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人在大地,渺如螻蟻,命若琴弦。大地的雨露與果實養育了生命,最后,又是大地接納了歸于萬古沉寂的生命微塵。
無限慈悲的大地,賜予我們起伏奔涌的人生有了生靈的骨血氣息,也儲存著命運的萬千密碼。
土地血脈
我的三嬸死后一年多,三叔要跟隨他的兒子去南京居住。離開村莊那天,他走到山梁上,朝每一塊耕種過的土地一一跪下,沉沉地磕一個頭。三叔滿眼是淚,他對我說:“侄兒啊,我這一輩子,最舍不得的還是這些土地,是它們養活了我啊!”
一個人,來自于塵世中的偶然,其實終究是和土地的交情。大地上的食物、水把人養活,最后又把一個人送進了土里,這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循環。
看臺灣攝影師阮義忠的攝影集《人與土地》,會涌起最濃的鄉愁。灰蒙蒙的照片里,流動著乳白色的霧,照片里大多是臺灣六七十年代淳樸鄉村的人間煙火,是鄉人們和土地的纏綿廝守。田園、山川、農舍,在老式相機的鏡頭里,散落在寥落視野里。一種很大的孤獨,也會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群農人在收割莊稼,田坎邊坐著一群小孩,藍幽幽的眼睛望著他們的父母親人在莊稼地里匍匐著的身影。等這些孩子長大了,父輩們就會把土地作為遺產鄭重地托付給他們。他們中有的要離開故鄉,去城市里闖蕩生活,但土地在他們幼小的生命里,已打上了烙印。
一個人的鄉愁,其實也是基于對土地的感情。那年,我還是一個鄉村孩童,端著一個土碗,和大人們一起,有時就坐在田邊地角扒拉著飯。每當我在城里奮力眺望那片土地時,就雙腿微顫,感覺是在那土里觸滿了根須。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早年去了上海,有一年臘月,他接連打電話催促家鄉的人,給他郵去老家的一大包黃土。后來他就用這土在陽臺上做了盆景養花。他說,一看到這盆景,就想起老家了。深夜里咳嗽,跑到盆景上一嗅,竟然不咳了,感覺全身都通透了。
從我故鄉的高坡上俯瞰層層梯田,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粼粼波光如鏡。秋日里,層林盡染,成熟的稻子,如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地毯,風中有糧食的味道撲面而來。一個人把故鄉想象成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一幅煙雨朦朧的水墨畫,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還是土地。
土地,是我故鄉那些農人一生的求索和信仰。農人們對土地的依賴與感情,有一些畫面成為我一生的記憶。老奶奶有一年對我回憶說,大饑荒那年,樹皮都吃光了,還吃一種黏土,甑子里蒸來吃,人吃了不消化,在地上痛苦地打滾,有的還喪了命;有年,一個農人面對干旱龜裂的土地,跪在地里,朝老天磕頭求雨,直到他的額頭上起了青疙瘩;有年,一個農人撲在莊稼地里號啕大哭,后來才知道,他外出那幾年,土地被人家占了;還有一次,我看見幾個莊稼人一起在土里打滾,用泥巴把身子糊滿了……
這些年,我看見一些村落荒涼了,消失了。有一天,我去一個近郊的村子里游蕩,在轟隆隆逼近的挖掘機前,一頭埋頭吃草的老牛突然蹦跳起來,要與那頭“鐵牛”搏斗。
那些荒涼了、荒蕪了的土地,終于進入了休眠期。一段時間,我曾擔心這些一直不停受孕種子的土地,能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嗎?而今,終于成了現實,好多的土地在雜草淹沒中已經板結。我又擔心,是不是像一個停經的女人,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前年,我在城里的一個鄉人,八十一歲了,聽說土地不種糧了,急得一夜一夜地失眠。有一天從城里回鄉,他扛起鋤頭挖地,一鋤一鋤挖下去,最后倒在了土里。后來,兒孫們把老人埋在了老家的土里。這下,他終于可以跟土地不離不棄了。
我凝望過的那些農人,也在土地里佝僂了下去。他們灰白的影子,最后融進了大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春播畫圖
時令進入三月,中國大地上,從南到北,涌動著層層綠浪。
三月里有兩個農歷節氣,驚蟄和春分,其實都和農事有關。驚蟄,春雷聲中冬眠的動物醒來了,昆蟲們在草叢間歡快地蹦跶。春分是冬春季節的分水嶺。兩個雨水、陽光、植物交融的節氣,也是關于春耕春播的溫情提醒。
春日回鄉,看見我的鄉下表叔正吆喝著水牛在田里翻耕,表叔卷著褲腿,在鏵犁扎入青苔覆蓋的泥土深處,渾黃的泥漿水淹沒到了他的膝蓋。今春的雨水早早地囤積在稻田里,把泥土浸泡得松軟。
表叔停下來,點燃一支煙跟我閑聊,那頭老水牛歪過頭來望了我一眼,眼神呆萌溫良,如一個盼我回家的老祖宗,反復打量著我。表叔種了半畝地的紫花苜蓿草,作為牛的草食。那草四季瘋長,如青青麥苗,葉間常年開著猩紅的小花,據說牛吃了這種草食后,勁頭特大。那頭水牛與表叔的性格似乎也相通。表叔七十四歲了,一直在鄉下耕種,性格固執倔犟,堅決不跟表弟到城里居住,堅信靠在土里翻滾能求食飽腹,與表嬸在鄉下守著老屋與土地過日子。這些年每年稻子成熟以后,表叔就把新米帶到城里我家來,我尤其喜歡喝那濃釅白稠的米湯,感覺有大地萬物浸透后的沉香。
這些年,我那昨日鄉土上的農人后代們,川流不息地來到城里生活,而后他們在鄉下佝僂老去的上輩親人,也跟隨著兒女們來到城里度過晚年。我一眼便能識別出城里老人與鄉下老人的不同。比如鄉下來的梁老漢,他在城里馬路上走路的姿勢,身子總有些歪斜前傾。歪斜,這是他在莊稼地側著身子一層一層撥開,小心翼翼地進入高粱地、玉米林、稻苗田里養成的習慣;前傾,這是他大半輩子在土地面前保持一種匍匐的姿勢養成的。我甚至懷疑,像梁老漢這樣的農人,由于與土地的長年廝守,他們的骨骼形狀已經發生了改變。在人流擁擠的城市里,我看見這些莊稼人保持這樣一種謙恭的姿勢,搖晃的身子如在大風中被吹拂,謙卑地給人讓路,滿滿的古道熱腸。
我離開鄉土已經三十多年,骨子里也還保留著農人的某些氣息。有小小的自卑,用誠懇與溫暖試探著擁抱卻總擔心遇到欺騙與寒流。偶爾也固執與沖動,但在理性和現實面前會很快敗下陣來,陷入一地雞毛的狼藉。我與鄉土建立的聯系,其實也是一個人的春播秋收。這些年,我蹲守在文字的稻田里耕耘與收獲,猶如表叔在稻田里育秧:挑出秋收季節里最碩大的稻穗,顆顆飽滿、粒粒金黃,春播季節在溫水里浸泡發芽,然后撒播到育秧田里,蓋上一層薄膜保暖,等待一片青青秧苗蔓延在薄膜下,繼而一株株秧苗插入瀲瀲水光的稻田里,在季節的流轉中經歷了秧苗分蘗期、幼穗發育期、拔節孕穗期、抽穗揚花期、灌漿結實期……
一粒大米,經歷過了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的節氣,到豐收時隆重登場。一株株沉甸甸的谷穗彎腰鞠躬向大地表達著無言的感謝。我呢,我文字的稻田呢?當我排列文字的方陣,我是不是和表叔一樣,把那些母語里的文字,挑出一個個最結實的、流淌著裊裊地氣的文字播種在文學的稻田里呢?回溯這些年的文字生涯,其實我還沒有真正做到。這或許是我靈魂的稻田里耕種著寂寞和冷落吧,但這是我喜歡的稻田。
二○二○年初春新冠肺炎疫情洶涌的日子里,驅車在高樓林立下的空曠大街,恍然進入了一條幽深的峽谷,靜謐的城市陡然讓我疑心是不是真實的生活。在疫情如霧漸漸散開的城市中,明媚春光里,車水馬龍的城市漸漸蘇醒過來。一條大街布滿的店鋪里,那些給我們提供各類生活物資的人,他們其實也是在大地上勤奮的春播者。每個人的一生,莫不如此:春播秋收,歲歲年年。
閃電照亮
這些年我偶爾回到村莊,村莊似乎比我老得更厲害。在地圖上,它都快消失了。我怎么這么說呢,村莊這些年衰落得確實厲害呀。一條進村的路,被瘋長的雜草淹沒了。我回去,幾乎要像野豬一樣打個滾兒才能進村。
可以搶救一下兒嗎,我的村莊?比如,來一次閃電,在村莊上空,瞬間照亮它的五臟六腑。
轟隆隆的雷聲,從云層里傳來,一場滂沱大雨,就要鋪天蓋地降落村莊。且慢,讓閃電先來。我感覺云層里,是村莊那些熟睡在大地之下的祖宗們,靈魂猛地騰空,躍到云層里對著村莊大聲喊話。
所以,一次這樣的閃電,是祖宗們的目光,在云層里對村莊的集體凝望。
當閃電經過我的村莊,首先照亮的,是那些默默佇立的牲畜。這些牲畜,辛苦一生,甚至骨灰也沒留下一把。
閃電中浮現的,有張二娃家的一頭牛。我八歲那年夏天,烏云翻滾,飛沙走石,卷起褲腿的張二娃,扛著犁鏵,從水田里牽著牛回牛圈。瓢潑大雨中,天空一聲霹靂,二娃正好經過黃葛樹下,一股白煙騰起,牛倒下了,二娃望著地上的牛,大叫一聲,自己卻安然無恙。二娃準備厚葬了那牛,哭著說,是牛救了他一命啊!后來才發現,黃葛樹上有白螞蟻的窩,白螞蟻導電。二娃要埋葬牛的消息,村里人都知道了,一片反對聲。三百多斤的牛,每個人都可以吃上一口哦。最終,牛被剖開,牛肉被村里人吃了,牛骨頭也熬了一鍋湯。我媽去舀了一大土碗回來,煮了大白菜湯。我喝了,咂咂嘴,好香的湯。
閃電照亮的,有吳老爺家的一頭牛。那年我放學回家,看見竹林里吳老爺家的一頭牛痛苦地在地上打著滾兒。原來,吳老爺家的牛,吞下了稻草里的一顆鐵釘。
閃電照亮的,還有朱老二家的一條狗,它披著破棉絮一樣的毛,風雪夜里撞響了朱老二家的柴門,嗷嗷嗷叫著,像是在哭。原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人都養不活,更別說狗了。朱老二把六歲的老狗送到五十多公里外一個親戚家,這狗卻連夜翻越大雪紛飛的群山,又回到了朱老二家。朱老二打開門,蹲下身抱住那條狗,哭了。
閃電照亮的,有成群的雞鴨,它們在山坡上啄草啄蟲。這些雞鴨產下的蛋,去集市賣了,買回肥料、種子、油鹽……供養一個艱辛農家的生活,還供養著一個農家孩子求學。村莊里陳中貴家的大娃,那年考上了北京大學,村子里沸騰了,鄉里沸騰了,鄉長親自帶著村干部來老陳家祝賀。老陳在柴火灶上給每個干部煮了荷包蛋。那天我正好在,看見土碗里還浮著一層草木灰。老陳家養的雞鴨多,兒子考上北京大學,有雞鴨們的功勞。老陳自那以后,就再也不吃雞鴨肉了,他說,雞與鴨,對他家有恩呢。
閃電照亮的,還有草地上的一群鵝,它們是村莊里一群最高貴的公主,昂著頭,曲頸朝天歌。中年以后我感覺,我媽養的那幾只鵝,和我性格中一些特質似乎有點兒相像。
閃電照亮的,有在風中起伏如浪的莊稼;閃電下的莊稼地里,有我那些佝僂著腰、匍匐在大地上的鄉親;土地里,有我鄉親們淌下的汗與血。
閃電照亮的,還有我那村莊如血管一樣的路、在山梁上如外祖母手搭涼棚凝望兒孫們回家的大石頭、村莊大地上一座座拱起的瘦弱脊背——那是村莊先人們小小的土墳。
這其實是一道道記憶的閃電,劃破歲月沉沉的夜空,刷新了我那蒼老村莊的容顏。
李 曉:1969年生人,重慶萬州人。公務員,曾出版散文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