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逆子”拍電影：那是寫給父親的散文詩

紫箏

2021年3月，連續短劇《我的青春路過你的錦年》《我的助理梁瑩瑩小姐》和《遇見齊作家》接連在優酷視頻上線播出，反響一浪高過一浪。它們都出自青年導演杜成。

談起自己與藝術創作的緣分，杜成笑著對記者說：“這條路始于我與父親的劇烈抗爭，又終于我對他的不斷征服。”

老來得子的別樣愛：信手作詩成“原罪”

2016年秋天，得知杜成關了手機店，賭上全部身家準備拍電影，杜父對著電話瘋狂咆哮：“杜成！我怎么會生出你這么不靠譜的渾小子來？放著安穩日子不過，你又瞎折騰什么？”“別跟我說什么夢想！我就知道夢想生不出孫子！”杜成把電話舉得遠遠的，感覺耳膜快要穿孔……

杜成，1991年出生在安徽省滁州市下轄的明光市農村。那一年父親已經43歲，標準的老來得子。

杜成出生不久，母親就棄家而去。從小，杜成的生活里，只有這位和別人家爺爺差不多年紀的父親以及更為年邁的奶奶。小時候，家里一貧如洗，連臺黑白電視機都沒有。父親靠種地維持家用，生活十分困難。在杜成印象中，父親是個脾氣大又沉默的人，極少逗弄他，對自己這個“老來子”不曾有過任何寵溺。

8歲那年，杜成到同學家寫作業，意外被電視機里流動的畫面深深吸引。那是他第一次看電視劇，從此癡迷，一發而不可收。

接下來幾天，杜成每天都跑去同學家看電視劇。有一天，他后半夜才回家。父親非常生氣，拎著掃把沖他嚷：“就那么個黑匣子，有什么可看的？這么小就玩得不著家！”杜成垂著頭躲在墻角，沉默反抗。

父親見他不認錯，更生氣了，罰他跪，讓他保證再也不去同學家看電視。

杜成著急了，揚起頭回懟道：“咱們家沒電視，我不去同學家看，去哪兒看？”

見他頂嘴，父親一愣，隨即勃然大怒，揚起巴掌就要揍他。幸好，奶奶緊緊護著杜成：“他沒見過電視，小孩子覺得好奇不是正常的嗎？你揍他有什么用？”父親看了看奶奶，又看看杜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甩門而去。

那一晚，嚇得直哆嗦的杜成，腦中仍然盤旋著電視機里光影交錯的畫面。

初中時，語文成了杜成的鐘愛。他開始在日記上寫詩，用文字抒情。初三那年，他沒有藏好的日記本突然被父親發現。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看不懂兒子那些傷情絕句，但是他敏感地嗅到了“早戀傾向”的氣息。他抓過杜成就開揍：“這么小就不學好，再讓我看見你寫這些東西，我打斷你的手！”杜成悲憤不已，卻不敢吭聲，因為越叫越挨揍。他只能偷偷收起了自己的愛好。

然而，禍不單行。那年中考，他因理科成績不理想，沒有考上本縣的高中。而去鄰縣讀書，費用高出好幾倍。父親再一次暴怒：“為什么考這么差？是不是心思都用到那些破詩上去了？”“考這點兒破分，供你讀書還有什么用？我看你就是去飯店端盤子的料！”杜成委屈得涕淚橫流，表達還是想讀書。奶奶死死抱住他的頭，躲著父親的拳頭。

杜成一連憂心好幾天，十分害怕讀不上高中。沒想到，父親嘴上罵著他，背后還是找親戚借了一圈錢，湊夠了他的高額學費。

就這樣，2007年9月，杜成離開家，去滁州市鳳陽上高中。他長長松了一口氣，終于逃離了暴躁的父親。

2009年，奶奶去世了。杜成心痛不已，覺得這世上唯一疼自己的人也不在了。那之后，他回家越來越少，父子倆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偶爾打電話，也就反復強調一句話：“好好學習，別扯沒用的，寫破詩不能當飯吃?！倍懦砂蛋当镏还蓜艃海胍尭赣H服氣。

后來，杜成考上了安徽科技學院。脫離緊張的高考壓力后，他一頭扎進了文學創作。

2010年，他的詩作井噴式發表在《詩刊》《中國校園文學》和《詩詞報》等權威雜志上，轟動當地文學界?！栋不涨嗄陥蟆穼ＴL并刊發了他的創作事跡《穿越舊體詩的90后詩人》。

那年暑假，杜成將報紙和雜志帶回家，還特意將稿費單夾在其中，放在父親極易發現的地方。果然，中計的父親震驚無比，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寫詩還能賺錢？那以后是不是可以當老師啊？兒子，你要是能當老師，我可就能在全村揚起頭了！”在他的認知里，老師就是最好的職業。

杜成低下頭偷笑，他從來沒想當老師，只是想向父親證明，寫東西不是瞎胡鬧。

迷失在手機貼膜中：父親點醒夢中人

有了文學上的那些光環照耀，大學那幾年，父親對杜成異常滿意。然而，2012年，杜成再一次打碎了父親的期許。

那年春天，杜成去浙江橫店愛心希望小學實習任教。在橫店，他第一次見到了劇組。隨處可見的攝像機、威亞和明星，讓杜成整個人都震撼了，原來自己打小癡迷的電視劇，就是這樣從幕后走上熒屏的。也是在那里，杜成了解到，每一個影視劇的起點都源自文學創作，故事是一劇之本?！斑@不就是我擅長的嗎？”杜成心里出現了新大陸。

然而，小說與劇本的集中地并不在橫店，在北京。于是，2015年冬天，杜成毅然辭去實習工作，北漂了。他想去那里，賡續自己的文學夢想。

可是，現實重重打擊了他。在遍地“985”“211”大學畢業生的北京城，他的學歷一文不值，連一份文員的工作都找不到。他的生活費沒幾天就花光了。他還曾靈機一動，想著也許可以去文學期刊當編輯?？涩F實是，那些他曾經發表作品的文學期刊編輯部，以他的資質，連門檻都夠不著。

一個傍晚，接連碰壁的杜成走在昏暗的地下道，凜冽的寒風吹得他從臉疼到心。饑腸轆轆的他，不得不給父親打了個求助電話。

然而，剛得知兒子偷偷去了北京，父親頃刻間火冒三丈：“你說什么？老師不干了？你是不是瘋了？”“北京是你能待的地方？你馬上給我滾回來！”……

父親咆哮不止，杜成卻沒有妥協。他放下自尊，求父親給他轉點吃飯錢?？墒歉赣H犯了犟，嘶吼道：“不回家就斷絕父子關系！一分錢沒有！”備受打擊的杜成情緒一下子崩了，沖著電話喊回去：“斷絕就斷絕！你看我能不能餓死！”講完，他不給父親再訓自己的機會，直接關機。

從那天起，父子倆開始了長久的冷戰。杜成發誓，一定要在北京立足，給瞧不起自己的父親看看。他在地下通道討生活，幾塊錢的煎餅果子拆成好幾頓吃。最窘迫的時候，衣服往身上一披，縮在墻角就能睡著。北漂人的苦，他徹徹底底領略了。

后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杜成機緣巧合學上了手機貼膜。讓他驚喜的是，那時候，貼膜是個新興產業，利潤空間很大。沒多久，他居然意外月入上萬了，不僅吃飽了飯，還租起了房。“站起來”的杜成在心里暗想：“犟老頭肯定猜不到，離開他，我月月都是萬元戶！”

幾個月后，等不到兒子歸家的父親慌了，首先打破了沉默。電話里，他哽咽了半天：“你還有錢吃飯嗎？給你打點兒錢吧?！倍懦杀穷^一酸，險些落淚，嘴卻很硬：“餓死也不用你管?！?/p>

然而當天，他還是收到了父親打來的500元。杜成盯著短信提醒，心里悄悄破防。

后來，趕在父親生日那天，杜成轉了6600塊給他。父親驚得一個電話打過來：“你搶劫了？杜成。我告訴你，你可以沒出息，但不能不學好，我們杜家容不下不法分子！”杜成哭笑不得，向父親坦言自己干上了手機貼膜。

可他沒想到，父親沉默半晌說了句：“兒子，你去北京，難道是為了干貼膜賺錢嗎？那還跑那么遠干什么？”杜成忽然愣住了。

掛了電話，杜成捫心自問，好像賺錢的快樂的確讓他一時間迷失了北漂的初衷。他微微苦笑，沒想到，一向跟自己擰著干的父親，居然醍醐灌頂般點醒了自己。

那天收攤后，杜成回到出租屋，提筆寫下了長篇小說《我的青春路過你的錦年》第一章。慢慢地，他與父親那些兩代之間的爭執，悄悄流進了他的故事中。此后，他一邊賺錢，一邊寫小說，一刻也沒有拋卻文學之夢。

2016年，杜成的首部長篇小說完成。那一年，他開了一家手機店，生意不錯，收入可觀。他還在北京按揭貸款買了房子。父親欣喜若狂地說：“沒想到啊，沒想到！咱們杜家還能在北京有房子。臭小子，抓緊找對象，給我生個孫子。”

光影一朝照進夢想：您的晚年我來養

然而，這對父子的“和諧”總像插曲，異常短暫。就在父親沉浸在兒子的買房大事里喜不自禁時，杜成緊跟著做了件讓他險些氣背過氣的事兒。

原來，杜成把手機店關了，將所有積蓄拿出來拍電影。電話轟炸沒收到任何效果，眼見兒子心意已決，父親無法淡定了，一張車票殺到了北京。

“開弓沒有回頭箭！”杜成盡量保持和顏悅色，“爸，錢都投了，您再多說也沒用。要不這樣吧，我帶您進劇組，您近距離感受一下，我要做的事兒多有魅力！”

就這樣，父親極不情愿地參加了開機儀式。臺上，杜成滿臉興奮地剪彩;臺下，父親氣鼓鼓地全程灰臉。老頭子怎么看都感覺那個不切實際的兒子又回來了。

在劇組待了沒幾天，父親就受不了了。他在安徽老家時，晚上七點就入睡了，而劇組時常通宵，忙起來晝夜不分。杜成更是每天坐在鏡頭后，連喝水和去廁所都極為少見。

彼時，網上關于娛樂圈過勞猝死的新聞正此起彼伏。父親嚇得不行，好幾次沖到杜成工作現場，阻止他熬夜?！巴Ｏ峦Ｏ?，明天再拍！”“再不睡覺你會死的！”“杜成，你這就是瞎胡鬧！”

面對父親的“蠻橫無理”，杜成十分頭疼，幾次埋怨他耽誤劇組進度?！鞍?，夜戲必須得夜里拍。你越這么鬧，越影響大家的收工時間。”父親橫眉怒目：“那就不拍了，不拍了！跟我回家當老師去！”杜成實在沒轍，沒好氣地說：“別再老師老師的了！那是你的夢，不是我的！”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后，父親不辭而別，獨自回了安徽老家。他們再一次“決裂”了。

后來，電影上映，杜成因為初入這行，又沒有專業人士指導，宣發和營銷做得都不到位，收益微薄。而他已經沒有資金接著拍下一部戲了，不得不按下了“暫停鍵”。父親反而覺得自己眼光準，看得遠，沒少“挖苦”他：“看吧，我說的沒錯吧！那電影是你能拍的嗎？收收心，別好高騖遠，趕緊找對象，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實在日子?！睕]有成績可以反駁的杜成，只能“灰頭土臉”地聽著。

幸運的是，就在這時，他的小說被出版社選中，很快出版發行。2017年，杜成忽然成了炙手可熱的90后作家，全國各地簽售。他還受不少大學之邀進校演講，廣受大學生歡迎。

偶爾歸家，杜成驕傲地將新書甩給老爸，想顯擺一下。結果，父親昂起頭，像是忘記了曾經反對他寫詩的過往，自驕地說：“你看你看，拍電影不行吧，還得走老路。寫書行，有文化。等啥時候不寫了，還能當老師?！倍懦蓾M頭黑線，在他爸眼里，除了老師就是孫子，沒別的。

其實，暗地里，杜成一刻也沒有放下他的光影夢想。2018年，他又把寫書賺的錢都拿出來，投資了影視劇。

而這一次，他吸取過往經驗，沒有告知父親，免得刺激父親，再生無謂的爭執。他默默耕耘與沉淀了三年。

直到2021年春天，杜成的作品不斷熱播。老家頻頻有人跟他父親說：“你兒子成知名導演了，能給我家孩子安排個角色不？”父親才知道兒子又開始折騰電影了，又不好意思跟鄰居說，那玩意就是賠錢的買賣。

他著急忙慌跑回家，氣急敗壞地給兒子打電話：“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有點兒余糧你就嘚瑟！拍那賠錢東西，幾輩子能娶上媳婦？我告訴你，你要是一事無成，將來老婆就得跟人跑！”杜成想象著父親此刻的表情，忽然想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覺得父親仿佛成了家里的“老小孩”，對電影這件事“杯弓蛇影”，稍有動向立馬炸毛。

杜成沉默未語，父親卻語重心長起來：“兒子，收收心吧。早點結婚早點生孩子，肯定不會錯。別像我一樣，四十多了才有了你，一輩子力不從心，跟不上時代，也跟不上你。我都70多歲了，也管不了你多少年了。咱爺倆相依為命這么多年，我就是希望你趕緊成家，安定下來，我也就沒了后顧之憂?！?/p>

恍惚間，年過三十的杜成眼泛淚花，忽然明白了那個“冷酷”的父親并不是瞧不起他，父親的一路阻撓不過是希望他早點安定下來，不要像自己一樣窮苦孤單。杜成暗暗發誓，一定要給父親一個安穩輕松的晚年。

恰逢新戲殺青，杜成直接趕回了家。面對父親的吹胡子瞪眼，杜成抿著嘴笑，啥也不多說，煞有其事地亮出了賬戶余額給他瞧。一輩子沒見過什么錢的父親，眼球都快鼓出來了：“這，這都是你的？”

杜成哈哈大笑：“那肯定都是我的啊！別人的我也看不到啊。爸！您就放心吧，這次我真賺到錢了。我向您保證，會老老實實找對象，給您娶個靠譜的兒媳婦，讓您趕緊抱上大孫子！”

七十多歲的父親笑出了滿臉褶子。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