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原
紅軍長征以后,蔣介石仍然緊追不舍,極欲迅速滅之于關隘險途。1934年11月,他兩次在日記中寫道“兜剿湘南主力”“不可差過剿匪成功之大好機會”。在他看來,紅軍已成了“殘匪”,因此,擬“進剿方針先使其被圍”,“以封鎖之”為“圍剿窮寇與堵截殘匪之原則”。然而,無論他如何想方設法,每每都不能令其如意。他先是責怪“將士愚弱不能遵照旨意,致匪東西自如,不能如計殲滅”;繼而哀嘆:“此次在滇黔剿匪,自愧不如也。殘匪之機驚靈捷與我軍之呆笨遲鈍,更為民族前途憂,非全力撲滅此匪,國家與民族更不堪設想矣!”剛愎自用的蔣介石可能只有在日記里才能說出“自愧不如”,拂去主觀情緒,他自己也認可的一種客觀事實是——紅軍“機驚靈捷”,“我軍之呆笨遲鈍”。稍后,他又記載,紅軍“風忽于無人之境,無路之地”。面對蔣介石布置的天羅地網,紅軍似乎游刃有余。顯然,蔣介石把紅軍的存在看作國民黨政權的最大威脅,其憂的不是國家與民族的前途,而是國民黨的執政地位。
蔣介石一直為國民黨內的組織渙散和派系紛爭感到煩惱,但又苦于整治無策。所以,當他了解到共產黨“黨的建設”情況的時候,似乎眼睛一亮:“自本日起看共產黨密件《黨的建設》小冊,殊覺有益于我也。”因而,他看了又看,“復看共黨之黨的建設”。作為“密件”,這本小冊子顯然是蔣介石從情報人員那里得來的,對他來說如獲至寶。是年底,他作“一年中之回憶”時 寫道:“看完土耳其革命史、黑格爾辯證法與共產黨密件之黨的建設一書,頗有心得也。”把共產黨《黨的建設》一書作為他一年中閱讀的最有心得的書之一。第二年伊始,他在日記中寫道:“干部應看書籍之指定:管子、王安石、張居正、黑格爾辯證法、黨的建設、三民主義、民權初步、五權憲法、建國大綱、建國方略。”不但自己看,還指定干部讀,明顯有向共產黨學習的味道。
對中國共產黨《黨的建設》的研讀,在一定程度上使蔣介石更清楚地看到了國民黨的弊病。1939年3月,他連續兩天在日記中提出了十幾個問題,準備策問參加國民黨“中央訓練團”的黨政干部。其中,有黨務方面的:“一、問本黨黨務為何如此消沉疲弱而不能及時振作健全;二、問本黨黨務何以不能發展,何以二等以上人才不肯加入本黨。”蔣介石所言“黨務”顯然是指國民黨自身的發展。當時,國民黨為擴大其隊伍,采取了許多非常規的辦法,比如動員一些機關或單位集體入黨,甚至強制一些人員加入,但被網羅進來的大多是些“二等以下人才”,這令蔣介石頗為失望。他進而要問的是黨、政、團關系方面的問題:“三、問本黨地方之黨政機關與人員為何不能協調合作;四、各級黨部同一機關之黨委人員何以對立不能團結;五、問本黨各級黨部何以不能掌握教育保甲與生產合作機關。”特別是,“為何黨政不能打成一片?如何使黨團能發生實際作用?”
從蔣介石擬定的問題中,可以看出他對許多實際情況的了解:“為何民眾不信仰本黨與黨員?”“本黨為何不能掌握青年?”“一般大學教員為何要反本黨?”青年、知識精英和一般民眾對國民黨不但不認可,而且還要反對。那么,這不能不令人質疑——國民黨的統治基礎何在?實際上,答案已經存在于蔣介石提出的其他問題中:“七、問本黨黨員為何不肯深入民眾做基層工作刻苦耐勞;八、問本黨干部辦事為何不切實際,不肯研究與負責;九、問為何辦事不徹底無成效;十、問為何黨委變成官僚。”
國民黨的弱項和無能為力之事,往往是共產黨的強項和擅長之處。值得注意的是,全民族抗戰期間,在宋美齡主持的“新生活運動促進總會婦女指導委員會”中,有大量的共產黨員活動其中。面對國民黨特務機關的追查,宋美齡說:“什么這個是共產黨,那個是共產黨,不容易做得好的工作,能夠做得這樣好,即使是真的共產黨,我也愿意將工作交給他們做。”這頗能體現國共兩黨人員“工作”的差異。國民黨搭建的平臺總是為共產黨提供用武之地,甚可玩味!
在其所擬的策問中,蔣介石還提出了一個更能說明共產黨優勝之處的問題:“本黨為何不能與共黨抗爭?一切組織宣傳訓練皆比不上共黨。”似乎歷史的天平正在發生傾斜。蔣介石深感不能“爭”,卻偏要一“爭”高低;自比不如,卻仍要“比”出勝負,就只能“寄托在有形的武力上面”了。近代以來,“武力”確實決定著一種政治力量的命運,但同時也決定著一種政治力量作為的限度。
在全面抗戰期間,國民黨在蔣介石的日記中就似乎已是千瘡百孔。然而,并未由此引發大刀闊斧的整治,令人感到國民黨越來越不如共產黨。1945年7月,當蔣介石得知中共七大的一些情況之后,在日記中寫道:“研究中共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經過、內容,對于其新增黨章黨員與群眾及下級與上級之聯系一條,殊有價值。本黨誠愧不逮。若不急起直追,則敗亡無日矣。”“下午審閱中共七大會議內容及研究結果,頗有益也。”此時,國民黨六大剛剛開過,沒見蔣介石予以肯定,卻對中共七大稱贊有加。特別是對中共七大通過的新黨章中關于黨員與群眾聯系的規定頗為注意,認為“殊有價值”,并自感“不逮”,頓生“急起直追”之念。
實際上,早在中共五大黨章中就有這樣的規定:“支部是黨與群眾直接發生關系的組織。”其任務有:積極在各該工廠等之內活動,領導該處群眾之日常斗爭,擴大黨的影響,實行黨的口號與決議于群眾中等。而國民黨的基層組織“作用”,定為“黨員間或黨員與本黨主要機關間之聯絡”,基本上與一般群眾沒有什么關系,特別是不能解決群眾之實際問題。1947年,一直負責國民黨黨務的陳立夫等人擬定的《黨務革新方案》指出:“黨即成為不能解決人民問題之黨,失去各階層之廣大同情與擁護。黨無社會基礎,既不代表農民,亦不代表工人,又不代表正常之工商,甚至不代表全體官吏,而只代表少數人之利益。”蔣介石“急起直追”的結果卻是如此,說明他的很多想法只是在日記中一寫了之,“聊以自慰”而已。
1947年9月9日,蔣介石在國民黨六屆四中全會上慨嘆,中共“斗爭的方法和技術,也有長足的進步。反觀我們自己,無論組織、訓練、宣傳或調查,則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有了退步”。“如果單研究他們這二十年來技術進步的情形,那真是可怕極了”。此時,國共力量正迅速地發生逆轉,是年底,蔣介石已明顯地感到大勢已去:“若非天父特賜洪恩,則國家危機無法挽救矣!”自助者天助之,自己沒有辦法,把成敗寄托于“天父”,可知其已經無計可施了!稍后,毛澤東指出:“中國人民的革命戰爭,現在已經達到了一個轉折點。”“二十年來沒有解決的力量對比的優勢問題,今天解決了。”從這一點上說,毛澤東和蔣介石對戰爭進程的感知和判斷較為一致。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948年以后,在與解放軍作戰節節失利之時,蔣介石把中國共產黨最大的優長歸結為“科學辦事的方法”和對辯證法的掌握。實際上,他早就提出過:“革命斗爭而不知辯證法、方法論,如何能不失敗呢?”美國學者易勞逸也曾注意到,“蔣介石承認,共產黨的特點就是堅持‘科學的方法”。然而,蔣介石無法擺脫的“魔咒”,就在于每每走上自己業已認識到的敗亡之路。縱觀他的一生,見事不可謂不早,而行動總是遲遲不見。有趣的是,1949年,毛澤東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也特地講了工作方法的問題。其中,他把掌握良好的工作方法看作革命取得勝利的關鍵一招,并視為能否進京不當李自成和能否建設一個新中國的根本問題。這說明,掌握科學的工作方法,乃是中國共產黨實現正確領導的一個最見成效之處。
1927年以后,蔣介石使盡渾身解數來消滅共產黨,結果反而愈摧愈堅。這促使他逐漸用心地研究共產黨,并以之檢視國民黨。國共較量的過程,就是蔣介石不斷對兩黨進行比較的過程。越是在共產黨面前挫敗,他就越能發現共產黨的優長。這些在與國民黨斗爭中形成的優長,正是共產黨取勝的關鍵因素。其中,關鍵中的關鍵是與群眾的聯系,正如毛澤東后來所說的:“我們跟蔣介石和日本一共打了二十二年,主要一條經驗是,要同群眾結合起來。”直到今天,在歷經長期執政的磨煉和考驗之后,這一優長在中國共產黨這個百年大黨身上仍然表現得十分明顯。
(摘自《近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