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同產業”平等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

劉志彪

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基礎支撐和內在要求。如何從全局和戰略高度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已經提出了總體要求和工作目標，是指導我國今后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由大到強轉變、發展格局由以外循環為主到以內循環為主的綱領性文件。

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是經濟體制和經濟運行機制轉型過程中的一項較長期的系統性工程，需要從多方面、多維度、全方位進行市場取向的改革來推動。按照上述文件要求，從制度創新的角度看，需要強化產權保護制度、實施統一的市場準入制度、維護公平競爭制度、健全統一的社會信用制度等；從市場基礎設施的建設看，重點是要建設現代流通網絡、交易鏈接、優化交易平臺等；從市場體系建設看，重點是要在商品服務市場建設的基礎上，突出要素和資源市場的建設，尤其是統一的城鄉土地、資本、技術和數據、生態環境和能源等市場的建設；從政府在其中的職能看，重點是要以競爭政策為基礎，規范市場競爭和市場干預行為，形成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職能配置關系，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等等。

現在大家關心的問題，不是全國統一大市場要不要建的問題，而是如何從全局和戰略高度入手，才能取得實質性、突破性進展的問題。過去市場取向的改革理論一般認為，市場建設關鍵要從產權界定和產權保護入手。這個觀點固然沒錯，但是改革到現在已經有40多年，產權保護在現實中雖然還是十分重要，但是產權問題已經不是制約市場取向改革的主要問題。也有理論界人士認為，建設全國統一市場，要從改革地方政府的職能開始，要讓現在這種發展增長型政府，逐步轉變為公共服務型政府。只有如此，才能削弱地方政府干預市場的動力機制。這個觀點從長遠來看也許并沒有錯，但是從啟動中國式現代化發展戰略的相當長的時期看，我國實現高質量發展離不開地方政府競爭的推動。急需要改革的是要把追求速度的地方政府競爭機制，改變為追求高質量發展的地方政府競爭機制。現在過早地削弱地方政府的增長與發展動力機制，無疑是自廢武功，改錯了方向。

本文撇開具體細節問題探討如何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工作抓手問題。本文認為，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首先要從破除按照所有制、規模、隸屬關系、地區等標準分類管理企業的傳統做法，平等企業間的競爭環境和競爭條件。平等性既是市場規則統一性的基礎，也是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前提。根據現代產業組織運行及其競爭政策運作的原理，從全局和戰略高度上獨辟蹊徑地提出要以“同產業”平等為基礎，來大力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基本主張。按“同產業”平等，既是現代市場競爭中企業之間公平競爭的基礎，也是《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這個重要文件落實、落地、落細的根本保障。我們在闡述按“同產業”平等這個基本主張的內涵、意義的基礎上，詳細地分析了按“同產業”平等的政策內容和可能產生的效應，并從現階段我國市場發展的實際出發，提出了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若干具體建議。

一、以“同產業”平等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微觀基礎

“同產業”這個概念，其實就是我們常用的產業組織(Industrial Organization)范疇中所定義的“產業”或“市場”，指的是從用戶的角度看，由生產具有密切替代關系的產品或服務的企業所構成的企業的集合。因此“同產業”也是指一個產業組織中企業間的市場關系和組織形態。

“同產業”包括兩層含義：一是產業內企業間的市場關系。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這種市場關系的形態有很多，如交易關系、行為關系、利益關系、壟斷關系、競爭關系等，但是主要是指壟斷與競爭關系，由此可以分為完全競爭型、完全壟斷型、壟斷競爭型和寡占壟斷型等不同的市場結構。它們反映了產業內不同企業的市場支配力、市場地位和市場效果等方面的差異。二是產業內企業間的組織形態，指的是同類企業是怎樣被連接起來的，其相互聯結的組織形態有企業集團、企業聯盟、企業系列、分包制等。

“同產業”這一分析視角，是上個世紀30年代左右經濟學家為了精確地分析企業間的競爭壟斷關系并為制定反壟斷政策而開發出來的，它后來逐步演化為現代產業組織理論或產業經濟學分析的主體視角。無論是分析市場結構及其類型，如集中度、產品差異化、規模經濟、競爭型市場、壟斷市場等，還是分析市場行為，如進入退出、產量調整、價格歧視、廣告、研發、兼并等，或者分析市場績效，如要素收益率、公共福利、技術進步率、產能利用率等等，采用的都是“同產業”標準下的分析視角。可以這樣說，離開了“同產業”這一分析視角，產業組織理論就不可能在主體上、內容上、時間上、空間上形成邏輯一致的嚴密體系，據此提出的經濟政策也就不具有實際的操作價值，更不可能給企業戰略提供實際指導。如反壟斷中常用到的概念“市場勢力”，就是依據同產業中某一企業的市場集中度，或控制這個行業的價格的能力來判斷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同產業(或市場)是產業經濟學和反壟斷經濟政策的基礎性、奠基性的范疇，整個產業組織理論都是用的“同一產業或市場”這個基礎性的分析視角。

得到上述結論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當我們分析企業間的競爭關系(或壟斷關系)時，只有把企業放在同產業內部比較才具有實際意義。因為如果不是同行，相互之間就不可能發生直接的競爭關系。如生產轎車的A企業，只會跟其他轎車生產企業相互競爭，橫向看是競爭用戶或競爭投入品，縱向看是與潛在進入者和替代品競爭(其他代步工具)，絕對不可能會直接與生產機床的公司發生競爭關系，更不會與酒店發生直接的競爭關系。因此對于企業來說，只有關注“同產業”內的企業行為、經驗和業績，所獲得的信息才具有戰略參考和競爭意義(1)也有學者提出要注重研究產業間競爭，認為資源的稀缺性和市場的有限性會導致產業間企業的競爭。其實，這不是本文所說的產出市場的競爭。具體可見黃傳峰、張正堂、呂濤、高偉，2013，“產業間競爭的內涵、特征及其理論依據”，《工業技術經濟》，第8期，第11-18頁。；對政府來說，只有以“同產業”為基準，所制定的經濟政策才具有公正、公平的特征，才可能具有鼓勵有效率者勝出的可能性和效應。

用“同產業”的標準來界定市場邊界，從理論上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在實踐中是有很大的難度的(2)技術進步條件下如何界定市場或產業，可以參見Teece, D. and Coleman, M., 1998,“The Meaning of Monopoly： Antitrust Analysis in High Technology Industries”, Antitrust Bullet,43： 801-857．。這也是反壟斷法判案中經常出現爭議的原因。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產品或服務可替代的邊界在哪里？可以相互替代來滿足同一種欲望的，就同屬于一個市場，如牛肉和豬肉，當牛肉價格上升時，對豬肉的需求就增加，因為牛肉價格上升，人們就會少消費牛肉而多消費豬肉；反之，當一種商品價格下降時，對另一種商品的需求就減少。兩種構成同一市場的替代商品之間，其價格與需求成同方向變動。理論上用這兩種商品的交叉價格彈性測度是否屬于同一市場，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因為有無數種類的商品與服務，限于資料的可得性和計算成本，往往很難進行精確區分。二是地理空間的邊界在哪里？商品和服務包括線上和線下嗎？包括國內的要不要包括國外的？實踐中，并不是所有地理范圍的商品與服務都構成競爭關系，如水泥、啤酒等產品都有特定的用戶區域；也不是因為是國外的商品與服務，就一定不要包括進來，如現在電商是跨境競爭，國外的商品與服務與國內的商品與服務，經常處于同一市場進行激烈的競爭。這時估算某廠商的市場勢力，所選取的市場范圍如果僅僅是國內的廠商，顯然就不足以說明問題。

從18世紀后半葉確立機器化大生產的工業革命開始，當代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同產業競爭態勢，已經從最初的呈現為原子式的完全競爭型市場結構，在資本積累和集中規律的內在驅使下，以及在外在的反壟斷法的規制下，逐步發展成為如今的壟斷競爭型和寡占壟斷型占主導地位的市場結構。但是不論同一市場內部的結構怎么變化，它們都始終具有這么五個方面的內在特征，這些特征是使其成為具備現代性的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

1.獨立自主性。企業所有的決策都由自己根據環境變化而內生決定，而不是由外在的力量來決定。即企業是獨立自主地按照市場信號進行自主決策，不受制于任何超經濟強制的力量，尤其是不受制于政府的行政命令。這是產品、資源與要素自由流動的基礎，也是市場經濟從根本上區別于計劃經濟的標志。

2.地位平等性。有二層含義：一是企業間的法律地位平等；二是同產業內企業間的競爭平等。前者是指只要是企業，其法律地位應該一律平等。后者是指不論企業屬于什么所有制性質、無論企業規模大小及所在什么地區，只要本企業跟別的企業屬于同一產業，那么企業間的交易行為都應該是平等的，不應該存在政策歧視的問題。政府按同產業平等原則管理企業，不對企業進行分類管理，就是對同一產業內部所有企業實施同樣的政策。不同產業內企業政策可以相同也可以有差別，有差別的情況體現政府的結構調整意圖，但是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應該無差別。

3.市場競爭性。由于政策在產業內是平等的，因此產業內企業的生存發展僅僅取決于效率競爭，而不取決于其他因素的作用，尤其不取決于政府的政策優惠。反壟斷政策和反不正當競爭政策將鼓勵企業之間的效率競爭，最大限度地抑制具有市場勢力的企業對其他企業的剝削、掠奪、壓榨行為。

4.系統開放性。競爭的一個重要含義是可進入性和退出性，這種開放化其實就是系統不斷地吸收來自外部的競爭者加入，同時競爭失利者承認失敗，不斷地退出市場，騰出資源和空間，結果是典型的效益遞增性；否則就不是競爭，而是封閉下的內卷，結果是典型的邊際收益遞減。

5.行為法治性。產業內政策的統一性、規則的一致性、執行的協同性，需要有法治化的環境和氛圍的支撐。

因此具有上述五大特征的現代產業組織結構，就是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微觀基礎。其中，按產業平等是其最重要的市場運行原則。

二、以“同產業”平等原則重構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基礎制度規則

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實踐一再證明：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和便利化的營商、投資環境，是決定經濟從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的主要因素。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目標的提出，就是要為企業競爭和成長提供這樣一種公平的營商、投資生態環境(孫晉,2022)。

為什么我們一直習慣于使用的按照所有制標準分類管理企業，不能給企業提供公平的營商、投資生態環境？因為所有制歧視其實是過去追求“一大二公”年代對某類企業的偏愛所導致的。我國憲法規定對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都要一視同仁，但是實踐中產業政策往往偏好于用這個分類標準。這種情況在市場取向的改革中，曾經對國有企業造成嚴重的困難和沖擊，現在又導致“國進民退”的現象。

為什么我們一直習慣于使用的按照企業規模標準分類管理企業，不能給企業提供公平的營商、投資生態環境？因為企業規模歧視其實是過去行政管理偏愛大企業所導致的。在企業具有行政等級、特大和大型企業具有更高的社會政治地位的管理傾向下，中小微企業在各方面都會受到政策的相對抑制。由此很難在同產業中建立起大中小型企業合理分工的產業組織結構，民營中小微企業的生存發展環境艱難。

為什么我們一直習慣于使用的按照地區標準分類管理企業，不能給企業提供公平的營商、投資生態環境？因為地區歧視其實會帶來同一產業內的企業在不同地區的不公平競爭，從而造成資源在地區間過度的不必要的流動，過度傾斜某些沿海地區，會吸納中西部地區的資源，影響地區間協調發展。

為什么我們一直習慣于使用的按照企業隸屬關系標準分類管理企業，不能給企業提供公平的營商、投資生態環境？因為按照隸屬關系管理企業，必然使行政權力與企業經濟合二為一，從而這種超經濟強制力量必然在利益競爭中會行使封鎖、分割市場的不良行為。

為此，必須在政府的宏觀管理中，逐漸揚棄按照企業所有制、企業規模、隸屬關系、地區等標準的傳統方式，轉向以產業或市場為標準的競爭軌道，讓各類從事同一屬性市場交易活動的企業，真正處于一種平等公允的可競爭市場展開效率競爭(劉志彪，1995)。這是全國統一大市場構建的微觀基礎規則。具體來看就是：

其一，在同產業內，對不同所有制、不同隸屬關系、不同地區、不同規模的企業，實施進入市場的自由平等政策。進入自由平等，是保持產業可競爭性、效率性的充分必要條件。給某類企業設置進入的行政壁壘和苛刻條件，只會阻礙高效率企業進入，使消費者、用戶承擔高成本，獲取低效用的商品和服務。在我國統一大市場建設中，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是對外資企業進入市場的條件，反而比對民營企業寬松。這種偏愛對外開放的策略，在外循環為主的時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進入了以國內大循環為主的新發展階段，這種對內開放不足的情況，將不僅會嚴重影響經濟公正和經濟進步，也會阻礙新發展戰略目標的實現(劉志彪、凌永輝，2020)。我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是要給民營經濟超國民待遇，而是要在進入產業或市場的自由度方面,對所有同一產業或市場中的所有企業一視同仁,否則就是有歧視，就是地位不平等，就有失競爭的公允。

其二,在同產業內或市場中, 對不同所有制、不同隸屬關系、不同地區、不同規模的企業，實施退出產業或市場的自由平等政策。自由地退出“產業或市場”，是市場動態競爭的一種重要策略和選擇,也是市場結清、消除過剩產能的主要手段，可以為新企業或高效率企業騰出資源和市場空間。它包括主動積極地退出和被動消極地退出兩個方面。前者一般表現為主動轉產和開發新產品，從而進入新的產業或市場；后者一般表現為被兼并和接管等。我國國有特大型和大型企業，以及受地方政府嚴格控制的其他混合所有制企業，缺乏的是這種外資企業所具備的靈活的退出機制。這是經常出現嚴重產能過剩、金融風險、發展粗放的根本原因之一。因此讓企業具有自我擴張、自我收縮、自我決策的獨立性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要企業具有自由退出“產業或市場”的平等權利。這實際上也就是要求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必須具有生產要素調整和重組的經濟權利。

其三,在同“產業或市場”中，對不同所有制、不同隸屬關系、不同地區、不同規模的企業,實行徹底統一和平等的管理政策,包括稅收、信貸、補貼、投資、上市、創新等一切經濟政策。這實際上就是說,要以“產業或市場”為基準，實施政策統一性、規則一致性、執行協同性的具體行動，建設一體化運行的全國大市場。對同一產業內所有企業實行同種管理政策，以維護企業間的公平競爭,使市場機制的調節作用在同一產業內順利地發揮。對于同一產業內的所有企業活動而言,由于針對不同企業的差別性政策的取消,企業之間僅存在素質和效率上的客觀差異。因此,這將有利于在市場的效率機制的作用下，形成具有壟斷競爭性質的現代“產業或市場”結構。

其四,在同“產業或市場”中，對不同所有制、不同隸屬關系、不同規模的企業，如果它們處于不同地區，但是卻具有同一產業屬性,也要采取相同的管理政策,以防止經濟政策在地區間的過度傾斜以及負效應。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國經濟發展在地區間差異度較大,有些地區以國有大中型企業為生產力的主導配置形式, 有些地區則以民營中小企業和外資企業為生產力的主導配置形式,所以按企業所有制性質和企業規模為標準制定宏觀經濟政策,往往會出現具有同一經濟屬性的企業,但因為配置在不同地區而享受不同經濟政策的人為結果，如果能夠改按產業傾斜原則為主、兼顧地區經濟特殊情況為輔進行管理,則可以改變經濟政策過于向某些地區傾斜的不良狀況,發揮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的調節功能,發揮各地區在產業布局上的分工協作效應,縮小地區間的發展差距, 減少地區間的封鎖和割據現象。

其五,在同“產業或市場”中，把對各種不同所有制、不同隸屬關系、不同地區、不同規模的企業的興衰、優劣、存亡的評判權交給市場決定,而不是由政府部門用行政手段按行政程序人為地評等級、評信用、排名次。這種評價方法的優點一是評判對象是同一“產業或市場”中的所有企業,因此具有評價和比較的基礎；二是評判本身具有客觀性。因為消費者的購買和使用本身就是對某企業的認同、贊成和支持,企業自然會興旺發達，否則, 就必然是劣企業,必然為競爭所淘汰 。

其六,對處于不同“產業或市場”中的企業，原則上應該是實施相同的經濟政策和規則。但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可以實施有差別的管理政策。這種情況一般是政府為了實現自己主導的產業政策目標,如對卡脖子產業、戰略性新興產業等，而對它們實行適度的、有激勵作用的優惠政策，以引導資源加快在產業間的流動,促進產業結構高級化,增強產業結構轉換能力。具體可以通過實施產業間有差別性的價格、稅率、利率、折舊、匯率等經濟參數，誘導企業加快對政府意欲發展的產業的投入。必要時,政府還可利用其保留的行政權力，對資源在產業間流動進行直接干預,以淘汰落后產業。

需要重點說明的是，按產業或市場平等，并不是說對每個產業都要制定一套不同的政策體系。這一方面是因為由此必然出現政策過多、過于復雜的問題，使政府的政策實施成本變得很高；另一方面，其實這在實踐上也沒有充分的必要性。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既然在中國注冊的企業都是“中國企業”，那么各產業間的政策應該是基本平等的，這既體現了企業平等競爭的含義，也體現了如果發生爭奪資源和市場的產業間競爭，可以實現利潤平均化目標的平等競爭精神。但是，為了體現社會加快產業升級的意圖，或者為了彌補市場調節在結構轉型中的可能失敗，政府可能要對某些少數主導產業或衰退產業實施中央主導性產業政策，以促進資源在產業間移動。由此，對少數產業實施有差異的政策導向，可以引導企業的投資決策行為，加快結構轉換。

三、以“同產業”原則加速推進全國統一市場建設的建議

作為一個指導原則或者基準，同產業或同市場的范疇似乎表面上只適合于對企業活動進行政策規范。但是深入分析可以發現，其實同產業或同市場范疇提出的核心目的，是為推進全國統一市場的建設而尋求統一性的政策、一致性的規則和協調性的行動。而且，作為產出端的同產業或同市場，它們是投入端的要素尤其是資本、技術、數據、土地、勞動力等的函數，以“同產業”原則加速推進全國統一市場建設，也有助于推動統一的要素市場構建。例如，貫徹按產業原則的平等，要求消除對同產業內不同所有制、不同規模企業的要素供給的歧視，那么諸如對不同所有制企業實施不同利率的貸款政策等歧視性政策，就必須大力清除，這只有在加速要素市場建設的基礎上才能實現。

以“同產業”原則加速推進全國統一市場建設，需要做的重要的事情很多。限于文章篇幅，我們列舉一些我們認為可以立即去做的具體事情如下：

1.為確立競爭政策的基礎地位，可以按照同產業原則，建立健全公平競爭審查制度。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五次會議表決通過關于修改反壟斷法的決定，提出國家建立健全公平競爭審查制度，制定與實施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的競爭規則。是否是公平競爭，當然要看法律規定。但是法律上定義的公平競爭運用的又是什么標準呢？如前文分析，企業間的公平，與企業間競爭的公平，并不是一個概念。前者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法人地位的公平，由于不同行業間的企業不會在一個市場上發生競爭關系，因此企業間的公平不是指其競爭條件的公平；后者指的是同一產業內部企業之間競爭條件的公平。企業間競爭是否公平，離開本行業內部企業之間的比較，就脫離了基本的參照系，這種“公平”是沒有什么實質性意義的，只有競爭對手之間的比較才具有操作意義。據此，公平競爭審查制度的理論基石，是同產業平等這個標準。只有貫徹這個基準，才能真正消除不同所有制、不同規模、不同地區、不同隸屬關系企業之間的政策歧視。

2.以同產業原則嚴格落實“全國一張清單”管理模式，規范各地在市場準入等市場行為方面的規則，嚴禁各地區各部門自行發布這方面負面清單，以維護市場準入等市場行為制度的統一性、嚴肅性、權威性。在市場準入方面，當前最緊迫的是要打破民營企業進入產業的“卷簾門”“玻璃門”“旋轉門”；降低民間資本進入基礎設施和公用事業等領域的各類門檻，取消和減少阻礙民間投資進入養老、醫療等領域的附加條件；嚴禁在政府采購、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和運營等公開招標中，以企業所有制性質、防止國有資產流失、保護公眾安全等為由，單獨對民營企業設置特殊條款。總的來看，市場行為包括價格行為、非價格行為以及組織調整行為三個方面，對這些行為的規范，一般由反壟斷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給出，不需要“全國一張清單”管理模式來重復規范。后者規范的重點，應該是針對法治管轄的灰色地帶和空白地帶的問題，而且這些問題不解決，又會對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產生巨大副作用。

3.中央政府職能部門要按行業動態發布各地區不當干預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問題清單，建立典型案例通報約談和問題整改制度，著力解決各種妨礙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不當市場干預和不當競爭行為問題。當前比較嚴重的問題，一是各地區為招商引資所進行的各種形式的“暗補”，不僅擾亂了競爭的基本秩序，而且助推了粗放發展，加劇了各地區發展的非平衡狀態。二是地方政府為了所屬和所控制企業的經濟利益，動用行政權力進行行政壟斷，設置各種有利于所屬所控企業的特殊條件，竭力排斥外來競爭者。

4.以同產業或市場原則構建現代化的產業鏈。現代化的產業鏈供應鏈是全國統一市場運行的基礎內容。是否形成了現代化的產業鏈供應鏈，從現代產業組織的標準看，主要是看有沒有在產業內造就出壟斷競爭或寡頭壟斷競爭的市場結構格局。現代市場經濟在微觀組織上呈現為壟斷競爭或寡頭壟斷競爭。在這種市場結構下，中小企業生存發展的策略有兩種：一是對傳統的勞動密集型的中小企業來說，由于它們大部分做的是服務業，是吸收勞動力就業的主要渠道，所做的產業除了民生服務之外，很大一部分是跟文化的傳承、人民生活等細分行業有關系，這些業務大多是大企業所不能做、不愿做的，因此未來中小企業要在這些方面跟大企業之間形成互補關系。中小企業不能夠在統一大市場中跟大企業處于同一個市場，生產同一種產品和提供同一種服務，因為在統一大市場下，具有規模經濟、范圍經濟效應的行業只會被大企業享受，所以中小企業不適合在這些產業中跟大企業進行面對面的直接競爭。二是有相當一部分中小企業，今后應該定位為做大型企業的上游，做它們的投入品供應商，做它們的隱形冠軍，做它們的某一個零部件、某一個工廠、某一個環節、某一個工藝、某一種材料等。大企業跟它們的關系就是投入產出的依賴關系。比如高鐵是大企業做的，中小企業可以選擇做高鐵里面的一個零部件，比如一個螺絲釘，某一個電子產品，只有這樣才可以形成一種相互依賴的關系。由大企業為大量專精中小企業提供市場應用的場景，提供科研創新方面的實驗場所。這兩種中小企業跟大企業的之間的依賴或互補關系，在產業組織上將形成現代產業鏈供應鏈，可能會成為未來中國產業發展的方向。我國的產業政策在統一大市場下，應該有意識地為這樣的趨勢創造條件。如產業政策要從給其分配資源，轉變成為中小企業創建產業集聚區，搭建中小企業跟大企業融合交流平臺等。產業政策不要僅鼓勵中小企業一味做大，不要讓它們做大池塘里的小青蛙，這沒有競爭力，要鼓勵其做專做精，規模雖然不大，但是在自己的市場里份額卻很高，也就是小池塘里的大青蛙。這就是中國未來提高基礎產業能力的方向之一，使下游跟上游之間形成很好的配合。

5.積極鼓勵同產業或市場中的大規模收購兼并活動，這一方面可以消除產能過剩，提高發展質量；另一方面可以形成壟斷競爭的現代產業組織結構，創造市場的一體化效應。在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行動下，規模經濟比較顯著的企業不斷地提升自己的市場集中度，將是未來不可避免的趨勢，中國有效率的企業的集中度會越來越高。原因很簡單，就是當政策平等、規則一致、行動協調之后，市場競爭將是效率競爭。在效率競爭為主的情況下，市場份額肯定是向高質量發展、高效率的企業集中。因此統一大市場必然會鼓勵企業進行大規模的收購兼并。根據西方國家工業化的經驗，沒有大規模的收購兼并作為支撐，統一大市場也是建不起來的。迄今為止，西方工業化過程中的大規模收購兼并浪潮，已經發生了七、八次，有的并購活動的規模一次交易金額就達到了幾百億、上千億美金。通過大規模的并購，可以把低效率的企業消滅掉，騰出資源和市場。中國大規模的巨型航空母艦會奇跡般誕生。由于大規模的企業內部用的是“管理的手”進行協調，因此企業邊界在替代市場邊界的過程中，其內部治理機制自動地解決了市場的協調問題，從而產生經濟一體化效應。并購的一體化效應是現在研究區域市場一體化中被長期忽視的重要問題。推進這一政策可通過與建設資本市場強國戰略相結合而得以順利地實現，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應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相關規定。

6.在按照同產業競爭的邏輯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中，根據中國建設統一大市場的主要難點，要重點反對地方政府以行政權力與經濟權力合而為一所進行的行政壟斷。作為一種超經濟強制的力量，行政壟斷問題是阻礙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主要困難所在。破除這種困境的辦法之一，是可以用逐步減少地方政府經濟職能、讓其專門從事公共職能的方法來解決，或者用減弱地方政府的可支配財力來解決，但是這些辦法無疑是削弱地方政府的發展力量，降低中國經濟發展動力，因而是不合適的。比較可行的辦法，是用反壟斷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規范地方政府的經濟行為，讓其在地方競爭中不能利用行政權力直接干預企業的市場活動。這既需要在反壟斷實踐中，加大對行政壟斷行為的處罰力度，又需要改變對地方政府競爭的評價考核體系，把新發展理念貫穿到地方政府決策的目標函數中。

7.提倡在必要的領域里實施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產業政策實施中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地方政府主導型產業政策占據主要地位，而中央政府主導型產業政策的功能比較微弱，相比較來說只起了次要的作用。這種狀態是伴隨著地方政府經濟實力不斷加大、經濟權力不斷擴張而出現的。它的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充分發揮地方政府積極性，讓地方政府間的競爭成為中國經濟增長的動力機制，但是副作用也很多，主要是容易出現產能嚴重過剩、債務高筑、發展粗放以及市場分割等不良現象。尤其是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資中對企業和項目的各種巨額補貼，不僅會破壞統一的市場競爭規則，也容易導致國外競爭者的政治對抗。隨著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目標的提出，一個重要的改革舉措，就是要適當減少地方政府對市場運行的人為行政干預，逐步加大中央政府主導型產業政策在一些重要產業領域的權重。這樣可以在全國范圍內形成某些重要產業的現代化產業鏈，成為統一大市場運行的產業基礎。

8.根據同產業原則，按照先易后難、逐步推進的辦法，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可以首先從區域市場一體化開始做起。中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國情復雜，各地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差距很大，一開始就從全國層面全力推進統一大市場建設，會遇到許多的困難。區域一體化的基礎是產業發展一體化。區域之間白熱化的競爭，也主要體現為產業同質化的競爭。因此可以結合區域國家重大戰略、區域協調發展國家戰略的實施，鼓勵京津冀、長三角、粵港澳大灣區以及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長江中游城市群等區域，在維護全國統一政策和規則的前提下，優先在一些競爭過于激烈的產業領域或者不適合競爭的公共產業領域，推進區域市場一體化的試點工作。通過市場競爭和政府讓渡部分行政權力給區域一體化機構，建立健全區域合作機制。如疫情暴發前做得轟轟烈烈的長三角高質量一體化示范區，就是滬蘇浙三地區地方政府進行產業一體化合作的一個成功典型，其經驗和做法值得進行積極總結并復制推廣。區域市場一體化目標基本實現后，國家再要求各區域競相開放，拆除區域行政壁壘，那么全國統一大市場就會基本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