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羽
(作者單位:云南藝術學院)
“青春”是一個具有時效性的詞語,“沒有人永遠十七歲,卻總有人正在十七歲”這句話恰如其分地展示了青春易逝的特征,以及青少年經歷青春生活的現時性。大多數青春電影的主要內容創作也是從這兩個方面進行的:一是懷舊青春、追溯青春;二是書寫此時此地正歷經青春的少年人的生活。
國產青春電影自20世紀起就開始關注青少年的生活,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找尋到了具有時代特色的主題和表現方式。改革開放以前的青春電影大多富含濃烈的革命情懷和政治色彩,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如《青春之歌》;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對歷史進行反思、彰顯人性、具有明顯個人色彩的電影成為此時期青春電影的主流,如1995年的《陽光燦爛的日子》、2005年的《青紅》等;在2013年以后,青春電影更加強調電影的商業價值和音樂短片式唯美清新的電影畫面,如2014年的《匆匆那年》和《同桌的你》,但是這一時期電影市場對商業效益的畸形追求,導致青春電影的內涵淺顯、創作手法簡單直白、人物塑造扁平化、故事情節同質化,以至于“青春”成為停留在字義表面的名詞,掩蓋了青少年的真實成長環境。這在本質上是對青少年關懷的缺乏。
當前,國產青春電影的隱喻元素開始越來越多地滲透在語言視聽、人物塑造、題材選擇以及故事內核等方面。例如,利用道具和鏡頭語言進行隱喻表述,運用長鏡頭和景深鏡頭還原生活的真實語境,運用手持鏡頭的晃動表現青少年成長中的不確定性,通過把鏡頭對準角色面部將角色內心的波瀾和脆弱在屏幕上展現出來。成長的種種艱難和問題通過隱喻的方式被展現在電影中,指引著觀眾對真實環境下的青春進行理性思考。這一時期的青春電影從完美“濾鏡”走向寫實,呈現出青春生活的真實面貌,把視線聚焦于青少年可能正在經歷的社會問題上,并借由隱喻的手法從青少年的成長脈絡表達上審視社會的現狀。
以具有女性主義色彩的青春電影《嘉年華》為例,電影開場便是主人公小米在海邊欣賞以好萊塢著名女星瑪麗蓮·夢露為原型的巨大雕塑。雕塑的金色短發、紅色的指甲油和被摁住的白色短裙,是具有強烈隱含意味的道具,也是性幻想的象征意指。鏡頭由下至上移動,用一個鏡頭完成了從腳部抵達私處的拍攝。“而夢露兩腿中間的那座灰色大樓,即為一個意指,也就是象征著男性對女性的侵犯。”[2]雕塑作為被陳列在海灘上供人觀賞的物件,多次出現在影片發展的重要節點,不僅是為了將夢露雕塑被人觀賞、撫摸的行為表現出來,還是在意指影片里不同的女性成為被社會權利和現實侵犯的對象。具有隱喻意味、代表女性群體的夢露雕塑在長時間的觀賞下遭到人們的破壞,影片中的女性角色也被“污化”無法得到正名,她們無不是處在被觀賞和被暴力對待的位置。除此之外,《嘉年華》里還設置了多重隱喻,如母親剪去小文漂亮的長發,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少女被強制剝奪了普遍意義上的女性特質。十二歲的少女無法認識到性別和權利之間的不平等。離家出走后的小文蜷縮在夢露的腳上,巨大冰冷的女性雕像成為小文唯一的庇護,就好像是她懷里一直抱著的金魚那樣,受困在瓶中又被瓶子所保護。
懷舊青春電影主要是利用音樂、連環畫、時代明星的海報等具有時代風格的道具營造氛圍,打造出“80后”觀眾回憶中的青春模樣,以喚起集體記憶。商業對懷舊青春電影的助推和懷舊青春電影對集體青春記憶的再現,相互作用,形成了懷舊青春電影的黃金時期[3]。
2011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掀起了一股浪漫主義青春電影的熱潮;2013年,《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開拓了國產青春電影的新敘事模式,探索出了更加符合商業效益、更能吸引現代觀眾的懷舊風格青春電影。這也使得接下來的2013—2015年成為此類以愛情為主題的懷舊青春電影創作的黃金時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能在影院中看到這種小清新風格的青春電影。然而,這個時期的青春電影影片模式和人物類型迅速類型化、故事情節與大眾生活脫節,口碑很快下跌,國產青春電影的創作也由此陷入尷尬的境地。懷舊青春電影在2015年后走向疲軟,即使是《重返20歲》《夏洛特煩惱》這些更改了影片敘事外殼的作品,也逃離不了“追溯過去、完成未完成的夢想、珍惜現在”的影片套路,但空泛的自我感動再也無法引發觀眾的共鳴。
電影從誕生之初就與現實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系,青春也并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所有的青春年少都是發生在真實的時空背景下,有著和現實相接的切入點。隨著國內電影的審美轉向現實主義,眾多電影創作者的創作理念重新轉變為在認識電影本體、尊重生活邏輯的基礎上利用電影的藝術特征探尋電影的社會價值和現實意義。2017年前后,國產電影市場出現了一批具有現實風格、貼近現實生活的影片,影響了青春電影的創作方向,使青春電影的創作更加關注當前社會正在成長的青少年,并將青春和青少年放置在現實語境中進行觀察,使得國產青春電影中對青少年成長的關注與社會現實結合得更加緊密。由此,不僅類型電影、藝術電影、主旋律電影等實現了突破和轉型,國產青春電影的創作也轉向了更具有現實主義的方向,實現了國產青春題材電影的現實變奏。
2017年至今,國產青春電影在追求優質化的過程中不斷探求更深層次的“青春內核”,注重對青少年個體身份的詢喚,關注青少年自我意識的覺醒,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創作更加貼近真實生活的電影,如2017年的《嘉年華》、2018年的《狗十三》、2019年的《過春天》、2019年的《少年的你》以及2020年的《送你一朵小紅花》。與此同時,國產青春電影還嘗試將其他類型電影的元素融入青春電影,如“青春+懸疑”,把青少年放置在社會背景里進行觀察,“將‘青春’置于社會問題的語境下檢視,以‘青春’作為切入社會問題的視角,給冷峻的社會現實包裹上青春電影的外衣”[1]。
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代際的觀眾對同一部青春懷舊題材的影片會產生不同的觀影體驗,新的觀影群體的誕生也推動著國產青春電影的轉向。“90后”觀眾要求青春電影從懷舊走向當下,關注他們的成長經歷,構建新的敘事框架,探尋新的故事主題。另外,由于當代青年對社會公共事件的敏感度更高,傳播媒介的發展也給人們帶來了更多關注社會現實議題的機會,青春電影作為大眾化的藝術形式在這樣的情況下又一次實現了創作路徑的轉變,重新回到對12~18歲青春期少年現實生活的書寫上。
例如:電影《嘉年華》中涉及的少女性侵事件和女性主義思想,就是對國內同時期所發生的少女性侵事件的及時反應,而其中所涵蓋的女性意識和對社會不公正現象的批判,讓這部電影具有了更重要的社會價值。電影《狗十三》關注家庭教育對青少年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探討社會規則對少年個體意識的塑造[4]。傳統的倫理制度仍然影響著成長在新時代背景下的少年,并成為家庭教育中隱秘而又失敗的部分。《過春天》通過少女的“水客”經歷,將犯罪片和青春片兩種電影類型的元素融合在一起,以具有犯罪色彩的走私事件為故事背景,通過少女佩佩愿望的實現過程,折射出青少年對愛、家庭和身份認同的渴望,關照青少年的內心世界,挖掘愛和關注在青少年成長經歷里的重要性。《少年的你》通過講述兩個在校園霸凌下彼此救贖的少年的故事,把校園生活中罪惡的一面撕開,直接將殘酷的校園暴力攤開在觀眾面前。《送你一朵小紅花》則是對被邊緣化的青少年的生活境況加以關注,從人文主義的角度講述兩個抗癌少年和家庭的愛的故事,并借由平行時空和現實生活兩個空間的交疊,展示出抗癌少年之間的友情和陪伴。
青春電影的取材逐漸回歸到分析現實環境下影響青少年成長的因素,不僅有效地規避了懷舊青春電影蒼白的故事內核和空洞的電影內容,而且與真實時空搭建起聯系,讓青春和成長產生更深層的意義。此外,還有助于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借由電影審視自身,實現雙向理解、共同面對和處理青少年成長過程中不容忽視的難題。
青春不僅包含時代的共性特征,還包括不同個體的獨特經歷。正是不同個體的相互交融,匯成了一個時代的青春特征。“但2013年以來的國產青春電影卻以定型化、同質化的敘事模式遮蔽了記憶的本真性,將本應鮮活獨特的青春記憶禁錮于影像建構的幻象空間中。”[5]青春電影以其巨大的商業潛力成為電影市場青睞的對象。 在這種情況下,篩選具有吸金效果、符合大眾想象的青春記憶已然成為青春電影選題的固有形式,而對個體生命的觀察和青少年的個體化行為被選擇性地忽視,無法進入電影創作者的視線。在這樣的青春電影里,青春被賦予早戀、拜金等單純以吸引觀眾眼球為目的的“疼痛”色彩。
近年來,青春電影開始轉變創作思路,在變換故事框架的同時尋找新的故事內核,挑選現實社會中需要關注的邊緣化青少年群體為敘事主體,拋棄單一化的人物形象,深度挖掘人物的內在價值,關注青少年的內心情感,試圖抓住青少年的行為動機,把對青春的泛化想象具化為個體成長的經驗,讓觀眾意識到青少年首先是獨立意識的個體,其次才整體構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群體。青春電影的這一轉變填補了國產青春電影對青少年個體關注的空白,其具體體現在電影將目光聚焦在影響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多重因素上,包括社會的關注、學校的指引、家庭的愛、同齡人的陪伴等。
值得一提的是,有幾部青春電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青春期少女作為講述者,《狗十三》里的李玩、《嘉年華》的十六歲女孩小米、《過春天》里正在讀高中的佩佩和《少年的你》中即將高考的陳念,都是正直青春期的少女。其實,以青春期少女為敘事主角,與青少年的生理和心理發育有很大關系。青春期是人格形成的關鍵時期,青少年本身就存在著對關愛的渴望和對青春的迷茫,加之身體的發育和心理狀態的逐漸成熟,使女性心理特質在青春期少女身上逐漸顯現,青春期少女對周遭的事物有著更為敏銳的關注。
《少年的你》作為現象級的青春電影,在國內外各大電影節上摘得了多種獎項。導演以校園暴力為切入點,通過不同人物在校園暴力中身份的變換,將當下青少年的共有記憶剖開來看。電影中角色的代表性使虛構的故事有了現實基礎,而且電影里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原型:家境優渥、成績優異,卻因高考失利而失去父親關愛的施暴者魏萊,承擔家庭重擔、似乎成熟卻又樂于做幫兇的劉然,默認暴力者行為、試圖大事化小的優等生劉想,以及站在受害者對面用施暴者思維考慮問題的成年人。
在這些電影里,鬧劇和套路式的情節被拋棄,青春不再是只存在于觀眾想象中的完美模樣,而是每一個歷經青春的人的切身經歷。青少年形象被塑造得更加豐滿、真實,每一個角色都能在生活中尋找到原型,青少年群體中亞文化和主流文化的沖突也被一一呈現在銀幕上。
回憶里的青春具有模糊性,懷舊青春電影同質化的青春故事、簡單的愛情敘事模式以及對青春的填充性想向,讓觀眾對青春的關注僅僅停留在對過去的遺憾和補償想象之中。雖然欣賞者也能從中感受到青春的召喚,并從記憶深處回想起曾經激蕩的青春往事,但是靠滿足觀眾集體無意識的需求、構建想象中的美好青春來獲得商業效益,已經是一條行不通的路。具有現實主義風格的青春電影不僅在題材選擇上更貼近現實,而且把對青春的描寫具體到不同的成長個體,以個體經驗的差異譜寫當下青少年成長的藍圖,不但彰顯出不同個體對生命獨有的體驗,還使每位觀眾都能得到深刻的觀影體驗。
“影片不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它們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被生產和消費”[6],不同的時代對青春電影的理解也有所不同。國產青春電影的發展歷程可以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梳理,從革命年代對小英雄的描寫,到20世紀90年代的傷痕文學,再到21世紀以來新生代導演拍攝的懷舊青春,青春電影隨著時代發展一步步發生改變。現今,電影市場的轉型又推動著青春電影朝生活化、現實化的方向轉變。
近年來,青春電影的轉變既是對懷舊青春的反叛,也是對青春電影類型化的改寫。國產青春電影在現實主義潮流的影響下獲得了新的力量,從社會現實、家庭教育、青少年成長的歷時性等角度豐富了國產青春電影的內在表達,使青春電影里的青春不虛浮、不狗血、不套路。成長不再被描述為被迫接受洗禮,青春也不再是青春已逝的人的回憶,而是現實語境下切實經歷青春的青少年們的個體經驗。