笑得咯咯的。
來電也笑得咯咯的。不是我常見的藍盈盈的朗笑,也不是笑容可掬的那種笑,就是咯咯的笑,很驕傲,很幸福。可能太投入了,剪刀在我發絲上的舞蹈都進行不下去了。
我看見鏡子里的來電笑著笑著,眼窩里掉出來兩大顆淚珠子。
6
隔三差五的,會有陌生的不同年齡段的男子,被小區里的某個婦人領進“你好漂亮”。“瞅瞅,這個來電不?”“看看,那個來電不?”
大部分只見一面便被來電給否決了,也有個別的,相處了幾次后遭遇來電退貨。“他們都沒有電到你?”聽婦人們抱怨來電的眼光高,來電笑得彎了腰,藍盈盈的朗笑在臉上直蕩漾,波光粼粼的,像藍盈盈的天倒映在了水面上。
這樣笑著的來電,剛好發現我從店鋪門口經過時,會朝我擠擠眼睛。作為回應,我也會朝她擠擠眼睛,特別心有靈犀的樣子。這種心有靈犀從來電給我剪過一次劉海就誕生了。關于來電“找來電的男人”,我有自己的小算盤,既想早點看到讓來電“來電”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不希望這一天來得那么快。好比讀一本很有吸引力的書,一下子知道了結果,反倒減弱了閱讀的興致。
有了第一次剪劉海的鋪墊,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就順理成章起來。我照例選擇在安靜的中午走進“你好漂亮”,幾乎每次去店里都看到來電正在吃涼皮。記不清是第幾次走進“你好漂亮”,來電放下正在吃的涼皮,準備給我剪劉海之前,對我說:“最近不知道咋了,胳膊上起了很多紅斑點。”她擼起袖子來,讓我看她的胳膊,果然,一塊一塊的暗紅色斑點散布在來電的胳膊上。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來電沉吟了片刻,說:“好像有一點點不舒服。”我說:“你趕緊去醫院做個檢查。”來電說:“看把你緊張的,我這么壯的人,能有啥事呢?”說罷,她就笑,“放心吧,讓我來電的男人還沒找到呢,咋能有事呢?”又是那種藍盈盈的朗笑,仿佛我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在逗她。
過了幾天我經過“你好漂亮”門前時,卻見店鋪的門關著,也許,來電聽從了我的建議,去醫院檢查了吧。檢查的結果會是怎樣呢?我沒有來電的聯系方式,只能等下了班去她的店鋪里問。在隱隱的掛念中,我有些責備自己,咋就沒要一個來電的手機號碼呢?終于等到下班,我努力蹬著單車往家的方向趕,好幾年了,我頭一次如此急迫地趕路,任由單車在車流里橫沖直撞。想想上一次的急迫,是因了那個男人一個電話,“咱們離婚吧,我在家等你簽字。”同樣是急迫地趕路,卻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狀態,一種是由于牽念,一種則是天即將塌陷下來的崩潰。
“你好漂亮”的門依舊緊緊地閉著。
“八成是瞅兒子去了。”一個婦人說。
“今天不是星期天,孩子們都上學呢。沒準兒和來電的男人約會去了。”住在我樓下的老婦人說。
“你好漂亮”的門再也沒打開。
最初的那些日子,總有人扒著“你好漂亮”的門往里看;后來,扒門的人越來越少,頻率越來越低;再后來,連和“你好漂亮”關系最密切的那群婦人們都不再談論來電了。她們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不再熱衷于模仿來電式的藍盈盈的朗笑,來電徹底消失了。
某一天,“你好漂亮”的門上貼了一張招租的廣告紙。
7
最后一次見到來電,是在兩個月后的一天。
那天,我去醫院開治失眠的藥。才有些轉機的失眠,隨著來電的離去,再度復發了,而且,比原來還要兇猛。“嗨!”我走出醫院的大門口時,身后傳來一聲,那么多往來的人,也許是在叫別人吧。我徑直往前走,在車流中尋找縫隙,準備到馬路的對面去坐公交車。
“嗨,是我!”
衣角被人拉住,我行動不得,轉頭一看,驚得瞪大了眼睛,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來電。“是你嗎?”“是我啊。”“你還好嗎?”“好好的啊,哈哈哈。”依然是藍盈盈的朗笑,比最藍的天空還要藍上十倍。
“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啊?還沒有找到來電的男人,我才不會死呢。”來電告訴我她是來醫院化療的。她說她媽媽為了給她治病,將家里養著的下蛋雞都賣掉了,所以,她要好好地活著,要不對不起她媽媽的那幾只老母雞。我的眼睛睜得愈發大了,得了重病的來電怎么那么快樂,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來電看出了我的疑慮,對我擠了擠眼睛,然后摘掉頭上棕色的帶卷卷的假發。好多雙眼睛投過來,它們一致性地露出驚異和同情的神色。
“姐,我先去停車。”一個看上去比來電年輕的男子開著一輛藍色電動三輪車駛進醫院,而后去找停車位。好熟悉的身影,好熟悉的電三輪。我一定見過他和它,但是他和它又是一片朦朦朧朧,在我的記憶里混沌不清。
“我親弟弟,配合我演過一場戲,想起來了吧?”
從破損的玻璃窗往“你好漂亮”里鉆的男人,以及一頓驚心動魄的精彩捶打,我怎么可能忘記呢?原來,那不過是來電導演的大戲。導演是好導演,演員是好演員,愚昧的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觀眾。愣怔的工夫,來電握了一下我的手,很有力量的那種握。“我進去了,改天再見吧。”轉身,帶著藍盈盈的笑融進看病的人群中。她的腳已經踏上門診大廳的臺階了,眼看就要從我的眼前徹底消失了,我忽然大聲喊:“我在‘你好漂亮’等你!”
來電甩過頭來,朝我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藍盈盈的朗笑如水,潑灑了我一身。
8
今夜的無眠和來電有關。不同場景中的來電,像被剪輯的電影鏡頭出現在我的視覺里:一會兒看見她手執剪刀,在顧客頭上靈巧地做各種造型;一會兒看見她被小區里的婦人們圍繞著,任由婦人們螞蟥一般,鉆進她臉上藍盈盈的笑里貪婪地吸吮;一會兒見她手執木棍夸張地捶打騷擾者;一會兒見她蹲在店鋪的地上,吃一碗永遠不變的涼皮;又一會兒見她躲在紫色的帷幔里翻看著兒子的相冊,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摔在照片上,淚珠子慢慢洇開來,小男孩的影像漸漸模糊,模糊到一個臨界點后,又推出另一幅清晰的畫面——畫面中光著頭的來電大聲向全世界宣布:“我還沒找到來電的男人,怎么會死呢?”
宣布完了,來電就笑,沒完沒了地笑。藍盈盈的笑就像染色劑,將我屋子里的暗黑染得瓦藍瓦藍的,瓦藍輕輕地摩挲著我露在毯子外的肌膚,弄出輕微的沙沙聲。突然,沙沙聲被樓下的爭吵聲覆蓋了。“我上輩子肯定干了缺德事兒了,老天爺才罰我這輩子跟了你!”老婦人的憤怒太猛烈了,傷到了嗓子,才罵了一句,便鏗鏗地咳了起來。好一會兒,咳聲才平復。
“不咳嗽了吧,接著罵,看你能把我罵掉一塊肉不?”老男人在挑釁。
大口大口的喘息聲通過樓板傳遞過來,我身下的床跟著抖動,這是情緒崩潰的前奏,我緊張得坐了起來,下意識地去摸臺燈的開關。
臺燈亮了,和臺燈一起亮起來的是樓下老婦人的嗓子:“不過了,趕明兒就去離婚。離完了,我就找一個來電的男人!”
這是來電經常說的話。不得不承認,“找一個來電的男人”非常神奇,哪怕是從一個老婦人嘴里喊出來,也同樣有魅力。我不能無動于衷了,便光著腳丫溜下床,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進了自己的微博。
站在幾年未曾更新的微博上,我以文字做嗓子,用最洪亮的聲音喊出一句話:
“我想找一個來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