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白

小學時一到寫好人好事,同桌就寫他幫奶奶穿針引線,幫奶奶撿東西。我說那是你奶奶,不算。同桌找老師問。老師頭也不抬,算!同桌甩過來一個“你看”的眼神,施展凌波微步飄走,其實更像猴子跳。
回到家,我奶奶端坐在椅子上,織著毛衣看電視,毛線針像六脈神劍左指右點,針下迅速出現一行有規律的圖案。我抱怨奶奶:“你也讓我給你穿個針引個線呀!”
奶奶瞅了我一眼。她是個健壯的女人,比我媽高一頭,腰粗膀圓,七十歲了,背部直挺,像有根軸線懸在身后。
小時候的我想要樹上的鳥蛋,我媽揍我,她攔住我媽,三兩下上了樹,下來時粗大的掌心多出幾個小巧的半透明鳥蛋,鳥蛋在她掌心滴溜溜轉悠。我又不要鳥蛋了,要學爬樹,我媽又要揍我。
奶奶帶我遠離我媽,給我表演拋蛋。幾只蛋在空中形成圈,像一串珍珠項鏈。我忘了竹條在我身上抽出的紅印,拍起巴掌。
我要學拋蛋,為了不讓我糟蹋蛋,奶奶開始講故事。
“我小時候吃不上飯,餓得心慌,這兒一個勁兒跳。”奶奶叩胸。
“我媽我爸也吃不上?我知道他們藏著糖果和餅干,心情好的時候分我點兒,平時總是趁我睡著了吃。”
奶奶哈哈大笑,放下穿著毛線針的毛衣。我污黑的指間突然多出個鐵一樣的餅,我幾口下去,餅上沾滿口水,皮也沒破。我用稚嫩的牙跟餅搏斗,繼續聽奶奶講故事。
“那時還沒你爸媽,我就比你大一點兒,還沒你高。”奶奶的手指動得飛快,偶爾停下來,指頭在米白色毛衣上摸索著。“我剛出生就沒了爹媽,十歲那年養父母也死了。我是老大,帶兩個小的,一手一個,四處找食。”奶奶撿掉我臉上的餅渣:“遇上好人,塞來一個饅頭或是半碗飯。有時話還沒說完,罵聲就起來了。沒多久,家家戶戶都敲遍了。哪家給,哪家不給,哪家給得多,哪家給得少,心里都有數。城外有戶人家特別漂亮,窗臺擺著鮮花,墻頭吊著綠葉,那些花一年到頭都精精神神。他家給的東西最好,饅頭比別人家大,比別人家白,還添一把花生,或者一個石榴,就是見不著人,每次都是把門開個指頭寬的縫。我矮著頭,一句話沒說完,東西就穩穩塞進我手里了。我弟說是個仙女,其實他也沒看實。”奶奶扥了一下毛線球。“那陣子,我拉著弟妹經常去仙女家,那是最幸福的念想。有天,像往常一樣,仙女往我手里放了個大饅頭,我光顧著高興,忘了城邊的狗。”
奶奶望了望遠處,其實也不遠,“城邊有一群野狗,平日我都遠遠繞開,那天忘了。八條眼里冒著光的野狗攔住了我們,我把饅頭裝進布包,塞到弟弟手上,大喊,跑!弟弟剛抬腿,一條黃狗從我眼前騰空躍過,將弟弟撲倒在地。我上前打狗,妹妹又哭了。我剛要奔向妹妹,忽然手上一痛,那條黃狗反咬了我一口。血滴在地上,幾條狗都圍了過來。它們不光想吃饅頭。一個饅頭八條狗根本不夠。不,不止八條,隨著血味散開,又出現了幾條小狗。我眼睛一閉,心想完了。突然黃狗慘叫一聲,眉心緩緩滲出一絲血,像一顆紅寶石在閃光。剩下的狗接二連三地倒下,外圍的小狗夾著尾巴逃走了。”
我聽得入迷,著急地問:“是不是仙女來了?”
奶奶笑了笑,“是她。她一手抱起妹妹,一手抱起弟弟,叫我跟著走。我們進了仙女家,和我想的一樣,屋里擺滿了鮮花。我才知道,她用來打狗的,是桌上那個開了殼的石榴。我跪下,求仙女傳我武藝,仙女答應了。她總戴個面紗,天再熱也不摘。”
奶奶放下手里的毛衣,停了下,才接著說:“她教了我一個翻轉的招式,降落時面紗被風掀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最后一次。那是一張奇丑無比的男人臉,臉上敷著厚厚的白粉,抹了水紅胭脂,像唱戲的。我臉上一定有震驚、恐懼,說不定還有別的。他裝作什么也沒發生,照樣教我。然而第二天,他沒有出現……我當時要是假裝沒看到就好了。那時小,不懂事。后來,我去了很多地方,可再沒一個人像他……哎呀,怎么吃得滿臉都是,快去洗一把。”
奶奶把我拎到水管邊。
以后等我再問,奶奶卻說我胡扯,她沒講過。我問我爸,我爸答非所問:“你奶奶一生嫁了三次,第一任是個賭徒,第二任早早病逝,你爺爺是第三任,她帶著我嫁給的他。”
奶奶死前,什么事都忘得干干凈凈,但總小聲說:“找不到。”
我爸問:“媽,你要找什么?”
我說,她要找的是個人。
爸爸白我一眼,別胡說。
我閉上嘴,我知道那個人,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