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作品中的性狀類北京方言詞語

聶 志 平

浙江師范大學 語言研究所、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在老舍研究中，對老舍作品中北京方言成分的關注是比較多的，這是很自然的現象。老舍是公認的“京味”作家，作品中自然少不了北京方言詞語。其原因有三：第一，老舍是北京人，出生于北京下層滿族市民家庭，周圍人都說北京話，老舍的母語是北京話，這是老舍語言的“根”；第二，老舍作品很多都是寫北京人的故事，反映北京的風土人情，必然有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的痕跡，——北京話又構成了老舍作品的語言文化背景；第三，老舍文學創作的語言策略，老舍以方言，以口語為寫作語言基礎，進行提煉、加工，使其所形成的文學語言，“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人們（包括嚴厲批評他的作品的人）都已經承認他的作品是‘宣傳純正國語的教本’”①張清常：《北京話化入普通話的軌跡——老舍作品語言研究的新途徑之一》，《語言教學與研究》1992年第4期。。所以，小說《二馬》中的英國人，《小坡的生日》中的從福建移民去的新加坡華人，都使用這種糅合了北京方言的口語化的白話，這一點也不奇怪。

對于方言詞的認定，具有不同的層次。人們所使用的詞語，有的是各地都通行的，應該看作普通話詞語；有的在部分地域通行，比如東北人所說的東北話有些詞語不僅東北方言區內被使用，在北方話區的其他方言中也使用；第三種，是只在該方言區使用的。來自某種方言區，被認為說某種方言的人，其話語中的詞語，實際上都包含著這三個層次。不僅如此，在語言學家的研究中，對方言詞的認定，標準也是有差異的。李榮主編的漢語方言詞典系列，都屬于描寫詞典，是對方言區代表性方言點詞匯面貌的描寫，收錄的是某方言點的詞語，也包括上述三個層次，這也無可厚非。如果特別強調方言的特殊性，那么就應該著眼于方言詞的最核心的層次也就是第三層次，是只有該方言使用的詞語，那么，對方言詞語的認定，自然就應該嚴格一點。

我們確定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的北京方言詞語，根據以下三個原則：

（一）有些詞典認為是北京方言詞，但代表20世紀60年代現代漢語普通話詞匯面貌、1973年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試用本，收錄并且沒有標注<方>或<口>，即沒有標注為方言詞或口語詞的，如老舍小說中使用的（括號內詞形）“抽搭（抽答、抽達）、趿拉（踏拉、蹋拉、塌拉）、搭拉（搭落）”，我們予以排除。

（二）如果《現代漢語詞典》試用本中標為口語詞，而且其他北京方言詞典收錄，則作為北京方言詞語看待。因為普通話基礎是北京話。

（三）在對詞的確定上，如果意義一致，有的詞形有“兒”有的沒有，都按同一個詞處理，同時看作兒化詞（或含有兒化成分的詞語）。例如：

（1）可是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的講究一氣兒由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駱駝祥子》一）

（2）老那么笑不唧的，似乎認識你，又似乎不大認識；（《牛天賜傳》二 歪打正著）

（3）平日他一說話，眼里不是老那么淚汪汪的，笑不唧兒的嗎？現在，他還是那么笑不唧兒的，可是不淚汪汪的了。（《四世同堂》三十九）

本文詞形收錄為“氣兒長”和“笑不唧兒的”。為尊重原著起見，只有一個詞形而老舍未標兒化的，本文收錄非兒化詞形寫法。即便如此，也不能絕對保證我們所收錄的詞語，一定是只有北京話中才有的，正如趙元任那句名言所說的：“言有易，言無難。”①王力：《中國古文法·序》，《王力文集》第3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頁。

由于對詞、方言詞語判定標準的不同，以及詞語收集范圍的不同，我們與其他研究者所收集的方言詞語有所不同。比如，任娟的碩士論文《〈四世同堂〉詞匯研究》從老舍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中收集了270條方言詞語，并從詞類角度簡單地進行舉例說明。②任娟：《〈四世同堂〉詞匯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河北大學，2012年。而依據本文對方言詞語的判定，我們從《四世同堂》中收集到的方言詞語就有413條。

本文研究白話文經典作家老舍中文作品中性狀類北京方言詞語。語料來源于作者根據修訂本《老舍全集》③老舍：《老舍全集（修訂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1至8卷自制的250萬字的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考慮到語料的純粹性和系統性，排除馬小彌從英文回譯的《四世同堂》第八十八至一百章（收入《老舍全集》第5卷）和《鼓書藝人》（收入《老舍全集》第6卷），也不取趙武平根據新發現的、經老舍定稿的英文本翻譯的《四世同堂》第三部《饑荒》最后部分（二十一至三十六章）④老舍：《四世同堂·饑荒》，趙武平譯，《收獲》2017年第1期。，建立了250萬字的較大規模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本文舉例均出于此。例句出處，中、短篇小說標小說集名和小說題目，長篇小說及未完成作品，標小說題目和章節數。詞語后括號里邊的成分為該詞的異形詞，詞語釋義用6號字附在詞語后邊。

世界是物質的，而物質又是運動的；同時，物質與運動，又具有各種性質、狀態、數量和情態。這些性質、狀態、數量、情狀，沒有獨立的存在，是依附于物質和運動的。這些對世界分類所形成的邏輯類別，對應著語言中的名詞、動詞、形容詞、狀態詞、副詞、數詞、量詞等不同的語法類別，亦即詞類。本文的性狀類詞語是從詞匯學角度來說的；它們對應著語法學上的形容詞、狀態詞、副詞、數詞、量詞、嘆詞。在250萬字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中，共檢索到性狀類北京方言詞語313個，以下分類說明。

一、性質類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性質的北京方言詞語共有79個，可大致分為以下3類：

（一）描寫人的

不是味兒①味道不正；②不正常；③心里不好受，吃心疑心，脆快簡捷痛快不拖拉，點兒低運氣不好，低搭低賤，耳沉聽力不好，二忽①膽怯；②猶疑不定，鬼道（詭道）機靈、有心計，官樣體面、好看，豪橫脾氣剛強有骨氣，寒儉窮困，慌速匆忙，摳搜因儉省而顯得吝嗇，叫真兒認真，老梆老氣橫秋，老到老練周到，力笨外行，忙叨忙碌，鲇壞表面老實實際上壞，屈心虧心，氣兒長（氣長）中間不停止休息地一次性做完某種體力性活動，勤緊勤快、不斷地做，僵巴僵硬、死板，實誠坦蕩不虛妄，心重多思多想，幸打牌手氣好總贏錢①舒濟主編《老舍文學詞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733頁）注曰：“‘幸’，打牌時手氣好，老贏錢。”，閑在清閑、悠閑，硬氣①剛強，有骨氣；②有正當理由于心無愧，硬張硬氣，張道張狂、鋒芒畢露，執拗、頑固，揚氣驕傲

例如：

（4）我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趕集·歪毛兒》）

（5）一輩子不作屈心的事；現在，可是……連面粉都領不到，還說什么呢？（《四世同堂》七十九）

（二）描寫物的

大發嚴重、過量，抱腰衣物合身，粉色情，干松干燥松散，高颼居高凸顯，甜甘①形容話語和婉悅耳動聽；②甘愿吃虧，火熾①旺盛；②熱鬧，皮①韌而難于咀嚼；②頑皮，輕俏同普通話“輕巧”②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試用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年，第835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262頁。，亮颼光亮、明顯，款式漂亮，坦平平坦，挺脫①舒展；②直挺、結實，旺熾①火勢旺；②興盛，微索萎縮、蕭條，新新①新鮮；②奇怪，硬棒硬，牙磣吃時像咬沙土的感覺，眼亮明亮、視野開闊，整重不瑣碎，整莊整齊，窄蹩（窄別）空間狹窄，扎花鋪張、炫耀，受聽聽起來順耳

例如：

（7）我的小南屋閑著沒用，只要你不嫌窄別，搬來就是了！（《四世同堂》二十一）

（8）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櫻海集·善人》）

（9）白云觀的茶棚里和海王村的一樣喊著：“這邊您哪！高颼眼亮，得瞧得看！”（《趙子曰》第七）

（10）這種學校生活叫他越來越“皮”。他得不到別人的善遇，于是他對人也不甚講交情。（《牛天賜傳》十二教育專家）

（三）既可描寫人又可描寫物的

愛人兒招人喜愛，安妥安穩，不癩不壞，不善好、非常可觀，瓷實結實堅固，夠樣兒像樣、好，來派有氣派，俏式俊俏，對事合適，道地真正從有名稱地出產的，歡熾活躍，滑溜光滑，利颼①靈巧；②徹底，飄颼輕盈、靈巧，順溜①有次序；②順暢；③順從，死巴①同“死”；②死板、不靈活，邪行特殊；特別，勻妥周全，厭氣令人討厭，硬正①直挺、菱角分明；②有骨氣、大方正派；③能力強；④結實，招笑引人發笑，直溜很直，足壯強壯

例如：

（11）偶爾走過一只來，沒長犄角就留下須的小動物，向一塊大石發了會兒楞，又顛顛著俏式的小尾巴跑了。（《趕集·微神》）

（12）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算個俏式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親眼相看的呀。（《火車集·我這一輩子》）

（13）那時你真是又白又胖，著實的愛人。（《集外·小玲兒》）

（14）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二馬》第二段）

二、狀態類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實體、動作的狀態的北京方言詞語共有151個；可以分作以下3類：

（一）屬于人的狀態

屬于這一類的狀態詞語共有95個：

安安頓頓有著落、安穩，憋憋悶悶不舒暢的狀態，白唧唧的①我們把一般所謂的ABB式狀態詞看做是“ABB的”。詳見筆者《白話文經典作家老舍作品中的ABB式狀態詞》 （載《通化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現代漢語ABB式狀態詞說略》（載《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蕭紅作品ABB式狀態詞結構、功能及語言風格初探》（載《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7期）等文。沒有滋味，筆管條直服服帖帖、聽話，笨手八腳不靈活，抽抽搭搭形容一抽一頓哭泣的樣子，遲遲頓頓很遲鈍的樣子，大睜白眼束手無策的樣子，大咧咧的隨便、漫不經心的樣子，大模大樣大方、自然放松的樣子，叨里嘮叨絮煩，嘀嘀咕咕不停地小聲交談的樣子，鬼頭魔兒眼頑皮可愛，寡寡勞勞心中發虛、空空蕩蕩的感覺，光出溜的裸體，哏哏兒的形容笑得開心的樣子，恍恍忽忽神情恍惚，昏頭打腦昏昏沉沉，昏昏忽忽昏昏沉沉，混吃悶睡除了吃喝外無所作為，哼兒哈兒的敷衍，胡鬧八光胡鬧，急扯白臉因著急或氣憤臉色難看，僵的慌尷尬，僵不吃的①僵硬；②尷尬，嬌聲細氣，急里蹦跳性格急躁、碰到不稱心的事馬上激動不安，雞雞嘹嘹聲音尖細不自然，唧唧嚵嚵聲音雜亂的樣子，唧唧咕咕小聲交談，困眼巴唧由于困眼睛有些睜不開的樣子，見神見鬼疑神疑鬼，老實八焦（老實巴焦）不善言辭很老實的樣子，嘮里嘮叨絮叨得有些讓人討厭，楞頭楞腦顯得不夠機靈、有些發呆，楞頭磕腦顯得不夠機靈、有些發呆，楞眼瓜噠剛睡醒時睡眼惺忪的樣子，楞磕磕的顯得不夠機靈、有些發呆，愣眼巴唧剛睡醒時眼神神情恍惚的樣子，楞眼巴睜剛睡醒時眼神呆滯、神情恍惚，驢臉瓜搭①比喻臉長；②比喻生氣的樣子，老聲老氣沒有朝氣、老氣橫秋，老來俏上年紀而好打扮，懶不唧的慵懶的樣子，離離光光形容目光迷離，樂嘻嘻的歡快的樣子，迷迷忽忽昏昏沉沉，毛騰廝火毛手毛腳不穩重，毛毛咕咕驚慌忐忑的樣子，蜜里調油形容關系親密，滿臉花滿臉是血或臟東西的，慢吞吞的行動遲緩的樣子，麻麻酥酥麻木怕碰的感覺，鲇出溜的悄無聲息溜走，破衣拉撒衣衫襤褸的樣子，貧嘴惡舌絮煩可厭，神眉鬼眼顯得很神秘，神眉鬼道兒顯得很神秘，神頭鬼臉形象丑陋，杓杓顛顛不穩重、有點傻氣的樣子，傻不瞪的憨厚呆傻的樣子，傻大黑粗形容人長得又黑又壯，傻傻忽忽呆傻的樣子，傻糊糊的呆傻的樣子，傻頭傻腦形容不機敏、呆傻的樣子，喪膽游魂失魂落魄，死氣白賴不顧臉面死纏硬磨，松頭日腦猥瑣、無膽氣，氣哼哼的很生氣的樣子，死呆呆的死板，死板板的很拘謹不靈活，傻拉光雞很傻的樣子，無精少采沒有精神，五脊六獸（五脊子六獸、五雞子六獸）空虛無聊，窩窩囊囊委屈煩悶不舒暢的狀態，窩窩癟癟煩悶不舒暢的狀態，笑不唧兒的微露笑容的樣子，稀松二五眼能力特別差，西啦胡嚕糊糊涂涂，一溜歪斜走路腳步不穩不能照直走，癢刺刺的癢得不舒服的感覺，稀里胡蘆糊糊涂涂，暈暈忽忽頭腦眩暈，暈頭打腦困倦頭腦不清醒，一腦門子官司怒容滿面的樣子，瞎摸合眼看不清，又干又倔倔強不通融，直不棱過于直接、不靈活，真真的聽或看得很清楚，肉肉頭頭的豐滿柔軟的狀態，軟不唧的嬌柔、綿軟的樣子，懈懈松松（歇歇松松）松松垮垮的樣子，歇里歇松無精打采松松垮垮的樣子，急溜的形容身體極快速地移動，癢癢觸觸（癢癢出出）一陣陣癢得難受的感覺

例如：

（15）少上紀媽屋里去，老了老了的，還這么杓杓顛顛的！（《牛天賜傳》四 鉤兒套圈）

（16）年輕輕的公母倆，老是蜜里調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真也不怕人家笑話！（《四世同堂》一）

（17）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么傻大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櫻海集·我這一輩子》）

（二）屬于物的狀態

這類詞語，是描寫人以外的其他事物的狀態的。這類詞語共有31個：

白亮亮的白得耀眼，抽抽疤疤褶皺、不舒展的樣子，稠嘟嘟的粘稠不流動的樣子，短撅撅的短而翹起的樣子，嘎七馬八多種多樣但品質不高的（東西），火火熾熾很興盛的樣子，黑燈瞎火形容沒有燈光黑暗的狀態，灰不溜的灰暗（有厭惡色彩），灰不嚕的有些臟的灰色，灰淥淥的灰暗，灰不拉的有些混雜的灰色，滑出溜的很光滑的感覺，尖溜溜的形容尖細或鋒利，辣蒿蒿的辣得鼻子有些不舒服的感覺，涼滲滲的涼爽、濕潤的感覺，啷噹兒的松軟下垂的樣子，溜溜的①整整、足足；②持續不斷，綠陰陰的由于有樹遮擋而陰涼，滿堂滿餡兒形容完全應承、答應下來，渺渺茫茫因距離遠而顯得不清晰，密密層層很密集的樣子，密叢叢的形容草木或毛發茂盛的樣子，七零八散很分散、不集中，曲里拐彎彎彎曲曲，全須全尾形容完整，傻白讓人感到有點傻氣的白，甜梭梭的甜得不自然，稀稜稜的稀少、稀薄，油湯掛水形容煮熟食物油亮水汪汪的樣子，紫不溜兒讓人喜愛的紫色，紫茸茸的有毛茸茸感的紫色

例如：

（18）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小坡的生日》二 種族問題）

（19）“我已經和老莫說的滿堂滿餡兒的，怎么放在脖子后頭不辦？”趙子曰問。（《趙子曰》第十二）

（20）兩廊稀稜稜的有些人，樓上左右的包廂全空著。（《火車集·兔》）

（三）同屬于人和物的狀態

既能夠描述人，又能夠描述其他事物的狀態詞，共有25個：

東倒西歪①站不穩的樣子；②不規則地躺臥，仿上仿下比較起來相仿、差不多，干凈抹膩形容潔凈順眼，歡歡的歡快的樣子，黑不溜球顏色發黑（含厭惡義），晶光很光，晶光瓦亮形容物體因沒有附著物而反光的樣子，見棱見角線條分明，利落抹膩利索整齊，七楞八瓣（七棱八瓣）形容本應為圓形的東西不規則不夠圓，青虛虛的色彩暗淡的樣子，齊齊楚楚很整齊的樣子，血絲糊拉（血絲胡拉）①血肉模糊；②紅得像血讓人感覺不舒服，油光水滑①光亮潤澤；②漂亮，歪不橫楞（歪脖橫狼）歪歪斜斜、不當不正的樣子，烏漆巴黑①很黑；②不明不白，陰死巴活半死不活，通天扯地形容很長的樣子，歪歪擰擰不正，紫里套青不正常的青紫色，硬挺挺的硬而直的樣子，四襯八穩很安穩、周到，直溜溜的筆直的樣子，直挺挺的形容直而僵硬的樣子，四四方方方方正正的樣子

例如：

（21）周少濂躺在地上，不留神看好象一條小狗，歪不橫楞的臥著。（《趙子曰》第二十三）

（22）我就常思索，憑什么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像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趕集·柳家大院》）

（23）雖然天氣已相當的熱，王掌柜可講規矩，還穿著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正紅旗下》七）

三、情狀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動作的情狀的北京方言詞語共有61個，它們可以分作以下8類：

（一）程度

表示程度義的詞語有以下7個：

頂程度極高，精程度高，賊程度高、很，較比具有一定程度，滿完全，滿打至多，一邊兒同樣

例如：

（24）把母親問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頂和善頂好看的那對眼珠……（《小坡的生日》一 小坡和妹妹）

（25）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系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駱駝祥子》一）

（26）就滿打說她是受了他的引誘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么引誘她呢，是那張黑臉，那點本事，那身衣裳，腰里那幾吊錢？笑話！（《火車集·我這一輩子》）

（二）范圍

表示范圍的方言詞語有2個：

外帶著另外，一股腦兒通通

例如：

（27）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二馬》第三段）

（28）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預備好，要極勇敢的，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想一股腦兒把心中的真話真情都告訴他。（《蛻》第九）

（三）量度

量度表示“恰好達到某一標準”①周一民：《北京口語語法（詞法卷）》，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年，第201頁。。表示量度的北京方言詞語有以下4個：

將剛，將將剛剛，整①完全；②整整地，整個兒完全

例如：

（29）她低著點頭，將將的還叫臺下看得見她的紅唇，微笑著。（《櫻海集·末一塊錢》）

（30）這樣，周身上下整象個扣著蓋兒的小圓縮脖壇子。（《二馬》第二段）

（31）父親，一個從四十到六十幾乎沒有什么變動的商人，老是圓頭圓臉的，頭剃得很光，不愛多說話，整個兒圓木頭墩子似的！（《蛤藻集·新韓穆烈德》）

（四）時間

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動作行為以及狀態的時間的方言詞語有以下12個：

成天整天地，成天際整天地，成天介整天地，成年際整年地，成年論月以年月計很長時間，前后腳時間相距很近，先后腳兒時間相距很近，起根兒一向、從來，整天際整天地，坐窩一開始，就根兒原本，靠常平時

例如：

（32）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后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二馬》第三段）

（33）于是，一點兒辦法沒有，整天際圈著滿肚子委屈。（《駱駝祥子》十）

（34）廠子里靠常總住著二十來個車夫；收了車，大家不是坐著閑談，便是蒙頭大睡；（《駱駝祥子》四）

（五）頻率

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動作行為的頻率的方言詞語有以下6個，其中“緊自”和“緊著”是一對異形詞：

見天兒每天地，緊自（緊著）①加緊（做某事）；②頻頻地，連三并四快速、不停地，一氣兒不間斷地，一勁兒頻繁地，幾次三番多次地

例如：

（35）李太太在屋門口叫，“英啊，該家來吧，別緊自給大嬸添亂，大年底下的！”（《離婚》第十）

（36）老辛本著外交家的眼光，說昨天不該住在巴茲，應該一氣兒由倫敦到不離死兔，然后由不離死兔回到巴茲來；（《集外·旅行》）

（37）“不！不！”伊牧師連三并四的說。（《二馬》第二段）

（六）方式狀態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動作行為的方式狀態的詞語，有以下11個：

不錯眼珠兒專注的（看），釘坑兒最大限度地（使用），好生好好兒地，就勁兒趁機借助力量，冒兒咕咚冒失、冒昧，猛孤仃（猛孤丁）猛然，實對實依據真實情況，硬掐額脖強行地，往出由里向外，一撲納心一心一意，坐地直接地

例如：

（38）瑞宣想就勁兒把他攙到椅子上去。可是，錢先生的力氣，像狂人似的，忽然大起來。（《四世同堂》二十）

（39）辭了李應叫他去挑巡擊，坐地扣，每月扣他餉銀兩塊，一年又是二十四。（《老張的哲學》第五）

（40）萬一遇見了老頭子，他硬掐額脖的灌咱們迷魂藥兒，怎么好呢？（《小坡的生日》十八醒了）

（七）語氣、估量

老舍中文小說語言中，表示語氣、估量意義的方言詞語，有以下17個：

不定不能確定，備不住說不定、或許，大概其大概，敢情①發現原來沒有發現的新情況；②理所當然，還許也許，竟自竟然，確是的確，寧自寧可，楞偏偏，許也許、大概，但分只要，橫是也許，自要只要，自管盡管、不必顧慮，自當只看作，再分但凡，左不是還不就是

例如：

（41）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么樣兒。（《二馬》第三段）

（42）“那敢情好！我這兒謝謝四奶奶啦！”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四世同堂》四）

（43）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離婚》第二十》）

（八）禁止

甭不用、別，別

北京方言表示“禁止”義一般用“別”“別介”和“甭”，在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中沒有“別介”，而用“別”和“甭”。例如：

（44）你甭管，全交給我得啦！（《四世同堂》八）

（45）“四大爺，你別管！我跟祁科長比比酒量！”（《四世同堂》六十五）

（46）甭說我拿不動鋤頭，就是拿得動，我要不把大拇腳趾頭鋤掉了，才怪！（《正紅旗下》三）

（47）別說母親只生了一個娃娃，就是生了雙胞胎，只要大姐婆婆認為她是受了煤氣，便必定是受了煤氣，沒有別的可說！（《正紅旗下》四）

上列4例可以分為兩組。對比（44）和（45），可以看出與“別”一樣，“甭”表示{不用、不要}義；即便是同一部作品、同是話語，用“別”還是用“甭”，表意是一樣的，只是用“甭”顯得“土”一點兒。而在（46）和（47）中，“甭說”和“別說”同義相關、平行發展，由動詞性狀中短語語法化為關聯詞語，與“就是”相對搭配使用。

四、數量

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中表數量的北京方言詞有以下17個：

把兒1用于計量拴成一串的駱駝，把兒2以手能抓握為計量單位，打兒一疊，過兒遍，落兒量詞，檔子用于事件，溜兒①排、串；②陣，家子家，一百一百分之一百一十、形容程度深，一零兒一個零頭，一丁點（一釘點）極少或極小，門子，一程子一段時間，一半個很少，一股子一股，半截兒一半，輩子一生

例如：

（48）我那個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老張的哲學》十八）

（49）她給呼氣兒加上一丁點聲音：“我探頭看看，不過去！”（《四世同堂》四十六）

（50）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駱駝祥子》十八）

（51）可是，小崔們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里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四世同堂》六）

五、感嘆

情發于中而形于外。語言中表示感嘆、呼喚和應答的詞語就是感嘆詞，一般稱之為嘆詞。狹義的嘆詞只是表音性成分，廣義的嘆詞還包括由實詞和虛詞構成的固定的表示某種感嘆義的短語。在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中，表示感嘆的方言詞語比較特殊的有5個，即“真”“真是的”“這怎說的”“真有你的”“有你的”。其中“有你的”，也可以看做“真有你的”的弱表意形式。

1. 真

“真”字除了作為形容詞表示性質以及重疊并兒化加“的”構成狀態詞“真真兒的”以外，還有個比較特殊的用法，例如：

（52）你叫我寫東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兒寫起！（《二馬》第三段）

（53）我就早知道嗎，他一跑起來就不顧命，早晚是得出點岔兒。果不其然！還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點藥，真！（《駱駝祥子》七）

（54）敢和我碰碰？真，瞎了你的狗眼！（《離婚》第十五）

（55）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四世同堂》七）

（56）真！我跟老大說過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沒有？（《四世同堂》四十六）

（57）“怎能一個人走呢？真！”博士又嘆了口氣。（《櫻海集·犧牲》）

這種用法，在老舍中文小說250萬字語料庫中，共有29例次，每萬字出現0.116例次。它有3個特點。1.單獨使用，不與其他詞語組合，或者單獨做小句，如例（52）（53）（54）；或者單獨做句子，如例（55）（56）（57）。2.表示責怪的情感態度，一般用于感嘆句。3.只用于比較口語化的作品中，而且只出現在人物的話語中。

“真”的這種用法，在書面語色彩略濃的早期作品《老張的哲學》《趙子曰》《貓城記》《文博士》《火葬》以及推廣普通話運動開始后的作品《正紅旗下》都沒有出現過；而只出現在《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這些口語化較強的作品中，其中《二馬》又被看做老舍轉向口語化的起點。我們認為，這個“真”應該看作嘆詞，它表示“真是的”責怪的情感態度。

嘆詞“真”在《四世同堂》中出現例次最多，共有12例次。

2. 真是的

在老舍中文小說語料庫中，表示責怪情感態度的嘆詞習語“真是的”，只出現一例次：

（58）高媽的嘴可不會閑著：“你看，真是的，祥子！這么大個子了，會出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順眼！”（《駱駝祥子》八）

同樣是表示責怪情感態度，“真是的”僅是“真”的1/29，可能是“真”的使用排擠了“真是的”的使用。

3. 這怎說的

嘆詞性成分“這怎說的”表示“意外、歉意”，在老舍小說中只出現一例次：

（59） 哎，沒敢驚動親友：這怎說的，又勞你的駕；來看看小孩吧。（《牛天賜傳》三 子孫萬代）

4. 真有你的

“真有你的”共有10例次，全部例句見下：

（60）“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你個會鬧鬼兒的大腦袋！”小坡指著他說，（《小坡的生日》十二 嗗拉巴唧）

（61）“小人！小伙計！吃飽了？睡忽忽了？還不會叫爸呀？真有你的！看這小眼，喲，喲，笑了！”（《牛天賜傳》四 鉤兒套圈）

（62）拿著保狀各科走走，真有你的！知道要升頭等科員了，叫全衙門的得瞻豐采？有你的，行！（《離婚》第十三）

（63）老眼，趕明兒真該給你配付眼鏡，真有你的！（《離婚》第十五）

（64）你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當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給我看著嗎？（《四世同堂》八）

（65）“真有你的，小崔！你行！”（《四世同堂》十六）

（66）祁科長！真有你的！你一聲不出，真沉得住氣！（《四世同堂》三十）

（67）胖妹子！可真有你的！還不給我爬起來！（《四世同堂》五十五）

在上列8個例句10例次的“真有你的”，表示兩個意思：1.表示“夸獎對方能干”；2.例（67）是反語用法，表示諷刺。后者是一種語用現象，而“夸獎對方能干”是“真有你的”的固定意思。

在上列10例次“真有你的”用法中，還有一例次“有你的”，和一例次“可真有你的”——是在“真有你的”前邊加上表示程度深的副詞“可”。這兩種現象的存在，說明“真有你的”還不能算作一個純粹的嘆詞，而應該看作處于“嘆詞化”進程中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