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嶺（1）告別

今晚的月亮渾圓，明亮。前幾夜秋雨綿綿，月亮卻沒有偷懶，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悄悄積聚光華。

苦苦嶺連片的苦竹波濤涌動，處處鍍成銀色，隱隱又泛著綠光，葉尖上的露珠仿佛星星在閃爍。月光也照在“演藝石”上，這塊石頭就在竹林正中間的空地上，被鑿成一把葫蘆絲的模樣，因此又叫石葫蘆絲。那是苦苦嶺的圣石，竹鼠們競技的舞臺，也是一任一任葫蘆絲王加冕的地方。

瞧，演藝石上坐著一位竹鼠姑娘，正在吹奏葫蘆絲。葫蘆絲上系著一個銀色的穗子，上面有一個心形結。她叫銀秋，渾身白毛，頭戴竹葉編成的王冠，身穿竹葉織成的長裙。竹鼠的門牙特別長，吹奏葫蘆絲的時候，都是把吹嘴銜在嘴角，那種姿勢看上去有些別扭，但是銀秋做起來非常好看。她時而閉合眼簾，滿臉憂傷；時而仰望月亮，若有所思。在臺下，那個叫春滿的小伙子望著銀秋，時不時眨一下眼睛，懷疑自己正在做夢。

銀秋演奏的曲子是《苦苦嶺》，苦苦嶺葫蘆絲比賽的規定曲目。這支曲子由九個章節組成，分別是《家園》《遇見》《比試》《恩情》《天倫》《山鬼》《爭王》《告別》和《思念》。

《家園》描繪了苦苦嶺美麗的風光，有碧海一樣晝夜涌動的苦竹林，到處還有苦葫蘆。竹鼠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葫蘆絲是他們心愛的樂器。

《遇見》是故事情節的開端，月亮冉冉升起，山風徐徐吹拂，一只竹鼠在竹林中漫步，被動人的葫蘆絲樂曲吸引，那是誰在吹奏呢？聽了一會兒，這只竹鼠也情不自禁地吹起葫蘆絲。先前的葫蘆絲聲音停了，不一會兒又響起來。兩只竹鼠你吹一會兒，我吹一會兒，先是互相試探，而后越走越近，在月光下互相凝望。

《比試》是說兩只竹鼠相識之后，經常較量技藝，起初互不服氣、彼此挑剔，天長日久感情深了，又互相謙讓、互相幫助。

《恩情》這一章，時而使用短促活潑的跳音，形容兩只竹鼠新婚燕爾的種種樂趣；時而又用悠揚溫柔的長音，呈現它們耳鬢廝磨的迷人歡娛。

《天倫》一章先用滑稽詼諧的音符模仿小竹鼠的啼哭聲，接著用溫暖和悅的聲音模仿年輕的竹鼠媽媽唱催眠曲，再用輕快有力的曲調展現年輕的竹鼠爸爸逗孩子玩耍的情形以及夫妻倆教孩子吹葫蘆絲的場景，充滿了家庭生活的溫馨和甜蜜。

《山鬼》由低音開頭，旋律變得悲傷、凄涼。原來山鬼喜歡聽葫蘆絲，也喜歡吃竹鼠肉，強迫苦苦嶺跟他訂下盟約，每次他派雕鸮（xiāo）捉走葫蘆絲王，苦苦嶺就得重新選出一位新王。山鬼什么時候聽厭了捉來的葫蘆絲王的演奏，就一口吃掉，再派雕鸮在月圓之夜來捉拿新王?！耙悄膫€葫蘆絲王吹的樂曲叫山鬼永遠聽不厭，苦苦嶺從此就能平平安安。”雕鸮們是這樣傳達山鬼的“旨意”的。

《爭王》曲調更加痛苦，而且變得激烈。夫妻倆都是一等一的葫蘆絲演奏家，都不愿意讓愛人被雕鸮擄走，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只好各自加緊練習。月圓之夜，夫妻倆經過比拼，丈夫贏得了王冠，可是他怎么高興得起來呢？

《告別》這一章，竹鼠們有的是獨個兒，有些是三五成群，來與新王告別。等大家都走了，新王與妻兒也說些告別的話。月兒一天天缺下去，又一天天圓起來，苦苦嶺的悲傷一天天增加，像大霧一樣彌漫。

最后一章《思念》。又到月圓之夜，雕鸮來了，新王告別了妻兒，告別了親朋好友，在鐵籠中吹奏著葫蘆絲，被雕鸮擄走了。

演藝石周圍聚集著數百只竹鼠，有的把葫蘆絲掛在腰間，有的拿在手上。他們靜靜傾聽，沒有不動容的，有的朝著西北方的天空張望，有的低著頭默默流淚，有的依偎著同伴，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這支曲子演繹了多少悲歡離合啊！

等到銀秋吹奏完了，大伙兒紛紛鼓掌。一只灰毛小竹鼠哽咽起來，他是銀秋的弟弟巖卓，拿著一把小號的葫蘆絲。

刀帕金阿公把竹煙桿插在腰間，爬上演藝石，努力忍著咳嗽說：“銀秋，咳……自從你戴上王冠，我耳邊就一直回蕩著你演奏的音樂……咳咳……但我要提醒你一下，咳……嗯……第七章開頭那個‘羽’音，要用虛指顫音，用食指拍打第三音孔，要輕一點兒，勻一點兒，才能形成漣漪一樣的音波。就像這樣——”刀帕金阿公舉起自己的葫蘆絲做示范。他吹奏的顫音特別有韻味，真就像漣漪一樣往聽者心上涌動，只不過他一吹就咳得更厲害了。

銀秋學著吹了兩遍，朝刀帕金阿公躬身行禮，說：“阿公，謝謝?！?/p>

“不謝不謝，咳咳……”刀帕金阿公爬下了演藝石。

肥滾滾的竹亭先生爬了三四次，好不容易才爬上演藝石。像別的雄竹鼠一樣，竹亭先生赤裸著上身，腰間系著竹葉短裙，他的腰肢本來就粗，加上那件短裙又厚又密，所以他行動起來極不靈便。

老竹鼠哲哲忍不住發笑，尖聲問道：“竹亭先生，為什么不在家守著你的亭子？”

竹亭先生不理哲哲，只顧著對銀秋說：“你是葫蘆絲王，我哪有資格挑什么毛病。但我想說，《苦苦嶺》吹奏得再好，又怎能得到山鬼的歡心！他統治著竹鼠，雕鸮聽從他差遣，最好的葫蘆絲手為他演奏——還要被他吃掉，他的日子多么快活！我們悲慘的命運怎么可能讓這樣的家伙產生共鳴？應當給他演奏歡樂的曲子，比方說《歡樂之夜》?！?/p>

“謝謝你，那我就來演奏《歡樂之夜》，請多指教。”銀秋舉起葫蘆絲，開始演奏新的樂曲。

苦苦嶺以前叫祝福嶺，那時候雕鸮還沒有出現，竹鼠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因此才會創作《歡樂之夜》。盡管銀秋全力以赴，想讓自己沉浸在年代久遠的歡樂之中，可是她的記憶里只有悲傷。才吹到一半，她就放下葫蘆絲，說：“這支曲子，我實在吹不好。”

一只瘦弱的雌竹鼠爬上演藝石，這是八指阿婆，葫蘆絲比賽的裁判。跟別的竹鼠都不一樣，八指阿婆兩只手都戴著竹環手鏈，手鏈上系著竹葉當流蘇，把手指都遮住了。盡管這樣，誰不知道她左手的拇指、食指沒有了呢？她抬起右手輕輕地撫摸銀秋的頭頂，說：“吹奏葫蘆絲，氣息是反著來的，高聲要輕吹，低音反而要重吹，因此要把心情調理好。吹奏歡快的曲子，必須保持歡快的心情，不止《歡樂之夜》，《苦苦嶺》前五章也是這樣，太難為你了……”

竹亭先生說：“問題就在這里。不怪銀秋，山鬼愛聽歡快的音樂，我們更擅長悲傷的風格，他怎能聽不厭呢？”

刀帕金阿公在臺下揮著竹煙桿高聲說：“那不一定，咳……悲傷的音樂更能打動心靈?？v情歡娛，日子長了叫人膩煩……咳咳……”

“誰知道山鬼怎么想的呢？不止我們苦苦嶺的竹鼠，崆峒嶺的那些松鼠，見過他的也沒有回去的，沒見過他的說什么都是瞎猜?！敝裢は壬洁熘嘏老氯チ恕?/p>

八指阿婆也下去了。

另一只竹鼠爬上演藝石，是半截大叔。竹鼠都有一條光禿無毛的尾巴，作為苦苦嶺有名的葫蘆絲制作工匠，半截大叔有一次喝醉了干活，把自己的尾巴當成竹管，用力一鋸，從此就只剩下了半截。他遞上手中那把尺寸有點兒小的葫蘆絲，說：“銀秋，試一下這把怎么樣，似乎稍好一些。”

銀秋接過去試吹一下，把先前那把還給半截大叔，說：“謝謝你，大叔，那我就用這一把?！?/p>

八指阿婆說：“銀秋接著練習，我們接著聽?！?/p>

銀秋繼續吹奏，每當她吹完一段，總有竹鼠上去悉心指點。雖然她的技藝已經無人能及，但是大家都希望她能更加出色。新當選的葫蘆絲王，每逢月圓之夜，必須在演藝石上等候雕鸮，別的竹鼠要整夜陪伴。說不定什么時候雕鸮就會出現，這一夜剩余的時光越短，竹鼠們的心情就越緊張，開始產生新的期待——

今晚雕鸮不會來了吧！

雕鸮沒來，就證明上次被擄去的葫蘆絲王——銀秋的母親玉罕，還活著！

這樣的話，銀秋就能留下來！所有竹鼠的平安日子至少可以延長一個月，直至下一個月圓之夜……

竹鼠們心中洋溢著感恩之情，每一個平安度過的月圓之夜，都是身處絕境的葫蘆絲王用才華和智慧換來的——這樣的夜晚，他們稱為感恩之夜。除了感恩之夜，他們能夠抱以期待的還有天幸之夜，那就是天公作美，竹林中降下大雨大雪，那樣的夜晚雕鸮也不會來。

月亮開始西斜，先是把竹梢的影子映在演藝石邊緣，然后映在銀秋身上。月亮啊，快落下去吧，只要你落下去，這一個難熬的夜晚就算過去了，平平安安的一個月就開始了。竹鼠們都打起精神，銀秋吹得更加認真。一陣風兒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像是為她伴奏。

就在這時，空中傳來“哼……呼……哼……呼……”的聲音，只見西北方出現一對大鳥，那正是雕鸮，用兩條鎖鏈提著一只鐵籠朝這邊飛來。

下期預告：雕鸮是來帶走銀秋的嗎？請看下期《思念》。

作者簡介

小河丁丁，湖南人，寫作為業，四海為家。代表作有《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丑婆》《小照相師》《水獺男孩》《蓑羽鶴之歌》等，曾獲梁實秋文學獎、義烏駱賓王國際兒童詩歌大賽大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特等獎、曹文軒兒童文學獎、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